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看着江依说:“小江,你怎么在这儿?”
江依笑着从背后拿出一条烟:“你儿子让我给你送过来。”
王姐把烟往郁溪舅舅手里一递,嘴里骂骂咧咧的抱怨:“我让他买了烟给我送过来,他倒会偷懒。”
江依笑着说:“他在台球厅打球呢,走不开。”
烟递了,江依走回门边,倒也没急着走,重新斜倚在门边,悠悠摸出一只烟来点了,对着夕阳吐出一缕薄烟。
小镇城的人生活都懒散,江依这样靠在门边抽支烟再走也没什么奇怪的,舅妈也没理,推搡着郁溪到桌边坐下。
郁溪却望着女人的背影,纤细的腰,饱满的臀,处处都应了那个成语——“活色生香”。身上的水粉薄纱裙被晚风吹起来,跟天边晚霞融为一片。
她一只脚抬着,好像应和着自己心里的旋律一勾一勾的,那只红色漆皮高跟鞋,就勾在她脚上一晃一晃,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郁溪总觉得女人的背影在问她:“这下你要怎么办呢?”
郁溪低头笑了一下。
桌上舅妈在给王姐夹菜,难得也在给郁溪夹菜:“都吃都吃,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郁溪平静的看着,鸡鸭鱼肉的边角料,在她碗里堆出一座小山,都是表弟不吃的那些部位。
下一秒,郁溪平静的把碗摔了。
咣当一声,粗糙的瓦碗裂成两半,全家人都换成瓷碗了,只有郁溪还在用着淘汰的瓦碗。
舅妈对王姐的殷勤,像张面具尴尬的凝在脸上,转向郁溪时却因愤怒变得面容扭曲起来:“你反了你?小王八羔子……”
郁溪却听门边的江依,好像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总之在舅妈骂起来的时候,悠然唱起了一首老歌:“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祝镇身处一个偏僻的山窝窝里,是极其少见还没通4G网的地方。不过江依唱的这首歌,郁溪倒是在电视上听过,好像是首苏城小调,被江依带着点北方口音一唱,倒是另一番味道。
江依唱着歌走远了,舅妈的骂声,就这样湮没在了江依的歌声里。
郁溪又低头笑了一下,平静的走到碗柜边拿了另一个碗,给自己夹了一碗素菜,端着向自己房间走去。
舅妈在她身后尖着嗓子骂:“小王八羔子你给我回来!”郁溪也没理,自顾自把房门关了。
关门前的最后一刻,郁溪听舅妈在跟王姐保证:“你放心,等下个月她一满十八,按时办礼没问题,我保证把这小倔驴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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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放学,郁溪先去了镇上唯一一家书店。
说实话,镇上没什么人看书,这唯一一家书店,最大的用途可能是小伙子泡姑娘用的,躲在书架间偷偷亲嘴,总比在槟榔摊之类的地方有情调一些。
郁溪每周一三五和周末晚上在这里打工,周末多余的时间,她去工地之类的地方都做过,攒下来的钱除了给舅妈交生活费,就是在书店买高考冲刺书。
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快等到自己成年了,她期待自己像只挣脱牢笼的鸟,终于飞出这大山去,怎么可能听舅妈的话退学嫁人。
舅妈无非是想收王姐的彩礼。镇上任何一家人,都不会让自己的亲女儿嫁给王姐的儿子。
郁溪从旧牛仔裤里摸出一卷钱,放进收银抽屉里,正好这会儿老板进了一批书回来,看到郁溪在放钱,问她:“郁溪,又买这么多参考书?”
郁溪点头。
上一周老板刚进了一批高考冲刺书,郁溪攒着钱就是想全都买了,书上那些题她做起来都没什么难度,但做一做,一次比一次速度更快,她总会更安心一些。
高考,是她唯一的机会。
昨天舅舅舅妈突然找到学校,让她退学,那一刻她脑子很懵,午休时间听着学校里混混们聊“球妹”,不知怎的,她就决定生平第一次逃课,逃到台球厅去。
她是怎么想的呢?大概是觉得自己身子不完整了,王家就不会要她了吧。
她一开始就没想找个男人,而想找个女人,从表弟那些偷偷看的旧小说里,她知道男人可以和男人在一起。
那女人应该也可以和女人在一起吧?郁溪记得从小难得的美好记忆,就来自初中的英语老师,有什么东西像种子一样,在郁溪心里悄悄萌芽。
只不过不到半年,英语老师就自己申请调走了,大概还是祝镇太穷太落后吧。
郁溪没想到的是,昨天她去台球厅找到自称“球儿姐”的江依,给了钱,江依却只在她下巴上留下一个若有似无的吻。
过分纯洁,过分美好,让郁溪“破chu”的想法,变成了一个幼稚的玩笑。
江依就那样走了。
就当郁溪以为江依是凭一个吻收了她两百块钱的“黑心商”时,她从双肩包里扯出校服,却发现江依趁着看她校服的时候,把两百块钱偷偷塞她书包里了。
郁溪这才有了今天买书的钱。
晚上八点半,书店关门,郁溪也可以下班了。舅妈是不会等她吃饭的,按照往常的习惯,郁溪应该去馒头摊花五毛钱买个馒头,一边啃一边默背着刚才的英语习题回家,到家后再点着昏黄的台灯继续做题。
今天不知怎么的,走到馒头摊那条小巷,她却往右一拐,往台球厅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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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球厅这种地方,当然关得比书店晚的多。
郁溪走到门口,就看到里面亮着暧昧不明的灯,阵阵烟熏火燎散发出让人头晕的气味。
郁溪把校服塞进双肩包里,又把包往肩上一甩,大剌剌走了进去。
她脸上清冷的表情再一次奏效,还是没人来检查她的身份证,所以她觉得江依这女人眼睛挺毒的,能一眼看出她还是个高中生。
走进台球厅郁溪晃眼看了一圈,发现江依偏爱角落那张桌子,正俯身在那儿打球。今天江依穿一条苹果绿的吊带裙,人又白,越发衬得整个人活色生香起来。
她俯身打球,胸前一片姣好的风景就随着她动作晃啊晃。可真要细看,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郁溪背着双肩包,沉默的走到桌边。
江依指间夹着一支烟,嘴里跟打球的男人们开着些带颜色的玩笑,有人想来摸江依屁股,江依不着痕迹的躲了。
她打完一球,没进,不过无所谓,黑板上的记分显示她正遥遥领先。她直起身来抽烟,眼尾一瞟,看到郁溪背着包站在那里,脖子一偏,本来要喷到郁溪脸上的一口烟,就喷到另一边去了。
好像真把郁溪当小孩儿,连二手烟都不让她闻。
她眉飞色舞的笑着,问郁溪:“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又凑近郁溪耳边,压低声音:“信不信我跟老板举报你?”
她刚刚抽过烟,浓浓的烟草味混着她身上本来的栀子香,让那刺鼻的香水味都变得可以忽略不计起来,让郁溪感到一阵意外的清新。
“别了吧。”郁溪说。过了一会儿,又低声补了句:“我没地方可去的。”
其实郁溪是挺要强的一个人,这句“我没地方可去”固然是真话,但平时郁溪是打死也不愿意说出口的,宁愿去满是灰尘的废弃仓库写功课也不愿说出口。
这会儿不知怎么的,被江依身上的栀子花香勾着,这句真话脱口而出。
江依含着烟笑了一下,偏着头冲郁溪招招手:“小孩儿,你过来。”
她把郁溪带到一个类似收银台的地方,面前一面半高的围挡,纤长手指一指:“坐这儿。”
现在台球厅都是她们这些陪打球的直接收钱,收银台形同虚设,倒变成了台球厅最清静的一处存在。郁溪坐过去,江依含着烟笑笑的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就在这儿做功课啊,乖。”
然后又含着烟走回球桌边去了。
郁溪对着她背影看了两眼,打开书包,掏出一本高考冲刺书出来摊开,拿着水性笔开始刷题。没一会儿,一片毛茸茸的阴影投射在书本上,郁溪抬头,看到江依含着烟举着一个台灯,插头那一端被她拎在纤长指间晃来晃去:“小孩儿,太暗了吧?别学坏了眼睛。”
不由分说就把台灯给郁溪插上了。
江依走了以后,她毛茸茸带着香气的影子,就在郁溪的书本上消失了。不过被她拧亮的台灯,还沾染着她手指上的香气,投射在郁溪书本上暖黄一片。
像小时候看过最好的月亮。
郁溪刷了会儿题,又抬头去看,江依眉飞色舞的笑着打着球,再没看向她这边了。
刷题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机械的大脑运作和手部动作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等郁溪再抬头的时候,眼前台球厅的大灯都已经关了,客户散去,烟雾散去。
江依远远倚在门边,在跟她台球厅的小姐妹们告别。
暧昧的黑暗模糊了一切,郁溪心里“咯噔”一下:江依不会忘了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