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后一天。夜晚的天空呈现诡谲的紫色。厚重的云压住远处的大楼,闷热的温度下没有凉风流动。
看这天气,估摸着是在憋一场大雨。
闻渡前脚走出台球馆,吴烨后脚就跟上。后者叼着一根牙签,在牙齿间上下摆动,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朝天上看了一眼。
头顶的乌云一动不动。
“我靠,这破天儿怎么这么热。”
闻渡没搭话,看着街对面。
五金街是条老街,破旧,在一年又一年中慢慢枯萎。
他爸闻远江今年年初说,这片散发着贫穷气味的荒芜街道很快就会被夷平,然后由他们那些开发商赋予这里新的活力。
街对面一水儿的全是商铺,烧烤摊,牛肉拉面店,发廊,超市……应有尽有。店面外热热闹闹,烧烤摊的老板娘拿着扇子扇着脑门上的汗水吆喝客人街道尽头有家窄铺子,里头黑乎乎,外面的牌子上倒是闪着花里胡哨的广告词。
其中有个字上的灯还没电了,隔几秒诈尸般地亮一下。
吴烨顺着闻渡的目光看去,盯着那广告牌看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延长男人时间的秘密,即可见效……我靠!”吴烨猛地扭过头,脖子咔嚓响,“哥,你没事儿看这个干吗?”
“……”
一辆自行车从他们面前路过,车链条有些老化,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稍微一动就自带喇叭的效果。车主是个中年妇女,目不斜视地向前呼啸。
同样是机器零件摩擦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街角的成人用品旁边的超市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儿。
她扎着简单的马尾,站在铁凳子上,伸长胳膊,将店面最顶头的铁门拉下一点儿,铁门哗啦啦地响。
视线被挡住。
985路公交车爬着驶来,泄了气似的停在站台,三十秒后,又慢吞吞地驶去。
那女孩儿已经从凳子上下来,铁门停在门店上五分之一的地方,她侧着身子将凳子搬开,正好露出半张脸。
“呦呵,美女啊。”吴烨感慨,拿掉嘴里的牙签,吹了声口哨。
没吹好,哨声虚哑,连着他端着的那点儿痞气一块漏了出去。
吴烨讪讪地挠挠后脑勺,轻咳一声,见那女孩儿关上超市的玻璃门,冲里面的人招招手,然后往后退一步,抬胳膊想将铁门全部拉下来。
吴烨灵光一现,突然开口:“哥,咱去趟超市吧。”
*
谈溪站在超市门口,看着自己亲爸拄着拐往店内通往二层卧室的楼梯仔细地挪步。
身后有人走来。
“咳……那个……嗨?”
谈溪等到她爸上了颤颤巍巍地踏上第一层台阶才回头。
是两个同龄男生,个头都很高。
一个不认识,另一个认识。
谈溪的双眼闪过一丝诧异。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闻渡。
后者穿着黑色短袖,露出冷白色的精瘦小臂,一张俊脸神色淡淡,浑身都是刚刚天神下凡的贵气,与整条充满烟火气的街道格格不入。他似乎没有和自己打招呼的意思。
也是,本来就不熟。
“有事吗?”谈溪的手攀上铁门的把手,扭头问。
吴烨搓搓手,指指半关门的超市,“我们买东西。”
“打烊了。”谈溪踮起脚尖,胳膊用劲儿,准备拉下铁门,干脆利索地说。
“……”
吴烨无措地回头看看闻渡,似乎是被视金钱为粪土的店家给震惊了。
“小溪?”谈溪他爸谈向北停下脚步,站在台阶回头望:“有客人?”
“没。”谈溪将铁门拉到能遮住脸的高度,偏偏身子,想要挡住后面两人。
吴烨一看有戏,弯下腰将自己的脑袋露出来:“我们很快就走,不耽误时间。”
谈溪抬起眼皮,对这单生意提不起兴趣,“往东走一百米,也有家超市。”
“小溪!快让客人进来!”谈向北催促,用拐杖敲敲地面:“快点儿。”
谈溪叹口气,哗啦啦地铁门重新推上去。铁门心惊胆战地前后摇晃,落下一点土。
然后回头,指着里面:“进来。”
谈向北艰难地转身,右手握住楼梯扶手,咬着牙想要直接跳下台阶,拐杖却在落地的瞬间打了滑。
“哎呦。”他歪了歪身子,向后一仰,右臂勾住柱形扶手,狼狈地稳住自己。
谈溪见此冷下脸,将轮椅推过去,低下头扶着她爸坐上去,然后开口:“说好了十点关门,我本来都让他们走了,你又叫回来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谈向北叹口气,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女儿,乐呵呵地笑道:“这不是能挣一笔是一笔嘛,再说了,我这么早上去也睡不着觉。”
“再有下次,就把超市关了。”
*
吴烨盯着谈向北空荡荡的右裤腿看了会儿,脸颊发烫,为自己刚才纯属想近距离看看美女的私念感到一丝愧疚。
他回头看了一眼闻渡。
闻渡正微微蹙着眉,扭头盯着超市最里头的那面墙。
“嗯……来包利……”吴烨踏进超市,边转头边扫视整个超市,视线划过最远处时,顿住,话在嘴边拐了个弯,脱口而出:“这是画室还是超市?”
谈溪走到柜台后,转身对着那面墙找到一盒蓝色的纸盒,放在玻璃台面上,推过去,然后说:“都是。”
吴烨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他干巴巴地说:“哦,画得真好。”
谈溪在柜台前扫码,把收银台的机器敲得啪啪响。吴烨回头打量整间屋子。
超市被割裂成两种世界。
一种是浓浓的尘世味,一种是淡淡的疏离感。
身边是一排排货架,货物拥挤地排列其中。离他最近的那一排是买日用品的,陈列的不同牌子的牙刷没有一种超过十元,洗碗用的橡胶手套买一赠一也才不过八块钱。
货架间距离很窄,最多通过一个人。这样拥挤的布置倒是为那些素描提供了不少位置。
整整一面墙,挂着全是素描。基本都是人物画像。
他们神情各异,栩栩如生,力透纸背,沉默着俯视着整间超市,黑白灰的线条独立于烟火气。
吴烨和一个眼角布满皱纹的白胡子老头对视三秒,浑身一颤,忽然觉得有些震撼。
这个门店丝毫不起眼的杂货铺竟然别有洞天。
他扭头再看那冷美人的眼神也带着些见隐士高人的三分探究和敬佩。
“扫这儿。”谈溪垂着双眸,表情淡漠,指着机器。
“哦。”吴烨把头扭回来,掏出手机。
“不是我画的。”谈溪看了一眼谈向北,突然开口解释了一句:“是我爸画的。”
“啊?”吴烨输了密码,抬起头,迷茫地看向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愣了一会儿才道:“叔叔,您真厉害。”
谈向北低头露出一个微笑。
吴烨拿着纸盒跟在闻渡身后往外走,右脚踏出门,一拍脑门,“我忘记买打火机了。”他边说边扭头往回走。
正打算彻底打样的谈溪见他去而复返,拧起秀气的眉毛。
“我带了。”闻渡开口说了他降落在这破超市后的第一句话,清冷的嗓音让夜晚的燥热骤降几个温度。
谈溪将视线第二次放在闻渡身上,见他眸色冷淡但眉间似乎又些不耐烦,好像自己在这儿浪费时间全怪她刚才拉开铁门把他们放进超市一样。
闻渡右眼底下有颗泪痣,很小,但很黑,就落在眼角最利落的收束处。
谈溪高一时第一次见他就注意到了这颗痣。
她盯着那颗痣看了一会儿。
直到把闻渡给看毛。
他的眼神变得凌厉,周身温度降至冰点。
“噗嗤。”
谈溪轻笑一声。
跟谁在这儿摆架子呢?
她以前只觉得闻渡属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挂的,没想到人家连远观都不让。
吴烨看着冷美人脸上浮现笑容,也不由自主地仰起笑脸,不大好意思地摸摸脸,出了超市。
“哎,闻哥,你走那么快干嘛啊?”
他捏着纸盒,往马路边跑去,大声喊着。
身前响起喇叭声,放慢车速的黑色车主将头探出来:“你看着点儿路!”
“不好意思哈!”吴烨拍拍车头,嘿嘿一笑,跑过马路。
“哎,哥,刚刚那美女冲我笑了,你看见没?”吴烨兴致勃勃地分享当头掉下来的桃花运,蹭蹭自己的下巴,问:“你说她是不是看上我了?”
闻渡推开台球馆的门,侧颜冷傲,面无表情,“我觉得你想多了。”
“是吗?”
吴烨回头又看了一眼那超市,见那里已经漆黑一片,铁门也已经拉上,冷美人正蹲在地上给铁门上锁。
超市的点名还亮着。
“小溪超市”。
吴烨眯起眼睛,忽然发现那“超市”二字似乎是后加上去的,看颜色明显与“小溪”不同,盖住了之前的文字。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看清了之前两个字的印记。
“小溪画室”。
哦,这间超市本来是个完整的画室。
可惜,“画室”二字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扯下来,然后简单粗暴地在上头贴上了“超市”二字。
有点奇怪。
吴烨耸耸肩。
接着一头砸进了台球馆。
这是高三开学前的最后一次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