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华似懂非懂,点头答应。
东华清君看着前方,突然淡然一笑,道:“你转过头来看,那边那对凡人,看上去十分相配举止亲昵,心中却各有所想。凡人的心思太复杂,你随着他们绕,永远都绕不出来。”
绛华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菩提树下,一双人并肩而立。那男子穿着富贵的紫袍,金线刺绣,玉带束腰。可绛华却记得他穿着洗得发旧发白的儒衫,对着另一个女子说,我定会金榜题名,然后来找你,定不会辜负卿。
只是那位等他一辈子的女子划花了脸,又被鱼精骗去了精魂,不知生死。
东华清君静静道:“既然你大致都清楚事情了,那么我也该回天庭去。”他走过绛华身边,脚步一顿,又回头道:“你也别太作弄人了,差不多给些教训就好。”
绛华吓了一跳,这位仙君竟然连她心里想什么都知道。
东华清君举步而行,身影渐渐淡了,化为一丝水雾无影无踪。
绛华快步走到那棵菩提树下,轻声叫了声:“江郎。”
那姓江的书生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容貌颇为妖异的女子,发丝青黛,嘴角噙着一丝笑。
他忍不住双手紧攥,却转不开眼,只是痴痴看着。
那女子走上前,发丝随着步子微微拂动,慢慢道:“江郎,当年你来这南都赶考,你我在江边渡台依依送别,你说定不会相负,盟誓永不相忘,如今你折桂攀上高枝,便果真要负了我了么?”她眼中情深意切,款款深情,动人心魄。
一旁站着的那个女子身量高挑,闻言盯着姓江的书生,道:“江大人,可真有此事?”
江大人几番想张嘴辩驳,却不知怎么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女子一挑双眉,眉目间涌起一股英气,抬手甩了对方一记耳光:“我献郡王府可是你这种贱男人高攀得起的么?!”转身扬长而去。
江大人脸颊高肿,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终于可以说话:“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故意陷害我?!”
“我陷害你了么?你怎么不记得了家中等着你的那位贤妻?她服侍了你多少年,等了你多少年,吃了多少苦,你全部都忘记了么?”那女子缓缓抬起头,嘴角弯起一丝妖异的笑,更衬得容颜姣好,笑靥如花。
江大人痴痴瞧着,脑中突然想起了狐精鬼魅。
只见那女子的脸渐渐变了,一阵焦黑爬上了如玉的脸颊,还发出阵阵烧焦的气味。
江大人大骇,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发不出声来。
秦拓瞧见慕绯烟肩上沾着一片碎叶,抬手拂落,语气淡淡:“你要不要去那边凉亭坐一坐,估计还要等好一会儿。”
慕绯烟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好。”
秦拓和她并肩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女子迎面过来,气势汹汹,见到两人缓步而行,想也不想除下腕上绕的软鞭,对着秦拓就抽过来:“又是一个贱男人!”
秦拓眼疾手快,一把挽住鞭子,力道一沉。那女子一个踉跄,勉强站稳。
秦拓看清对方的面貌,也是见过的,正是献郡王的独生爱女林思颜:“郡主,在下秦拓,适才失礼了。”
林思颜偏过头瞪着他,一拉软鞭道:“放手。”
秦拓松开手。
她绕着软鞭,又瞧了秦拓一阵子,问道:“你就是和江池那贱人同年出身的武举状元吧?”她顿了顿,不待秦拓开口,大大方方地宣布:“反正都是状元,文的武的都一样。喂,本郡主看上你了,记得明日来郡王府见我爹。”
秦拓僵着脸看着郡主转身离去,和慕绯烟对视一眼,只见她掩唇噗哧一笑,语气欢悦:“表哥,你被林小姐瞧上了眼,看来离做郡马的日子也不远了。”她转过头,招了招手,笑着道:“绛华绛华,你看见刚才那一幕没有?”
绛华忍着笑,低头道:“看是看到了,只是——”
秦拓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慕绯烟笑着道:“表哥,是你生得太好,所以郡主才瞧得上。连那位状元出身的江大人也入不了她的眼呢。”
秦拓抿着嘴角,勉强一笑。
忽听裴洛慢条斯理地在身后说:“徵行兄现在风采翩翩,可要是倒回几年前,只怕身边就没这样桃花绵绵了。”
绛华忍不住点头赞同。秦拓那扁南瓜的模样的确深刻。
裴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点什么头,你难道还见过不成?”
醉娘抬手拧了他一下,笑骂道:“你对人家姑娘客气些,怎么一张嘴就这样冲。”
裴洛要笑不笑,却不再说话。
几人各怀心事,出了紫云寺后缓缓回转向南都。
裴洛将醉娘送回君自醉,看了看天色,道:“要是各位不嫌弃,不如去我那里用了晚膳,要是回到慕府,恐怕天都黑了。”
秦拓看了看慕绯烟,见她微微一点头,便道:“也好,如此叨扰裴兄了。”
裴洛有自己的别苑,走的是侧门,不用从相府正门进去。
裴相爷有三位公子,嫡长子裴潇,随着福王殿下驻守南关,温文知书,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二公子裴洛是庶出,也算名满南都。三公子裴潭和长兄为同母所生,生得细致如母,反不如两位兄长文武兼备。
他们才刚坐下,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桌。
裴洛执筷道:“只是家常便饭,没讲究那么多。”他压低声音,向着绛华道:“嗳,你怎地又坐下了?这里可是我说了算。”
绛华正坐在他的右侧,微微别过头,气恼地瞪他。
裴洛笑着道:“好了,你别再转过来了。看着这半边脸,我还勉强咽得下饭。”
绛华想了一想,突然嫣然软语:“裴公子,要不要奴婢伺候你用膳呢?”
裴洛被呛得咳嗽,忙道:“不用了,你自己慢用。”他咳得脸上微红,执着筷子怔了一会儿,方才低头用饭。
一顿饭用完,众人到外边小坐。
忽然听见一阵佩环轻响,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穿过长庭,走到众人面前微一福身,轻声道:“二公子,不知这里有什么是燕蓉可以帮得上手的?”
裴洛微一挑眉,缓缓慢道:“我似乎没叫你过来。”
燕蓉低下头:“是夫人让我来瞧瞧,公子时常不回来,燕蓉也……”
绛华想,这莫非就是张大娘所说的,裴洛那个过门一年都没见过人的侍妾?裴洛这个人,果真奇怪。
裴公子斜着身坐在石桌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现在人也见了,话也说了,你可还有什么事?”
燕蓉咬着唇,眼眶慢慢的红了。
慕绯烟微微一笑,柔声道:“燕蓉姑娘,我在外边走了一天灰头土面的,能不能带我去洗把脸?”
裴洛转头看了看慕绯烟,嘴角带笑:“今日也只请了一顿便饭,却还要劳烦你打圆场,真是过意不去。”
燕蓉慢慢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瞧着慕绯烟:“姑娘请随我来。”
绛华也站起身想跟过去,却见慕绯烟向着自己微微摇头,便只好坐下了。可是心里还是隐约不安,一直静不下心来。秦拓见她这样,奇道:“你怎么了?”这还是今日第一次同她说话。
绛华有苦难言,总不好和他争论什么妖的直觉。突然一声轻微的水声传来,她立刻站起身循声而去,只见燕蓉正惊恐地向后退开几步,正好对上绛华被毁掉的右脸,不由啊了一声。绛华走到莲池边,想也不想就直接跳了下去,潜到水下将慕绯烟推到岸边。
秦拓伸手接过,紧紧地抱着她:“绯烟,绯烟,你醒醒!”他倏然转过头道:“快叫大夫!”
裴洛一拂衣袖,大步走来,对府中的下人吩咐:“快去请大夫来。”稍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备马车。”他转头看着燕蓉,缓缓道:“你要是还要性命,就回自己房里待着。”燕蓉微微一怔,随即大声道:“她自己走路不稳摔下去,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秦拓转过头,沉声道:“什么都不要说了,等绯烟醒了再说。”他抬手解下外袍,披在绯烟身上,将她打横抱起。
绛华站在水中,看着秦拓的模样,不觉得怔神:为什么,这个凡人的情绪竟然能影响到她?那种焦急担忧,她全部都能感觉到。她微微失神,忽觉脸上一凉,被人泼了一脸的水,不禁抬头看去,只见裴洛低下身看着她,嘴角带笑:“你愣着干嘛,难道还要我亲自将你抱上来?”
绛华不自觉地想,最近和水犯上了什么劫数,怎么成天往里跳。她走了两步,想去看绯烟,忽听身后裴洛淡淡道了一句:“你等一下。”
她回过头去,有什么直接被扔了过来,正好蒙住她的头。绛华拿在手中一看,是裴洛身上的外袍。他站在微暗的夜色中,看不真切表情,语气很是平淡:“你穿过了就别再还我,我不用别人用过的。”
绛华看着他,微微一笑:“多谢你。”
第七章
慕府中完全乱了套,丫鬟来回走动端水递茶,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慕绯烟竟然还是昏迷。绛华觉得不太对劲,就算她身子弱落水染了寒气,却不会就这样昏迷不醒。她刚想走近了仔细瞧瞧,却见秦拓转过身来,语气疲惫:“这里有翠衣就够,你也累了,回去歇息罢。”
绛华只得转身走出房门,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会让秦拓的眼神全是戒备?
她走过那方莲池,看着水中的倒影。东华清君虽然将她的右颊恢复如初,她却已经不习惯看到自己原本的样子了。她抬手在侧脸拂过,右颊顿时恢复到没有烧坏的模样,然后衣带带风,从慕府出去,一路往裴相府行去。
她落到相府之中,只见一个人影正在绯烟溺水的莲池边,时不时将手放进水中拨着水面。她走过去,轻声道:“燕蓉姑娘。”
燕蓉回过头,神情呆滞,眼眸瞪得大大的,却没有认出对方。
绛华踏前一步,身上妖气一盛,发丝衣袖都被带得微微拂动:“你将慕绯烟推下水池,别人没看到,不能拿你怎样,可是我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她手指轻弹,燕蓉身子一僵,向后扑通一声落在莲池之中。
绛华走到莲池边上,低着头向下看:“这次只是给你些苦头尝尝,若还有下一次,我定会取你性命。”
燕蓉明显不会水,在水中连着呛了好几口。
绛华正要将她拉上来,忽见莲池中腾起一束水雾,瞬间迷蒙了视线。她在一片水气中感到一股极凌厉的杀气卷来,连忙放出妖气,护住全身。一声闷响之后,水气散尽,她忽觉心口如遭重击,直接摔了出去,口中尽是血腥味道。
只见一幅玄色的衣摆到了面前,有人在头顶上慢慢道:“不过是刚成形的荻花精,那日若不是我故意让着你,你以为还活得到现在么?”
绛华艰难地抬起头,只见那玄衣人嘴角带着吊儿郎当的有几分暧昧的笑,一双眸子却是血红色,在夜中显得熠熠生辉。她那日见到他的时候,他化作那个姓江的书生的模样,现在看见的却是他的本来面目。
绛华向后挪了两步,压制住心口疼痛的感觉,道:“余墨,你不是要异眼么?我可以给你。”
余墨微微一笑:“我自然要异眼,就算你不给,我也有办法拿到手。”
绛华抬起手,指间涌起一阵淡淡的光:“我现在就还给你。”余墨伸手来接,忽见她手心一翻,妖气扑面而来,连忙抬手相抵。
这一下正面交手,竟是势均力敌。余墨悔得牙都疼了,他只知道异眼是天地至宝,却没想到能让那刚成形的荻花精和自己修为相当了,全怪自己那日看着对方生得模样不错,千般万般地手下留情。
他一把挥开了对方的妖气,胸口也是一疼,似乎被伤到了元神,却也顾不了这么多。他向四周一看,那荻花精已经没影了,又不死心地四下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半点收获。
余墨负手站在半空,喃喃自语道:“就算将南都翻过来,我也要将你找出来……”
绛华步态不稳地回到慕府,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想是伤到了元神。她将右颊变成之前被烧坏时候的光景,走到慕绯烟的房前。
慕绯烟之所以会昏迷不醒,恐怕是被水池底下伏着的余墨吸了精气。她暗暗焦躁,要是能早一步发觉就好了。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秦拓端着水盆走了出来。
绛华将身子掩在树后,一直看着秦拓走远了,方才走到房中。绯烟的闺房中弥漫着一股药味,桌上的药罐还是热的。翠衣伏在床角,已经睡着了。
她走到床边,伸手掖了掖被角,缓缓低下身去。
慕绯烟枕在床头的脸苍白,眼紧紧闭着,像是怎么也睁不开似的。
绛华缓缓张口,一颗艳红的内丹慢慢升起,隐约有淡淡的光被慕绯烟吸入。她没有办法,她不像那位东华清君一般会些疗伤的法术,只能将自己的修为折给她。
她趴在床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无力,不由轻轻咳嗽起来。她正难受着,突然觉得颈上一紧,竟然被人从床边拖开,扔在地上。
真的是扔。她根本来不及反抗。
绛华睁着眼看去,只见秦拓微微皱着眉,脸上是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气。他一字一顿地开口:“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可是北燕人的探子?”
她支起身子,看着床上:“我在医绯烟,她马上就会醒来。”
秦拓踏前一步,只见绛华眼中瞳孔微微涨开,漆黑剔透,有一股狂暴的妖性。他衣袖一动,一把扼住她的颈:“你以为我会信么?”
绛华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微微用力,竟然没有扳动半分。她微微眯起眼,完全被妖性驱使,很想看看眼前凡人的心头血,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秦拓手上一颤,忽听身后慕绯烟微弱但清晰的声音传来:“表哥,你想干什么?”
绛华一下子眼中清明,艰难地开口,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完全嘶哑了:“秦公子,你看我没有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