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迟到市二院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四十七分,给两点要开会的老妈周迎春送资料。
今天的市二院也是人满为患,受疫情影响,蔚迟一边排着队等扫码,一边拿出手机玩数独。他后面的人挤了他好几下,他回头看了一眼,是个一无所查只到他肋骨的老头,他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纪惊蛰的微信来了:迟迟,我十分钟就能到。
蔚迟看到了,没回,等他在一个戴眼镜的胖护士监督下扫码登记完,手机又连续震动。
纪惊蛰:迟迟,咱们今天去吃蜀九香吧
纪惊蛰:特辣
纪惊蛰:一人干他四碗冰粉粉
纪惊蛰:迟迟
纪惊蛰:到医院没有
纪惊蛰:见到阿姨了吗
纪惊蛰:迟迟
纪惊蛰:又不看手机机
纪惊蛰:「图片」
神经病。
好烦。图片内容上方的气泡就看不到了。蔚迟皱起眉,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开了即将消失的气泡,看到那个图片消息,是「小猫嫌弃jpg」
蔚迟回了一个:到了
想了想,又打了两个字:闭嘴
纪惊蛰是蔚迟的发小,住两隔壁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从幼儿园上到高中,一直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无话不谈,无谈不欢,摆明了是一辈子的铁哥们儿……至少蔚迟是这么想的。直到五年前纪惊蛰说都没跟他说一声,拍拍屁股就去了英国,说是去留学,五年杳无音讯。
有这么当哥们儿的吗?
绝不会轻易原谅他,蔚迟暗道。
结果他发出去的那两条信息后面的小圈圈转了两圈,居然变成了两个红色感叹号。
【你有2条信息未发送】
没信号了?
蔚迟把手机举起来摇了摇,又发了一遍,还是没发出去。
这人多的!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忽然感觉有点奇怪。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之前排在他背后那么长一条队伍怎么就不见了?刚那个矮个老头还撞了他五六下,他回头看了好几眼,确定后面排了长队。
可现在他后面一个人都没有了。连临时登记那张桌子后面的胖护士都不见了。
他刚跨进医院大门,大门外面是喷泉和花园,春光明媚。
可能另外开了一道门吧,遛得还挺快。他想。
蔚迟不用排队挂号,直接往楼上走,他站在扶手电梯上,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
医院大堂是巨大的天井,扶手电梯围绕着天井向上。周迎春的办公室在四楼,蔚迟又看了看时间,一点四十九分。
他搞了这么半天才用了两分钟?
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先是几声惨叫,凄厉无比,蔚迟活到这么大还没在现实中听到过这样的惨叫声,而且不止一处,从好几个地方差不多同时响起,楼上楼下都有,给人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感觉。
一楼大厅里的人群骚动起来,开始乱窜,最后往中间收拢,蔚迟终于看清是怎么回事了,一时间只觉得荒谬透顶,噩梦都没敢这么荒谬过——人群骚动着,外围的人拼了命往里挤,里面的人往外推,乱成一锅粥,护士们都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从前台挂号间防疫站走出来,手持手术刀,围着乌泱泱上百号人,从外围开始,逮一个杀一个,先掐住人的脖子,一刀捅进心窝,再干净利落地抽出来,面不改色地被血淋一身,再去杀下一个。
有人想往医院外面跑,但少有能冲出包围圈的,被揪住就直接杀了。有个穿红色FILA卫衣的年轻人好不容易逮空冲出缺口,冲到门口,在踩上大门的一瞬间,整个人忽然毫无征兆地炸成了一堆血块。
惨叫声还在继续,不止一楼,各个楼层都出现开始杀人的护士。蔚迟现在正在三楼通向四楼的扶手电梯上,身前身后都是人,前面的人忽然开始往下跑,蔚迟旁边的女孩没反应过来,直接被挤出了电梯,从天井那侧摔了下去。
蔚迟隔着惊慌的人群,隐约看到四楼电梯口露出半截护士裙边。上面的人还是拼了命地往下跑,后面的人反应不过来,又有被挤下去的。蔚迟没来得及细想,纵身翻出了电梯,跳到三楼走廊上。刚落地迎面又撞上逃窜的人流,也跟着跑起来。
周迎春是这里的医生,小时候蔚迟放假会到她的休息间写作业,对这里还是很熟悉的,七拐八弯地找到安全通道,爬楼梯上了四楼,找到周迎春的诊室,推门而入。
周迎春正趴在桌上睡觉,听到动静,迷迷糊糊抬起脸来:“唔……小迟?……几点了?”
蔚迟松了一口气。
蔚迟没空跟她多说,上去要拉她:“诶一会儿再说走走走你先跟我走……”说到这儿忽然梗住了,眼角一跳,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接窜上天灵盖。
周迎春的脸色发青,跟那些杀人护士的脸一样。
正常人的脸色不可能是这样的,像风干的沥青。
周迎春又问了一遍:“几点了?”
蔚迟看了眼手机,报:“一点四十九分。”他吞了吞口水,镇定下来,把手里的资料往周迎春面前一放,说,“妈,你先洗漱一下,我在外面等你啊。”
蔚迟退出诊室,盯着门想了三秒,跑到楼梯间猫住。这里挺隐蔽,可以看到周迎春的诊室。
惨叫声还在零零散散地继续,但没有那么多人在走廊上乱窜,大概其他人也找地方躲起来了。
事情都发生得太快,这会儿安静下来,蔚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他先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在做梦,又再次看了一眼手机,还是一点四十九分。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脑子里迅速回放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从他身后的人消失开始……
他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发现身后的人消失,他回头看了医院大门挺久,门外是喷泉和花园。但喷泉没有水声。
没有水声,没有鸟叫,树叶也没有动,阳光也没有动,没有风。
一点四十九分。
一切静止。
这时,蔚迟看到周迎春的诊室开了门,他妈走出来,一张青脸,神情漠然,左右看了看,朝一边走了。蔚迟注意到,她手里捏着一把刀。
他的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蔚迟感觉自己心跳都要停了。
他现在蹲在楼梯间,正透过门上的玻璃往外看,灯是声控灯,因为很久没声音早熄了,身后是一片黑暗。
他考虑了几秒,是拔腿开跑还是回头看一眼,结果又透过玻璃看到两个朝这边走来的护士。
身后那人见他久没动静,就又拍了拍他。
蔚迟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对上一张娃娃脸。是个年轻男孩,白白净净,大约还是个人。
蔚迟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就看到那男孩一脸惊恐地盯着他的身后。
他身后就是门,有什么东西能把人吓成这样?
都没有经过思考,蔚迟下意识就拉着男孩往旁边一滚,躲到了角落里的垃圾桶后面,旁边正好有个没用的黑色垃圾袋,两人非常默契地合作了一把,一人扯开一角,把自己罩了起来。
几乎是一秒之差,门被推开,两个护士说说笑笑走进来,又把门关好。
血腥味弥漫了这个空间。
有那么一会儿是完全的安静,两个人看不到外面,缩成一团。
啪。
男孩应声抖了一下,被蔚迟死死捂着嘴。
然后又是一声“啪”。
打火机的声音。
这两个护士,满身是血,居然是跑到楼道里来抽烟的。
一个护士说:“两点二十六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准点下班。”
另一个呼出一口烟:“我还有晚班呢,要下周才能调休。”
“丁主任今年评级稳了吧?”
“应该是。”
“今天准时下班的话就去吃火锅吧?”
“行啊,蜀九香吧?”
两个人居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了闲聊。
说到蜀九香,蔚迟就想到了纪惊蛰今天发来的微信,蔚迟有点后悔,怎么就没有回复呢?要晓得那可能是他留在世界上最后的两条消息,还是应该回一下。
可是回什么呢?
两个护士抽完烟就出去了,蔚迟和男孩又等了一会儿才掀开垃圾袋。
空气里的血味依旧浓郁,地上还有几个血脚印。
男孩立刻抱着垃圾桶开始吐。
蔚迟看了两眼,去拍了拍男孩的背。完了两个人认识了一下,男孩叫元祁,看着显小,居然已经二十二了,只比蔚迟小两岁,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哭:“呜呜呜呜我只是来帮我女朋友拿个药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啊呜呜呜……”
蔚迟一个头两个大:“别哭别哭,你先别哭……刚刚你拍我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胆小啊?我都差点被你吓吐了好吗?你那会儿怎么敢来拍我?”
元祁:“你穿的神奇宝贝联名款,背上那么大一只皮卡丘,穿皮卡丘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
感谢任天堂,蔚迟说:“好的,就这样,保持,别哭了。”
元祁:“呜呜呜这怎么办啊我还没考上研呢怎么就遇上坏人了……”
蔚迟说:“大概不是坏人。”
元祁:“这都不是坏人?”
蔚迟:“可能不是人。”
元祁:“呜呜呜……”
蔚迟:“行了,你带手机了没?”
元祁:“我不信。”
蔚迟:“什么不信?”
“我要入党。”元祁说,“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蔚迟点点头,说,“行。所以你带手机了没?”
“带了。”元祁摸出手机,蔚迟一看,显示一点四十九分。元祁甚至还带了一块表,也是一点四十九分。
元祁看他面色凝重,问:“怎么了?”
蔚迟:“时间停在一点四十九分了。”
元祁:“可能我手机坏了。”
蔚迟:“我的也是一点四十九。”
元祁:“可能我们俩的都坏了。”
蔚迟:“你的表呢?”
“也许这三个都……”说一半元祁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又哭起来,“呜呜呜我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蔚迟看着那两个护士留下来的血脚印。
她们刚刚说时间已经是两点二十六了。
她们的时间还在正常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