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翻看着从国都建康送来的密函,眼皮偶然一抬,正看见跟随我多年的副将宋然似乎心神不属,便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宋大哥可知道这封密函中说的是什么?”
从十五岁带兵开始,宋然便跟在我身边出生入死,他不仅是我的左膀右臂,更是我最信赖的兄长和朋友。每当遇到大事,我总是习惯性地征求他的意见。
宋然被我一句话唤回元神,幽深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慌乱神色。这也是我一直敬服的地方,别说是面对我,就算独自面对十万敌军,宋然也绝不会有半点失态。
“属下向殿下道喜。”
这句话差点让我失手将信件掉在地上。
我毫不掩饰心中的惊讶:“宋大哥已经知道了?”随即点头道:“是了,这件事北魏方面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吧。”我军监视北魏前线的谍报组织一直由宋然负责,北魏朝廷有何动作自然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殿下所料不错,北魏朝中确实表现得十分高调,几乎在皇上点头的同时,北魏上下便已在传播消息了。”宋然面无表情地回我。
听了这话我干笑一声:“一边在荆襄虎视眈眈,一边又以和亲示好,北魏倒是脸皮厚的很呢。父皇也当真糊涂,怎能因一门亲事外加几座城池的陪嫁便让我从襄阳撤军?”见宋然垂首不语,我将密函扔给他道:“宋大哥有何意见?”
宋然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对我期待的目光视而不见,仍旧一言不发。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眼下北魏南越虽未正面宣战,但在一些战略要地的争夺上却从未停止过磨擦。近年北魏的实力增长迅速,虽然仍臣服于南越,却常常以各种理由拒绝纳贡。许多过去是两国中间地带的区域,已被北魏悄悄纳入势力范围。
这种情况,直到我去年初接手荆襄要地才逐渐改观。最近与北魏在荆襄等地的几次交锋中,南越军队可说是屡战屡胜,还有几次一路打入了北魏边境。
听说北魏国主为此急得几日食不下咽,还将负责进攻荆襄的三皇子江进急召回京,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这样的大好时机下,北魏国主却不知道以什么花言巧语,骗得父皇答应了与他们和亲,还高高兴兴接受了北魏言不由衷的道歉,对北魏的屡次侵扰既往不咎。
最后才一道密函发到我这当事人手中,通知我立刻休战回京,准备迎娶北魏的仪真公主。整个过程竟是丝毫不问我意见。
几十万将士流血流汗,还不及北魏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女子,一年多的战果可能付之一炬,谁知道了不会生气?
要不是我涵养好,早跳起来诅咒他北魏皇族十八代了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苦笑,向宋然道:“大军一撤,这里就只剩了襄阳郡守尚远捷一人镇守。尚远捷这人,领军作战还可以,要让他运筹帷幄应付魏军的阴谋诡计可就远远不够了。京里没另外派人来辅佐么?”
“听说派了罗厉。”
我眉头一皱:“是不是皇兄推荐的?”
“正是太子殿下极力促成。”
我手指轻敲桌面:“这人长居京师,性子骄横,皇兄若要为南越着想便不该推荐罗厉,本来我离开襄阳,宋大哥你才是接手的不二人选。看来他这次是趁机要分我兵权了,完全以忠心为首选条件嘛。宋大哥真的没什么意见么?”
宋然微微垂下眼睑:“想必殿下心中已经有了筹划,属下全凭殿下安排。至于个人的得失,属下不会放在心上。”
我不由一笑:“宋大哥总是能看透我的心思。但我岂能让你吃亏,皇兄既已出手,我也不能就此示弱。去将大家都叫来这里,就说有重要军情商议。”
宋然立刻抬脚出门去了。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宋然虽与我异常亲厚,却也从不肯缺了礼数,现在他却似乎有些失态。也许大军撤离襄阳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吧。
我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等人都到齐了便命人将密函一一传给他们看。
自然,他们每个人的反应都是十分愤慨,似乎十分想将那个搅乱我南越军机的红颜祸水千刀万剐。
可怜的仪真公主,其实也不能怪她,谁让她生在皇家,又摊上北魏国主江德那样狡猾的老爹呢。
转念一想,我的父皇又何尝不是将我当了棋子?拿我的终身幸福换北魏几座城池,在他看来是划算得很。
想到要娶的仪真公主,不由一阵发冷。我这样抗拒,并非我对仪真公主本人有什么看法,只要看看我的几位皇妹有多难缠,便不难猜想我的处境有多惨烈了。唉,我可是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娶什么公主的。
正在胡思乱想,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打断了我:“殿下,照这么说接下来的仗不能打了?兄弟们准备了这么久,难道甘心被江老儿一门亲事给搅黄?”
我不用特意看,就知道是石岱这火爆脾气按捺不住了,正想逗逗他,便板起脸道:“怎么?石将军非但不向本王道喜,倒好像不希望看着本王成亲似的?”
别看我平时没什么架子,每次严肃起来也不是他们能消受得起的,不然我的军队怎会成为南越最精锐的部队之一?
果然,石岱见我变了脸色,立刻满脸涨红,结结巴巴道:“属下并非这个意思……”
我挑挑眉:“那你是什么意思?虽然传闻说仪真公主是举世少有的美女,以本王的地位和相貌也不算委屈了她吧?”
这倒不是夸口,论地位,我是南越的二皇子,并且手握重兵,十九岁便凭战功加封越凌王,无论是谁都不敢轻忽我的实力论相貌,虽不能说貌胜潘安,起码也算英俊不凡,虽然小时候常因过于白皙的皮肤被当作女孩儿,但金戈铁马的战场练就了我一身好体格,文弱那种形容书生的词藻如今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我饶有趣味地看着石岱一脸尴尬,丝毫没打算放过他,其他的将领一边对石岱使眼色一边交头接耳。
终于,石岱低声嘀咕道:“看来咱们这次定要让北魏捡个大便宜了。”
我冷冷道:“谁说咱们要让北魏讨了好去?和亲要和,仗却还是要照打!”
此话一出,众人显然吃了一惊,石岱自然更是惊讶,其实大家虽心有不甘,却也只有生气的份,便算以石岱的鲁莽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毕竟父皇的亲笔密函中不许荆襄大军再出兵与北魏交战,我若这样做无异于公然抗命。
“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三思!”
……
我扫视一眼众人,只有宋然依然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角,丝毫没有阻止我的意思。
我不由自信地一笑,宋然是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从来与我步调最一致的人。他知道有些事算阻止,我还是要做的,与其争执不下还不如默许。
而对我来说,有他的支持我便有必胜的把握。
耐心地等待众人声音停下来,我开始分析形势:“北魏主帅刚刚易主,不管继任者是否比江进出色,短期内都必然面临下级将士的信任危机,这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诸位知道,荆襄之地,是我南越立足根本,只要这一仗打胜,便可给北魏西路军以重创,令他们至少五年内无力还击。下一步正该全力对付秦淮驻军,直取山东,彻底除去北魏威胁。到时候,便算南越无心问鼎中原,也可将北魏置于股掌之中。”
满意地看到众人脸色凝重而亢奋,显然理解到了我之所以不能放弃的原因。我继续道:“北魏国主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提出和亲,就为了使我们放松警惕。这一点希望诸位要牢牢记住。”
谁要以为能轻易用美色将我迷惑住,那就是他大错特错了。作为一个出色的将领,应该善于从层层乱像中找出最关键的信息,在他的眼中,战场形势永远比别的东西更重要。
我摊开地图,正要布署作战计划,传令兵来报:“殿下,罗厉率五十轻骑已来到城外四十里处。”
来得也未免太快了,连我都有点意外,皇兄果然是心急得很呢。
不过他急我可不急,我还不想这么快将兵权交给一个对眼前战机毫不了解的人,至少在达成我的作战计划之前绝无可能。
我向着传令兵挥挥手:“知道了,在他到达城门之前不必再报。”
“属下遵命!”
装作看不见众人脸上的意外神色,我若无其事地拿起令箭:“左将军石岱听令。”
石岱显然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劲来,低着头出列等我号令。他虽然脾气有些急躁鲁莽,一旦受命却是令行如山,不像别人有诸多顾虑。每次有难以完成的任务,我总是先拿他开刀,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石将军,今夜子时你率两千人马悄悄渡江,到北魏中将元修营外骂阵,诱他出战。许败不许胜,天明之前务必将魏军引至新野。”
石岱本来已准备伸手,听到后面一句话又缩回去了:“殿下,这不行!让老石上刀山下火海都没得说,就是这吃败仗的窝囊气受不了!您还是叫冯栩去。”
说着将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将领拉到我面前。
冯栩身长七尺有余,面色白净足智多谋,看起来一派儒将风范,然而他在战场上的勇猛却丝毫不下于石岱,虽然目前只是个偏将,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我南越的中坚力量。
冯栩被石岱无缘无故拉出来,显然有些懊恼,又不好立刻回去,站在当地颇为尴尬。
我不由失笑:“石将军不必过谦,本王对你有十足的信心。至于冯栩我已另有安排。”
神色一凝,拿起另一支令箭:“冯栩听令!今夜子时率二百精兵与石将军一同渡江,渡江后穿起魏军服饰,伺于魏军大营一侧。若元修不肯出战,则扮成魏军逼他出阵若他出战,则混在其中,一到新野立即倒戈。”
其实前面的安排只是为防万一,以我对元修的了解他是不会不出战的。而让石岱这莽汉诈降,也是为了确保元修不生怀疑。
这下石岱再也没有可以推脱的办法,只好随着冯栩一同下去准备。
两道令箭一下,下面的安排就好办多了。我将令箭一一掷出,游刃有余地布署着我的作战安排。
“右将军梁济山听令!率两万精兵埋伏在雀尾坡,等北魏副帅杨复升援救元修的主力一到立即出战。”
“鲁右卫听令!率五千人绕至杨复升大营背后,待他出战立即攻营,另派五百精兵火攻魏军粮草。”
“李中卫听令!率三万人江边接应。等到火光一起,立即渡江攻打北魏驻军。”
“木护卫听令!率五千人扮成北魏援军埋伏在雀尾坡东路,等到杨复升回营自救便攻上前去。”
……
好不容易房中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各自忙去了,只剩了宋然和几个贴身侍卫还站在一旁。
我伸个懒腰,又舒舒服服地坐回椅中,这还是刚刚开始,我的安排还有一半没完呢。攻敌先攻心,出兵自然也要合情合理。
“宋大哥,你去安排一下,最好让北魏主要守将都以为南越反悔,已暗中准备撕毁盟约。让他们越恼恨越好。”
突然想起什么,我又赶紧道:“哦,还有,再到城外驻地点五百人装扮成魏军来咱们城下挑衅一下。”
布置完这些应该就万无一失了,我胸有成竹地看向宋然。
宋然没有动。
不知何时房中的光线已黯淡下来,夕阳的映照下,宋然半张脸隐没在金光中,看不清脸上表情。
“宋大哥,有什么问题么?”
“我立即去办。”仿佛刚刚从睡梦中惊醒,宋然微施一礼快步离开了房中。
我心中不由奇怪,宋然心志坚忍,印象中可是没有什么能让他失魂落魄到这种地步的,如果他真不想离开,那我就想个法子让他留下好了。
算算时间,等到他们该出发的出发,该布置的布置停当,罗厉也该到了。
突然觉得有点饿了,我环顾四周。是先吃点什么呢,还是等着那个不速之客一起来用,顺便给他个下马威?
最后我决定不能委屈了自己,立刻吩咐侍从传膳。当然,绝不能忘了让火头司同时给所有将士加餐。
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呆在荆襄与他们同甘共苦了,心里还真有些不舍得。
有些人我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了,毕竟计划再周密也免不了伤亡。我承认这次手段狠毒了点,但我已别无选择。
如不速战速决,等圣旨一到,我移交了荆襄兵权,就再没大规模挫败魏军的机会了。
据我猜测,北魏西军将由皇长子江原接替。
虽然近年他一直在与西北的赵国周旋,极少插手南越事务,但通过分析由他主持的几次战役,我预感他将是南越最强劲的对手。
回想起来,我十八岁那年还在江陵与他打过几场呢,基本上胜负两平。
虽然我那时还不够成熟,他也是初出茅庐,却都是少有的桀骜不屈,在各自的大营中运筹帷幄指挥军队斗智斗勇,几乎使出全身解数,当真是酣畅淋漓。
后来江原被调去北疆对付赵国,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在战场上遇到敌手了,自然也很少有作战全神贯注的时候,新来的将士看到的多半是我懒懒散散的样子,哪里想得到我还有神采奕奕锐气夺人的一面。
如果不是还要回建康成亲,我倒是很想留下再与他好好比试一下,看看磨练了这么多年到底是谁更强一些。
我看着军情图上建康的位置,离家一年多,不知道母后可好?
这次回去,府中就要平白多一个人了,不知道那个仪真公主会使什么手段将我缠住,这可是她此行的任务呢,这段待嫁时间她一定在加紧训练吧?
脑中浮现出仪真公主拿着长篇计划书不停背诵的样子,想着想着我不由笑出声来,根本没注意传令兵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我连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是罗厉到了吧?传令七品以上留守将领到城门等候。”我说着站起来整整身上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