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冬是在初冬的时候抵达梨津镇的。
三天前他离开家乡的时候,那里早已被大雪覆盖,他特意走了几十公里的山路,去看了埋葬在森林深处父母的墓,再转道蜿蜒朝上,一直爬到鹿鸣山的最高峰,看到永不停息的纷飞大雪中,万里山河,惟余莽莽。
这里的雪晶莹,干燥,随着北风一起起舞肆虐,别冬头顶那只破旧的皮帽子身上裹着的不停掉毛的皮袄子和他的脸都挂满了白霜,但他在呼啸的风中挺立,跟这万里森林一样,红松白桦黑桦云杉山杨……所有树木都顶着厚厚的雪,静默着傲然挺立,别冬在心里跟它们告别。
别冬没有要告别的人,唯一需要知道这件事的,都已经埋在了地下,别冬对他们也只简单地烧了纸,说“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不回来了”,墓碑很简陋,一个存在了许多年头,已经残破不堪,另一个三年前刚立上去,也好不到哪去,别冬想,也许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这些碑都已经找不到了。
这样也好。
父亲生于森林,死于森林,母亲曾经那么渴望离开森林,去过“城里的生活”,若她知道后来自己有那样一个结局……别冬平静地烧完纸,平静地跟他们说完话,平静地看完他眷恋的大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在地图上查看过他即将要去的地方,梨津镇,一个要把电子地图放到最大,才能勉强找到写着地名小字的地方,别冬的手机比他的皮袄还破,不知道被几代人淘汰下来的一只旧货,他从那个地方的大铁门出来后,花200块钱从二道贩子手里买来的,能打电话,有微信,还可以看地图。
费了很大劲,电子地图才显示完全,别冬看到他所在家乡,和要去的地方,正好位于祖国地图上的两个尖角,成一条斜拉的对角线。
从东北到西南,他第一次出门,就斜跨了大半个中国。
买完去县城的巴士票,和两趟漫长的绿皮火车坐票,身上只剩几个钢镚,别冬去熟悉的小镇街角买了几张大饼,卷起来,塞进皮袄里侧,饼刚出炉,还热着,烫得胸口疼,他不在意,坐小巴车到县城火车站,饼已经变得微凉,跟他的身体一个温度。
县城冬天的火车站,人不多,别冬在等车的时候,把手机微信里唯一的几句对话看了又看,确认了又确认,那个地址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云南省庆原自治州庆安县梨津镇随园路7号。
发送地址信息的人叫江沅,别冬认识他的时候才13岁,现在他19了。
13岁的时候,江沅跟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可以随时找他,于是六年后,算得上走投无路的别冬,从大铁门里走出来的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人。
他其实不认为江沅还记得他,毕竟他只是给江沅当过短短几天的森林向导,据说江沅来自一个很大的大城市,叫登虹,是一个大学的美术老师,带着他的学生来画画,在森林边缘的村子里遇见了13岁的别冬,别冬对这群人好奇,追着他们看,江沅于是让他跟他们一起,别冬带着他们在森林穿梭,去外地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的美景仙境,江沅最后走的时候给他留了联系方式,一笔向导酬金,还有那么一句话。
出乎别冬的意料,江沅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马记起了他,他喊他那时候随口取的外号,叫他漂亮的小鹿,别冬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隔着电话,也没人知道他笑了,就一瞬。
江沅还是别冬记忆中的沅哥,热情温暖,听别冬说了意图,当即满口答应,说:“来吧,沅哥这儿正缺人。”
江沅这么爽朗,别冬突然有些愧疚,不知道自己去了登虹那样的大城市能做什么,然而江沅报给他的地址是在一个南辕北辙的地方,云南?
挂了电话后,江沅随即加了别冬的微信,把详细的地址发给他,又说:“我之前已经定好了近期要出趟门,你来的时候我可能不在,密码告诉你,客栈最近没营业,你自己先安顿好,等我回来就行。”
别冬的手机很卡,发不出几个顺畅的字,只简单地回“好”。
他想问你为什么不在登虹市,不当老师了?
六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变了,别冬想想自己,便也觉得不必多问什么,心里是觉得庆幸的,他已经无法在老家待下去,就快走投无路了,现在可以去一个另外的地方。
很远,远点好,别冬想,越远越好。
绿皮火车开动的时候,别冬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大清早,深雪覆盖的县城和四周古老的森林都还在沉睡,火车哐当哐当,头顶吐着白烟一路向前,黑白的景物飞快倒退着,别冬伏在身前的小桌上,看着熟悉的一切渐渐远去。
说不上舍不得,也许有那么一丝怅然,火车飞驰,别冬的心里渐渐松下来。
三张大饼吃得很省,抵达郑州的时候转了一趟车,最后一张饼吃完的时候距离庆安县火车站还有18个小时,别冬喝着火车上提供的免费热水,扛着。
后来旁边座位的好心人半夜到站,下车的时候把身上剩的一桶泡面和三根火腿肠留给了别冬,别冬吃完,觉得饿得没那么烧心了。
快到庆安县的时候,旁边的座位上来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很有活力,已经旅游了大半个中国,现在去梨津,叽叽咕咕地试图跟他聊天,得知别冬是从东北一路坐火车过来,发出天真的赞叹声。
别冬没钱了,然而梨津镇距离庆安县还有54公里,得从火车站旁边的汽车站坐中巴车,他在售票处问了票价,又退了出来,54公里,别冬想如果自己吃饱的话,走过去也未尝不可。
手里一共还有15块钱,中巴车20块,旁边的面馆写着牛肉面15块,别冬犹豫着,突然背后被人拍了下,是火车上那个很有活力很天真的小伙子,说他包了个去梨津古镇的车,问别冬要不要一起。
别冬坦诚说他没钱,小伙子摆手,说他一个人也是包车,多个人对他没区别,反正顺路,还能说说话。
别冬于是陪他说了54公里的话,他不善言,言辞生涩别扭,然而小伙子却觉得跟他聊天很开心,还说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像鹿。
在路上别冬听小伙子讲,才知道梨津镇是个非常出名的古城,许许多多的人奔着它而来,有的只是短居的旅客,有的莫名其妙就成了长住。
这里有非常非常多的异乡人,在这里讨生活或半流浪,只把他乡当故乡。
听到这句话,别冬心中隐隐一动。
小伙子问了别冬要去的地址,一直把他送到随园路端头,这里是步行街,车不能进去了,别冬跟他谢了又谢,拎着包下了车。
这么一身不合时宜的打扮,站在傍晚熙熙攘攘的随园路上,别冬觉得有些恍惚,这里明明已经是初冬,白天却很热,他不得不把破皮袄脱下来系在腰间,只穿一件T恤,露出纤细却并不瘦弱的胳膊,一路看着门牌,找随园路7号。
还是被人指了路,进到一条岔进去的巷子,才找到7号的门牌,是一个看起来很大的院子,院门旁边一块牌子上写着“上沅兮”三个字,是草书,别冬辨认了很久,依稀辨认出一个“沅”字,确认没找错地方,又摸索了半天,才把密码门按开。
院门打开的一瞬,别冬松了口气,周身汗都下来了,这是间很开阔的客栈,进门的四方院落里种满了植物,别冬在森林里长大,竟然认不得这里的许多植物,都是老家没见过的品种,浓郁的绿,枝叶蔓延得疯狂。
院子里有口天井,用水泵可以压上来沁凉的井水,别冬扔下包,解了皮袄,用井水洗了把脸,干脆脱了衣服就在露天里洗了个澡,觉得总算缓了过来。
江沅说他可以随便住,别冬看了几间客房,无论如何都觉得住进去不合适,最后找到一个储藏间,堆满了客栈要用到的各色物品,里头有一个高低床,别冬收拾了下,把下铺清理出来,铺上了客栈的床单被套,决定就睡这里。
这里是高原,别冬没见过这么漫长的傍晚和日落,他在客栈三楼的天台,看到一大片潮水一样的火烧云,它们从背后别冬不知道名字的巍峨群山山巅喷薄而出,源源不断地向远方卷动着,这里的风也很大,只是不算冷,那些艳丽而浓稠的云你追我赶,喷洒出一片炽烈。
别冬看完了一整场日落,这里也有莽莽群山,群山对着的另一侧,别冬目力所及的最远处,看到一大片蓝荧荧的水光,是湖吗?
天黑以后,气温骤然下降,别冬还没适应白日里的炎热,就被夜里的寒冷震惊到了,破破烂烂的皮袄又回到了身上,他想给江沅回个消息,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手机早在半路就没电,这时拿出来充电,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充不进去,开不了机,别冬捣鼓了半天,确定自己被二道贩子黑了一把,只能丧气地把手机丢到一边。
之前江沅说过,冰箱里有吃的,别冬找到两颗土豆,半颗花菜,几只蔫掉的青椒,晚上给自己做了顿饭,这里的厨房就在院子里,是半开放式的,用具高级先进,别冬十分不适应,很多东西包括开火关火都摸索了半天,等他吃完饭洗了碗已经是深夜。
明月高悬,别冬第一次见月亮这么圆这么大,离自己这么近,这一天经历的陌生事物太多,他来不及去感受,就已经倒头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他被惊醒,听到院子外头有猛烈的砸门声,别冬头皮发紧,瞬间想到了什么,衣服也顾不得穿,就一件T恤短裤光着脚冲进院子里。
外面的人把院门砸得砰砰作响,似乎还胡乱在密码锁上按了几下,没按开,也不说话,别冬不明所以,想到老家无所不在的悍匪恶霸,他的视线在院子里急速掠过,想找一件趁手的东西,最后在角落休闲区的壁炉那儿找到一只勾火的铁钎,把它攥在手里,别冬心跳得厉害,眼皮抖动。
别冬不怕悍匪,不怕跟人干架,他只怕自己太狠,一旦动手便无法自控,就跟在老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