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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敛气息,情不自禁的微笑。小雨的刺杀不仅仅暴露了她自己,更重要的是令我知道我还有机会。如果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们不会贸然动手。

自乱阵脚的人往往是可以反过来为己所用的。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二)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二)

我轻敲房门。

“进来。”苍老的应答。

推门而入。屋内窗户紧闭,光线幽暗。桌上焚着熏香,氲开一层淡淡的雾气,人也显得朦胧不真实,流觞坐在塌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人却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流觞。”我轻声唤她。

流觞缓慢的转过脸,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拢,神情微愣:“是你啊,又来听我讲故事?”

我盘膝而坐,正视对面的老人,那样的苍老,每一寸肌肤都似干裂枯死的树叶,筋脉清晰却没有水分。“今天换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嗯。”

“有这样一位女子,她以前的身份我并不清楚,也是不重要。女子被她的主子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监视一个仇人,这个人可以说是她主子心中的一根刺,却偏偏杀不得。可又不甘心就此放过仇敌,所以就命这女子隐藏在仇人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她,好享受她每一次痛苦屈辱。”

我停下,定定的看着流觞。她面无表情,眼波如同以往的死寂无澜。

我接着说:“可是这是件多么无聊得差事啊,仇人被抹去记忆根本一无所知,又谈何复仇?女子整日无所事事,任务也是遥遥无期无完结之日,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寂寞越来越难耐。可使命在身,又顾及主子手段狠厉,正大光明的嫁人怕是不能,剩下的便只能暗度陈仓的做那偷欢之事。却不曾想,珠胎暗结!”说着随手抽出怀中一样东西放到桌上。

忽的,室内一片橙黄的明亮。流觞吹熄火褶子,把灯放到桌上,轻轻地拨弄灯芯。桌上那一缕青丝在灯下越显乌黑光泽,只是失了生命的气息。流觞小心翼翼的拿起它,捧到鼻子下闻了闻,这一瞬间脸上流淌的是母性的温柔。抬起头时,眼中闪着如同利刃般凌厉的光,已不是昔日行动迟缓的垂暮老人。

她说:“用你的命换小雨一命如何?”

我咯咯的笑:“流觞你不必自作聪明,你在薰香中下的毒还入不了我的眼。你们都过于留意我的容貌,却不曾有人记得我曾师从医仙,这毒,不过是雕虫小技。”

“瑭姻,我小看了你。”流觞敛去了一身蓄势而发的杀气道:“即使我此刻得手杀了你,你也必定能毁了小雨,何况小雨武功乃我亲授,她若被你拿住,我不见能讨得便宜。”

“你很聪明,我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比起小雨你的伪装好的很,只是既然如此紧张自己的女儿,何苦拉她淌这趟浑水?”

流觞眼中满是苦涩:“若不和盘托出她怎么能接受一位老得快枯死的人为娘,我也想过不说出来,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生活就好,可是忍受了二百年的寂寞孤独,眼见着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就在身边,这样的诱惑实在太诱人,我抵挡不住。可是没有想到,反而害了她。”

我安静得看着流觞落泪,脱去了伪装的外衣,她也不过是浮萍飘零的悲戚女子。“你放心,小雨在我身边许多年,倒是有些情分,再者也是无辜的孩子,我不会为难她,只要你为我做件事。”

外面忽然起风,来势凶猛,急急地打在窗纸上呼呼作响,隐约见窗外的树枝被吹得阵阵摇荡,隔着窗纸只见朦胧的影像,竟像极了地狱中的小鬼挥舞着长指在风中舞动。

流觞说话低低的,和着风嗡嗡的声音:“主子派我来监视你的时候,我还大感委屈,听闻倾城瑭姻不过是位徒有美貌的空皮囊,而且失了记忆,何苦时时提防。却不曾想,今日到底是见识了你的手段谋略,真是步步谋算周详缜密啊,每一个每一处细节你是不是都算计过了?是我愚钝,既已猜道你和浞飏的巧遇内有玄机,就不该自作主张,以为杀了你就可以避过一切,竟未向主人禀报。”

我轻笑:“我早已知晓你不会回报你的主子,若非如此,怎会留你性命。你也无需自责,人心险恶防不胜防,当年我若是想到这层又何以至此。私自生子本就是大错,以你主子的手段,死对你来说怕是种解脱,只是小雨怎么办,你忍心见她因为你而受到连累?”

流觞沉默不语,双手用力紧握关节已突出泛白,唇也咬破渗着血。良久,她从挣扎中抬头:“我答应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做这些事为了什么,相信不说你也知道。既然有把握与她为敌,我就有护小雨周全的能力。”

“要我如何信你?我要见小雨一面。”

“不行,我没有理由冒这个险。而你也只能信我。”我决绝的说。小雨已死,尸骨无存,我断然拿不出人来交与流觞。这场游戏本就是以命相拼得赌博,大抵不过一死,注码大点又何妨?我赌的就是流觞心中割舍不下的骨肉亲情。

流觞瞪大眼睛看了我片刻,眼神中流淌着缓长的母爱和深切的绝然,还有绝望中的挣扎,然后她对我说:“你赢了,瑭姻,我的命是你的。”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三)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三)

“姑娘,妆上好了。一时找不到小雨姐,您看奴婢这笨手入得了眼吗?”

“这些天她也没少受累,这会指不定躲哪去偷睡了。”

我拢了下额间碎发,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黑发如绸似锦,斜插一根漆黑如乌木的黒玉簪,衬得肌肤通透雪白。眉如柳枝,眸若繁星,小巧而丰盈的红唇轻扯出一丝浅笑,笑意连连,风情万种。身穿白色素纱裙,裙摆处绣花间飞蝶的水蓝色样式,明针暗线。外套同色轻纱长袍,细嫩藕臂隐约可见。左耳单带一黄金穗状耳线,颈间带红色线绳上挂圆润的黑珍珠。

一颦一笑,已然是一番风韵。

“可以了。”我轻拨几下琴弦,声音清脆。紧了紧弦,再次轻抚,声音变得更加有力,带着微颤的回音。

一丫头上前道:“姑娘,让奴婢们伺候更衣吧。”

床上摊着件红色衣裙,金色的丝线龙飞凤舞般的勾勒出凤舞九天的祥图,领间衣袖裙摆的装饰着成串的浑圆珍珠,用料上乘,颜色纯正,出自稼轩阁之手。稼轩阁执江南织造业之牛耳,除御用贡品外,每年所做成衣不过数十件,皆为精品。

红色喜庆,也透着尊贵的气势。今夜我乃花中之魁理应穿红,衣服也是三个月前订制好的。可是这件红衣竟刺的我眼睛生疼,闭上眼睛便浮现玄飞那挂着微笑的脸,年轻而英俊。

慌忙转身,“我就穿身上这身即可,那红衣拿出去烧了。”

“可是……”

“怎么,听不到我说话吗?”我冷眸斜睨,犹如凌厉的利器,透着阴狠的光。惊的小丫头一身冷汗,赶忙收拾衣服退出房间。

红楼大厅,雕梁画栋,丹碧辉映,灯如白昼,楼若轩宇。三十六张圆木桌椅桌桌上等佳肴,醇香美酒,侍酒的姑娘也堪称美色佳人,就连那盘碗酒具都是出自景德官窑。觥酬交错,人声鼎沸。厅内近百人,不是财阀就是权胄。我即使低眉敛目依然能感觉到那一道道投来的目光,充满赤裸裸的情欲。

我坐在大厅右侧的美人榻上,面前隔着轻纱帐。榻上摆桌,桌上放着一把古琴,通体纯黑,唯有七根丝质琴弦闪着金属的光泽,名曰七弦。桌角摆着一个青铜鼎,内焚凝神静气的薰香。面对外面的一群凡夫俗子,即使赤膊相见,也不会脸红心乱。可我仍然紧张,为了寻那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浅蓝的眼白。

戌时。我端坐,敛神。右手抚过琴面,指尖下压由内而外掠过一连七弦。只弹出一个音。却饱含七个音色。指停而声未止,音静而意未尽。

喧闹的厅堂霎时安静。

随即琴音又起。如一道撕裂天空的光芒漫天而来,月白色的沙华飘散开来,带着朦胧却细腻如轻纱雪纺般的质感,一时间竟似置身幻境聆听仙乐。白嫩的柔荑流连琴弦,一个个音符便跳跃而出,清脆而流畅,高昂而辗转,撞荡着四周的墙壁竟击出阵阵回应。本应激昂,可沉浸其中却恍然发现当中蕴藏着无边的抑郁,闷的人生生透不过气来。或许幸逢知音,能体会得到我寄于丝竹之中的情感,不是汉宫秋月般深宫女子绵延哀怨,而是状似搔首问天的悲壮大气,即便是苦,也要神人共泣。

我叫它离歌。歌者,离也。

曲毕。我在掌声与惊叹中起身谢礼。轻纱帐缓缓而起,一室明灯微微刺痛眼睛,却在我的脸上打下暖色调的光晕,精致绝美的面容倾国倾城。却也是这张脸带给了我和我的家人一切灾痛。

之后便是有关金钱的角力,也是我不愿详述的肮脏。

只是,那个人,没有出现。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四)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四)

月色姣好。

男子与我对桌而坐,举杯轻啄,目光在我身上寻梭。

他说:“我在想所花去的万两黄金是不是值得?”

男子面容端正举止稳重,保养的极好,只是眼角的皱纹微微泄露了年龄,已近中年的男子能保持这样的身材气度已是不易,何况手握巨富。面对声色犬马自需一份把持定力。

我为他斟酒,低眉侧目轻声道:“公子心中已有衡量,怎会多泫汶这一答呢?”商人重利轻离别万事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男子仰脖饮尽杯中酒,朗声笑道:“为这七巧玲珑心就值了。”看我的眼光也愈加炙热。

我顿觉心慌,有种莫名的情绪滋扰心间。“泫汶为公子再弹一曲助兴,如何?”

男子按下我欲抚琴的手,顺势纳入掌中,起身从身后抱住我,头抵在我颈间来回摩挲,温热的气息带着酒气向我喷来。他声音满是欲望的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说着已经横抱起我向床边走去。

我挣扎,用力,却挣不开男人强劲的桎梏。

他略带笑意的看我:“这是不是所谓的欲拒还迎啊,妓女常用的手段?”他把我放到床上,下一刻就压了上来。

眼泪溢出,我已放弃了挣扎,木然的任由身上的掠夺者肆虐。心中莫名的情绪清晰而强烈,苦苦的填满胸膛,这才明白这种纹路清晰的情感叫做绝望。

时不我待!难道蝴蝶真的飞不过沧海吗?

身上的人轻哼一声,压着的重量随即消失,连带着微有酒气的温热气息。我只是紧闭双眼,咬着唇,也不思考,放任自己沉浸在漫天的绝望中。

感觉有人坐在床边,目光灼灼的盯着我。

许久,男人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暗自纳闷,刚才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一副急不可耐的人这会装什么君子?

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擦拭我的泪,似乎是极力温柔的描绘着那艳美的轮廓。手掌很大很硬,掌心的茧子粗糙。

脑中忽而一闪,有些信息闪过,还不及细想。男子的声音就在头顶盘旋:“你为什么哭”

那威严中带着桀骜的语气!我猛地坐起来睁大眼睛,惊异的看着坐在床边的男子,张扬的黑衣黑发,黑漆漆的眼睛浅蓝的眼白,依然是平淡的表情却带着迫人的气势。

是啊,一个养尊处优的商人手心怎么会有厚实的茧,那是长年握剑所留下的。

我食指指着他,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浞飏怔怔的看着我,轻叹一声,长臂一伸把我揽进怀里。我倚着他温暖的胸口,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衣服上。多久了,久到我对时间失去了计算的能力,我只是一个人倔强而执著的撑着,从来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让我感觉到温暖。而此刻,我眷恋这个让我漂泊流转的心有了片刻停歇的怀抱。即使预谋已久。

朱纱帐,红木床,浅紫的流苏,昏黄的灯。我吸了吸鼻子,闻到一丝血腥的味道,转头一看不由怔住。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中方才还压在我身上的男子倒在一片血泊中,颈间动脉被利刃割破血流殆尽,伤口粉红色的皮肉向外翻开,已呈暗红的血迹狰狞的溅了一脸。脸上的表情停留在死前惊恐的一刻,向外凸的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我冲下床不可抑制的干呕。心中对眼前这狠绝杀戮的男子多了几分揣测。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浞飏虽然身份显赫却并非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自儿时起就接受特殊甚至严酷的训练。他的世界遵循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则,处事也是雷厉风行,果断睿智,对敌人则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一阵清新的凉风出来,冲淡了血腥的味道。浞飏背对着我站在窗口,手推开窗,玄铁剑离手斜摆在床边,脸隐在窗外看不清神情,风吹着他的发纷纷飞扬,于发丝间依稀可见皎洁的月色如华,天幕浓密的黑。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走进来满头银发驼背弯腰的年迈老妪,她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一步一迈缓慢而颤微的前进,自顾得仿佛是自己的屋子。便是流觞。

浞飏没有反应,沉思般的静立,黑色的背影似乎融进了更加漆黑如瀑如暮的苍穹中。

流觞走的很慢,每一步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气力,走向倒在床边的尸体。头没有抬起,也没有言语,只是走着。突然,她精光毕闪老态不现,飞身掠起直奔浞飏而去。动作轻盈无声,一气呵成锐风凌厉,每一步似乎都经过准确的计算和上百次的实践,这致命的一击精确无误天衣无缝,已成绝杀。

我只觉眼前精光暴闪,寒芒破空,流觞手持利器晶莹剔透长不过三寸直刺浞飏要害。浞飏依旧背身而立,玄铁剑也不在手中。我已不及他想,挺身挡在浞飏身前。

一阵刺痛当胸而过,血肉撕裂的声音。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浞飏抢手揽过,他急速点了我周身几大要穴止血。而后横扫一脚,流觞反映不及应声倒地。玄铁剑顷刻出鞘架在她颈间咽喉处。

“谁派你来的?”浞飏声音里含着暴怒。

流觞不答,瞪着眼睛直直的看着我,里面有不加掩饰的惊慌。

尖锐的疼痛袭来,我眼前一黑,身体颓然前倾,袖间一缕发丝滑落。浞飏双臂一紧,把我拉向他,紧贴着胸口,面色忧虑焦急的看着我。

流觞瞥见地上的发丝,注视良久,紧绷的表情随即释然,然后倒地嘴角溢着鲜血,面色发黑气绝而亡,嘴角竟然带着安心的微笑。

“她是杀手。”浞飏平静的陈述,忽而他箍紧我,恶狠狠的怒斥:“谁让你挡那剑的,你怎知我避不开,你不要命了吗,笨女人。”

我清然一笑:“死不了就行。”

浞飏怒目相对,带我纵身飞出窗口,几个起落后轻轻将我放下。

一片荒芜的平地,只依稀见得远处座座绵延的山势。先前已停歇的雪势又至,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衬着明净的月光多了几分清净。我一袭白衣素净,长发散落披在脑后,弱不禁风的倚着浞飏,胸口依旧火辣辣的灼疼,却不及心中点点欣喜。

浞飏与我对视,眼睛漆黑浓着化不开情感,紧紧盯着我说:“随我回家。”语气郑重犹如盟誓。

心花在那一刻盛开,彼岸之花。

“好。”

他挑眉:“不问我去哪?我是什么人?”

“无所谓,只要有你。”

浞飏动情,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星光,那明亮足以映衬整个夜幕苍穹。他揽我入怀,我们于白雪纷飞的午夜紧紧拥抱。天辽地阔,万物苍生,而此时此刻,却仿佛只有我们两人而已,其他的一切不过镜花水月,只有彼此的真情感天动地,值得心花盛开。

想及至此,心中竟是一片浓的化不开的感动,是的,不是晦涩的青葱年华的爱情悸动。浞飏于我,在这一刻,只是感动,被他冷然外表下的款款深情所撼动。或许,换个时间换个身份,我会义无反顾地爱上眼前这位俊美卓然的男子,然而,世事无常变幻莫测,只惟有这不堪回首的过往无法重新来过,抛不开纠缠烦绕的旧恨深仇,我的人生便是狭小的,容不下任何情感,那满满的都是仇恨。我甚至不敢去想,这一步步走来,将来,如果有将来,我和浞飏,我与很多人,我们应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在真相揭开的时候。

胸口突然挤压般的骤痛,喉间一阵腥甜,忍不住剧烈的咳嗽,喷出口口鲜血。

我与浞飏这才发现,先前的血并没有止住,仍然顺着那晶莹的通亮的利器汩汩的外流,身上的白衣已经是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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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无殇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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