豫州城外的荒庙中,清晨的第一缕光自穹顶飘落,照亮了一张毫无血色的年轻面庞。
李稚缓缓睁开了眼,他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梦中有一个人在寻找他,在他逐渐步入黑暗时,对方的视线如影随形,他终于回过头去,看清了对方的脸庞,同时也从无尽的混沌中苏醒过来。
眼前的画面模模糊糊的,他抬起冻僵的手摸了下额头,血窟窿已经冻住了,手掌中握着一块青玉的令牌,上面沾满了血污,他看了一眼,无意识地抓紧了它。
过了很久,他才稍微清醒了些,艰难地坐起身,再次看向左手中紧握的令牌,他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一日离开盛京后,他并未立刻前往雍州,十三州郡各处设有严密关卡,他为了隐藏身份,选择尽量穿行在荒山野地,最终绕远路来到豫州边缘。失血过多令他始终昏昏沉沉,唯一支撑着他在荒原中走下去的就是记忆中的那片滔天火光,无论是清醒亦或是昏迷时,它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
它一直就在他的梦中燃烧,仿佛永不止息。
李稚_gan觉到吃力,重新闭上眼睛,庙外的风雪还在愈演愈烈,伴随着不时的轰鸣声,像是天上的神仙发了怒,将整个世界颠来又倒去,赵慎刚起兵时,南方应景地下起了雪,那时谁也没想到,这场罕见的大雪将席卷北方六个州郡,李稚没有死在盛京士族的追捕中,却差点死在这场浩大的风雪中。
李稚原先并不理解为何南方关于风雪的谶言会流传得如此之广,如今他才明白,那些纷乱的流言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恐惧,积雪成灾,又逢nei乱,对于本就活得艰难的百姓而言,这一切意味着浩劫将至。天灾人祸,兵荒马乱,这是一场彻底改变了他人生的旅途,他第一次得以浏览梁王朝的全貌,士族豪强割据,百姓流离失所,政治nei斗不休,人生百态,苦难实多,这一切带给他的震撼是难以言述的。
在他的前半生中,他受着赵慎的庇佑,京州小镇远离俗世,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而盛京则是丝竹歌吹的风流皇都,沿途的宁州永州等地作为士族的基本盘,十三州的泼天富贵汇聚于此,虽有民生多艰的抱怨,但大多被掩盖在士族高门的繁华之中。
他这一生实在太顺了,故而当初在盛京说_fu岳武出兵时,他虽能敏锐地_gan知到梁王朝的江山正摇摇yu坠,但一说起来却总有种读书人咬文嚼字的空泛,他尚不能真正描述“百姓置身水shen火热”是一种怎样的面貌,直到他亲眼见到这大厦将倾的一幕。
他想起了苦苦支撑的谢珩,又想起死在烈焰中的赵慎,谢珩困守在盛京城中一生只为拨乱反正,而赵慎付出生命为代价只为践行遥不可及的理想,直到这一刻,李稚_gan觉自己才终于真正地理解了他们那种虽千万人我独往的一意孤行。
他想起赵慎对他说,父亲曾许誓创造一个泱泱盛世,那时的赵慎靠在碧绿的琉璃窗前,眼神如汤汤春水一样温柔,直到这一刻,李稚才终于明白了那道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一道虚幻的火光焚毁了那抹红色的身影,他忽然痛得浑身都蜷*起来,赵崇光谢珩赵慎,一道道的身影一代代的人才自他的眼前浮现,黄图霸业一吹即散,千年变更如走马,数阵激烈的情_gan忽然涌上心头,李稚痛苦地喘着气,濒死的_gan觉漫上来,那gu毁天灭地的烈焰再次出现在眼前。
李稚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活着去往豫州,他伤得太重了,body早就绷到了极限,只靠着最后一口气强撑到现在,他想活下去,也必须活下去,就在李稚攥紧那枚令牌浑身颤抖时,一阵冰凉的风突然径直吹入庙宇,像是神灵的手拂过他滚烫的额头,他不自觉抬头看去。
为祭奠亡者所建的庙宇早就荒废多年,高处的墙壁上还留着当初记录的墨痕:元和十三年,岁荒,*地千里,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岁终大雪,死二十万人。
李稚下意识往下读,黑色字迹如蚊蝇般密密麻麻涌现,李稚骤然有种魂魄出窍的_gan觉,豫州二十年来的惨痛历史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无数人死于冰天雪地中,陈尸千里,最终却只在荒山野庙中留下这么一点微末的痕迹,风雪呼啸而过,没有留下一个名字的记载。
他记得,豫州是士族公认的富庶之地,被称为南国仓禀,豫州四大高门连在盛京都是声名赫赫。
那一刻李稚的眼前骤然再次浮现出赵慎谢珩赵元甚至是谢照的身影,最后忽然定格在杨琼离开盛京时的那个瞬间,对方虚无缥缈的声音似乎仍然盘旋在耳边,“都一样,秋天已经到了,风中的落叶无法控制自己往何处吹去,这个王朝不会更长久了。”
仿佛是一句幽幽的谶言,原来早就有人为他们讲述了这结局,李稚如坠冰窟,却又瞬间_gan觉到浑身的鲜血滚烫起来,一gu难以自抑的战栗席卷他的周身,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手用尽全力捂着zhui,鲜血却仍是不断从指缝中涌出来,像是呕出来血淋淋的真心。
暴风雪盘旋在庙宇头顶,发出如雷的恐怖声响,像是怒目的神明降下最后的预示,追问着他催促着他。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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