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笑得欢快。
慕绯烟拉上车帘,回转头道:“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快回府!”她低着头,似乎闷闷不乐。绛华不知该是不该出声问一问,想了一会儿还是默不做声。只听翠衣道:“小姐,你别生气,裴督使文武双全,年纪又轻,官场上难免有些应酬。”
绛华不知怎的,居然觉得翠衣的话有些好笑。看翠衣那模样,也不过十六七岁,竟然大模大样地评价那裴督使年纪轻。她觉得什么官场应酬就是敷衍,若是真正把人放在心上,自然会想办法推却。
慕绯烟抬起眼,无精打采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不一会儿,马车轻轻停下,车夫站在车外道:“小姐,已经到府了。”
慕绯烟没要人扶,自己踩着锦缎下车,衣摆被钩住,险些绊倒。绛华眼明手快,连忙将她勾住的衣摆解开。她仰头看着门楣,只见正中挂着一块牌匾,上面书着:钦定慕府。这四个字她都认得,中间那个慕字是姓,但是合起来就想不出是什么意思了。
翠衣对着她的寒掺很瞧不上,轻声在她耳边道:“你不认字吧?我来告诉你,这上面的字是当今圣上亲笔写的,我家老爷可是朝中大将军,年轻时候北震胡人南镇齐襄,威风得紧,我们南楚现在国富民安,四邻不敢侵犯,就是老爷的功劳。”
绛华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这些话,你是听说书的说的吧?”
翠衣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绛华笑而不答,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步履轻快,随着慕绯烟走进府中。站在她左首领路的时不时转头看她,还同旁边的悄悄使眼色。绛华被看得难受,蓦然转过右半边脸向着他们,缓缓一笑。
那领路的顿时滚爬在地,脸色惨白,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
慕绯烟回头瞧了一眼,也没说什么,顾自往自己的别苑走去。
绛华走过那人身边,歪着头笑得很无邪:“我有那么丑,让你吓成这样么?”
那领路的看见她眼中瞳孔突然一缩,似乎有一阵杀气飘来,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用颤抖的手指点着她。
绛华笑了一笑,抬脚跟上慕绯烟。
翠衣念念不忘在刚才的口舌之争先输了一着,忍不住道:“你不是长得丑,是恐怖,我第一次看见你可吓死了。你跟着小姐,会将满城的王孙公子吓跑的。”
绛华语气轻缓:“这样的话,那些王孙公子也太没胆识了,赶紧回家绣花读书的好。”
翠衣被呛了这一句,一时想不出拿什么来反驳她,隔了片刻总算开口道:“你身在农家,一定不知道这里有两位公子,美名满城,才不是没胆识的人。他们啊,一位是裴相爷的公子,单名一个洛字,官拜从五品的督使。另一位是慕家的远亲,秦拓公子,今后可是要继承我家老爷的衣钵。”
绛华对凡人没什么在意的,她想着和自己同族的那几位公花精,才是容貌俊美仙气飘飘,更不要说很久以前见过的那位仙君,虽然已经不太回想得起那位仙君的面貌,但是还记得他回头笑的一瞬间,春风拂面眼前姹紫嫣红繁花似锦。
第三章
绛华转眼在慕府待了五六日,在府中上下也很快熟悉起来,从厨房的大娘,到管门的大伯,居然没什么人嫌弃她凄惨的右脸。厨房的张大娘摸着她的头说:“可怜的孩子,好好的一张脸给那些天杀的狗强盗弄花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以后的话,也不是不能变回来,只是绛华看的久了,要是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她会觉得不习惯。
看门的黄伯隔三差五塞给她些偷偷借了厨房熬的汤:“绛华,你要把身子养好了才行,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多想,好好待在小姐身边。”
绛华的身子好得很,所谓“过去的事”也没留给她什么阴影,总的来说,她活泼健壮得就连一头老虎也打得死。
那日,绯烟由翠衣陪着,去了裴相府同裴夫人说话去了。慕绯烟原本想要绛华陪着,可绛华自知自己这张脸实在太显眼,万一将娇滴滴的裴夫人吓坏可不好。
慕绯烟走了,她便闲着没事做,转身去给厨房的张大娘打下手。张大娘有一手好厨艺,而且异常勇猛,抬进慕府的要有几个屠夫才能按住的背上生着倒刺的野猪,被她手舞菜刀,一招九龙取珠就此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传说张大娘在进慕府做事前,嫁了一个流氓,成天混迹勾栏赌场,婆婆管教不好儿子,气得服砒霜自绝,被张大娘硬生生用水和鸡蛋清灌了回来,然后两人抱头痛哭。后来那流氓欠债不还,被人砍死街头,张大娘出不起钱买棺材,正好碰见慕大人,得以觅到一条过活的出路。
绛华一次问张大娘:“如果那人被灌了钩吻,你还能不能救得回来?”
她也只是随口问问。天下至毒有三样,牵机钩吻鹤顶红,随便哪一样喝下去就可以直接办后事了。
张大娘拍着胸脯,自豪地大声说:“只要是刚灌下去的,就是鹤顶红我也能让那人全吐出来。”
绛华肃然起敬,没想到凡间有如此巾帼女英雄。
她觉得作为女子,一定要向张大娘看齐,顶天立地才是正道,是以十分亲近,时不时去厨房帮忙。
绛华还未走到厨房,迎面走来看门的黄伯。对方明显魂不守舍,脸上的皱纹似乎深了几分,低着头走过。绛华停住脚步,牵住黄伯的衣袖,问了一句:“黄伯,你怎么了?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黄伯抬起头,老眼浑浊,浑浊中又夹着血丝:“绛华啊,我的大黄……它它一早就不见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绛华知道那叫大黄的是一只猫,就和黄伯的儿子无疑,一身虎纹很是威风,喜欢和看门的大狗对峙,十分有气势。她立刻道:“黄伯,你别担心,我帮你去找它。”
黄伯抖着身子,不停地道谢,就像暮风中垂老的老树。
绛华转身去寻大黄。她走到墙边,向着周遭瞧了瞧,见暂时没有人经过,忙屈起手指,将灵识放出,去寻大黄的踪迹。大约是有了异眼的缘故,她一下子就看到那只虎纹大猫正站在树枝上,对着下面张牙舞爪。
她收起灵识,转身往东墙走,那边的墙外有一棵老槐树,也些年岁了,再过几年就会有意识,然后再修行百年,就可以像她一样化为人形。
她站在墙角,足尖微点,慢慢升到墙边,一脚踏稳,只见不远处的树上,大黄可怜兮兮地缩在树枝之间,瑟瑟发抖。它感觉有人过来,立刻弓起身子,冲着绛华凶狠叫唤几声。绛华低头看着墙下,正蹲着两只土狗,对着树上的猫虎视眈眈。
她跳下墙,土狗立刻都盯着她,鼻子抽动,似乎闻到什么味道,狂吠起来。绛华眼中瞳孔微一收缩,向前一步,那两只土狗将身子后退了两步,夹着尾巴转身逃了。
绛华抬头看着树上的大黄,微微笑道:“你快下来,黄伯可念着你了。”
大黄仰头嗷呜了一声,大模大样地将头转向一边,尾巴一甩一甩,胡子微微颤动。
绛华懒得陪一只猫磨时间,单足一点,轻飘飘站在树枝上,伸手去抱大黄。大黄突然皮毛炸起,伸爪向她抓来。绛华吓了一跳,只好收回手,只见那虎纹的毛团呼的一下从树上蹦达下来。
偏巧不巧,正好有人从拐角走来。大黄亮出爪子,摆明了要在那人脸上踩一下,顺便给那人一记难忘的疤痕。
绛华落在地上,正要用法术将大黄拉过来,还没来得及动手,只听到一声异常凄惨的嗷呜声,虎纹的一团滚到她脚边,连滚带爬地挪到她身后,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
绛华看了过去,正好看清那人的脸。那人向着她微微一笑,犹如三月熏风和煦,清声道:“这只猫是姑娘的么,刚才在下一时失手,只怕伤到它了。”
绛华觉得眼前的年轻男子眉目隐约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也微笑以对:“这不是我的猫,我是替别人找的。”
大黄怨恨地在她脚边打滚,滚得一身灰,歪着脑袋瞪她。
绛华忍不住噗哧一笑,低下身拎着它的脖子提起。大黄痛苦地挣扎两下,随后一动不动地装死。
那人看着也淡淡一笑,走过来托住大黄:“你抓它脖子的时候,还要用手在下面托着,这是家中老人教的。”
绛华抬手将大黄抱在手臂上,由着它泄愤地抓着衣袖。
那人又咦了一声,说道:“这只猫好生眼熟,很像我家里那只叫大黄的。”
绛华抬眼看了他一眼,道:“巧了,它也叫大黄。”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绕到慕府的侧门,绛华转身道了句:“我到了。”就向侧门走去,那人也转身跟了过来,她不由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真是巧了,我也住在慕府。只是从前从未见过你。”那人淡淡道。其实慕府下人差不多有百十人,他自然不会每一个都记住,可是绛华那样的就是他想不记着都难。
绛华道:“我是刚来的,是小姐从江边将我救起然后带回来。”她将那日编的慌又说了一遍,这几日说多了,已经十分顺口。
那人没吭声。
绛华看见黄伯依旧眼带血丝地乱转乱找,扬声道:“黄伯,你看大黄回来了。”黄伯转过身,喜笑颜开,大声道:“大黄,我的儿!”
大黄从绛华手臂上跳下,后腿一蹬,前腿直立窜向主人。黄伯抱住大黄的身子,转了一圈,激动地说:“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大黄抓了抓胡子,歪着头道:“喵。”黄伯更是动情,一把将猫搂紧了,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大黄,你以后别乱走,外面坏人多……”大黄垂死挣扎:“喵喵呜……”
黄伯一手搂定大黄,方才注意还有别人,老腿都软了:“秦秦少爷!”
绛华记得翠衣说过,府上还有一位秦拓少爷,是慕家远亲,应该就是眼前这位了。难怪会觉得眼熟,可不正是十年前在渡台踩着她的小黑胖子么?真是冤家路窄。
秦拓笑了一笑,道:“黄伯,你莫要惊慌。我只是过来看看表妹而已。”
黄伯定了定神,换了个恭敬的语气:“秦少爷,小姐一早去了裴相府上,您不如晚点再过来。”
秦拓摇摇头:“我坐着等一会就好。”他衣袖一拂,转身走出几步,又停住了,回身看着绛华。黄伯连忙推了绛华一下,小声道:“快去给秦少爷带路。”
绛华向秦拓走去,脑中那小黑胖子的脸和眼前人的一对照,不由打了个冷战:这前后就像是两个人。估计秦拓全身上下的肉一块块堆起来,还不如当年还是扁南瓜的时刻来得多,更不要说拿现在那长眉俊目的模样和过去对比了。
绛华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喜欢的,于是对于过去的仇怨轻易释怀了。
秦拓见着她走过来,淡淡笑道:“你随了绯烟多久了,她现在还好么?”
绛华道:“我才随着小姐五六日,觉得小姐看来起色不差。”只不过被那位年轻风流的裴督使气到了。
秦拓低头沉思,睫毛细密,遮住了眼,像是勾着一丝明媚暖日。突然他别过头,轻轻一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微微皱了皱眉,像是在措辞似的:“你,莫不是在……同情我?绯烟是我表妹,由不得我不惦记在心上。”
她立刻道:“绛华不敢。”一面在心里想,这个人真是典型的口不对心欲盖弥彰,明眼人一下子就瞧了出来,他竟还在那里遮遮掩掩。至于同情,她不明白是什么,人都喜欢将一件事想得复杂,在心里弯来扭去地拧着,怎么还分得清哪是哪。
她引秦拓在别苑主厅坐下,忙着端茶端点心。其实刚来两日,她连一个茶盏都端不稳,还打碎了绯烟最喜欢的那套茶具。她其实很想用法术将那茶具修补好,只是怕这样做了,会把别人吓到。
绛华将茶盏端到秦拓面前,秦拓没接,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绛华心中不解,不禁道:“秦公子……?”
秦拓像是反应过来,抬手就着绛华的手接住茶盏。绛华站在那里,收回手也不是,继续让对方用手按着也不是,只得又道了一声:“秦公子?”她话音刚罗,就见秦拓一手端着茶盏,空闲的那只手出手如电,向她肩上一推。绛华凭着本能刚要出手,突然心念如电,只是微微侧开身子一避。
秦拓这记掌风正好击在她肩上,感到对方不像有内功护身,连忙一偏力道,将桌上的茶具盘子扫到地上,瓷器碎了一地。绛华只听耳边风声,竟是被这力道击得飞了起来,正想着该怎么收场,突然腰上一紧,秦拓低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绛华姑娘,你来历不明,我才出手试探,得罪了。”
绛华微拧秀眉,心里沉了一沉,抬起头正好看着秦拓低着头,发丝垂在散侧颜边,长眉俊目,温润如玉。绛华勉强按捺住心中涌起的杀气,她毕竟是妖,对于不友好的对待都会异常敏感。
正当她气息渐平之时,忽听绯烟的声音由远及近:“绛华?表哥?你们在做什么?”
秦拓一松手,绛华被推开两步,没能站稳,一下子坐在碎瓷片之中。她抬手在地面上一撑,正要起来,只见慕绯烟走近两步,语气焦急:“绛华,你别动,小心割伤了!”她转头吩咐翠衣:“叫人来将这里打扫干净。”
绛华一僵,抬起手发觉底下果然有一块碎瓷片,她的手心却没有被划破的痕迹。
这下惨了。
翠衣立刻叫人来收拾,一看她毫发无损,不由笑着道:“绛华,你皮肉真够粗的,这样都没划伤。”
绛华笑得难堪。
慕绯烟舒了口气,柔声道:“没伤到就好。”
绛华心里的大石落地。幸好,没有被当场戳穿。
秦拓不吭声,别过头看着另一边。
绛华走到门边,轻声道:“小姐,厨房那边张大娘还等着我去帮忙,我去去就来。”慕绯烟点点头,微笑道:“帮忙归帮忙,那边活重,你也别太累。”
她走出别苑,才敢停下脚步长吁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厉害。
黑乎乎的满脸横肉的胖脸凑过来,嘴唇一张:“你要是喜欢这棵荻花,我就采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绛华被这个噩梦吓得半死,半天才缓过来。这样一来,睡意消散,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发觉自从化人以来,习惯也越来越接近凡人。
她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
此刻正好临近中秋,月儿也一日圆似一日。对妖来说,月圆之日正是天地精华最盛,十分有利于修为。她左右看看,只见没人,就疾步走出一段路,突然脚下像是踢到什么软软的东西,那东西似乎一动,张嘴道:“喵。”
绛华连忙一把将毛团拎起,再捂住它的嘴,轻飘飘地从慕府中飞了出去。
她乘着风,只觉得月白风清,胸中清明,忍不住想沐风一舞。她一直到了城外的西山,方才落到地上,将大黄也放下,轻轻道:“你知道我不是凡人,对么?”
大黄歪着脑袋,抬爪撸了一把胡子,叫道:“喵呜。”
绛华用手指挠着它的下巴:“我是来报恩的,你不要害怕呦。”
大黄似懂非懂地用爪子拍了拍她的手:“喵。”
绛华一把抱起大黄的身子,转了三圈,忍不住笑道:“真聪明,凡人都没有你聪明。”
大黄骄傲地举起爪子,口中嗷呜一声。
她还待说话,只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到耳中。她看了身旁的那棵大树,似乎很结实,连忙跳上树,将自己藏好。她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我们也别兜圈子说话,你若是做得到,圣上自然会另有封赏,南楚的狗皇帝可给不了你这些。”
绛华微微一怔,心里隐约不安,连忙将大黄的嘴给捂上,免得它发出一点声音。
只听另一个声音却是刻意压低了的,听着很是舒适:“嗳,大人少安毋躁,并不是在下有心怠慢,而是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