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杨民均行刑之日,接近午时的刑场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让人窒息。
周边聚集了好些围观的人,当中不乏一些孩子。
他也许没有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皇上和国舅。
望向不远处的城楼,一国之君正在俯瞰整个皇城。身后只跟着锦衣卫指挥使林郁,他心感疑惑,眼光稍偏移便被一抹嫣红吸引了过去。
金在中正坐在望江楼的房顶上,风撩拨起他的衣摆,像是飘扬的胜利旗帜。
正午的阳光洒在他嫣红的外衣上,映着着刺眼的光,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云淡风轻,像是在观看一场有趣的表演。
台上的文官在依旨宣读罪状,杨民均本为当朝御史大人,贪赃枉法,敛不义之财,致无辜百姓命丧,判立斩。
“舅舅。”一个熟悉的声音将杨民均的视线和心神拉回。
昌珉。杨民均动了动嘴,仍旧发不出一丝声音,看见昌珉手中的饭菜,泪随即滑落。
昌珉用袖子给他擦去脸上的泪水,自己却早已泣不成声。梗咽的声音柔声道,“舅舅,吃点饭菜,黄泉路上得温饱。”
舀一口白饭送到他嘴边,杨民均低头含住,再一口肉丝。
见他未下咽,昌珉赶紧端上茶水,“舅舅,这是你最喜欢的西湖龙井,慢点喝。”
茶水入喉,是沁心的凉。
“舅舅,昌珉无能,无法帮你免去牢狱之灾,如今更无能救舅舅出鬼门关。”
杨民均一味的摇头,想要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无奈双手被捆,只能呜咽着。
“舅母自你入狱便卧病不起,今日我没让她前来观刑。敏儿还小,我让忠叔带她去玩了。舅舅,我会好生照顾舅母的。”那一句你安心去吧,始终无法说出口,泪已凝噎。
杨民均瞥了一眼高处的嫣红身影,随即拼了命的把头往地上猛磕,昌珉惊声阻止无果,不一会儿便见地上一滩血红。
不顾头上的疼痛和晕眩,杨民均挪动头部,试图在地上画出什么。可是夹杂着沙石尘土的地,让他的血模糊一片。
“舅舅,你别这样啊,昌珉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是,国法如山啊,舅舅。”
“午时已到,其他闲杂人等一律退下,行刑!”监斩官一声令下,昌珉便被硬生生的拖出了刑场范围。
刽子手含一口烈酒,悉数喷向钢刀,程亮的刀身折射光芒。
撩起杨民均的辫子,只见他死死的看着地上那模糊的字迹,脸上是无以名状的痛苦和不甘。
“斩!”
风一般的呼啸而过,便听得闷闷的落地声。
一些胆小的人早已紧闭上双眼。只有高楼上的那个嫣红身影,即便寒风刮过,眼睛依旧直视。
而后眉心才稍稍放宽,望向有些迷蒙的天,喃喃自语着什么。
沈昌珉跪在刑场外,再也不发一声。
散去的人群,徒留春风扫黄沙,谁也看不出那血渍里隐含的金字。
指腹轻扫过箫身,那一行镌刻的隶书字体,即使经过多年的磨蚀,字迹已不如当年的清晰娟秀,亦如一个烙印,早已深刻在心头。
在高楼上呆坐了会儿,纵身一跃离开,便见一抹红霞已悄然挂于半山腰上。
回到金辉殿,听得门外有人窃窃私语。
对于在中突然出现在殿内,在门外守候已久的云剑感到一惊。
金辉殿的前后门,方圆百里的地方都有东厂的人守卫着,一个下午都未见在中的身影,太子妃早已派人前来传召。如今却见在中从殿内开门而出。
数人随即跪下,“参见督主。”
“何事在殿前私语?”
“禀督主,太子妃娘娘已多番派人前来传召。”
“我要休息,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带上门,云剑随即交代下去。
“百户大人,太子妃娘娘那边可怎么好?”一番役问道。
云剑自知在中不打算应召前往,“只管守护督主歇息,其他的事情你不必理会。”
这一觉似乎睡得异常安稳。
推开窗,是虫鸣鸟叫的声音,天已大亮。殿外有一凤尾蕉,似乎存在有好些时日了。四季常绿的样子,可从未见其花开,更别说结果了。
发现自己难得有心去留意其他的事物,在中莞尔一笑。
换上一袭白衣,正想着今日去看看那个孩子,刚推开门便见殿外的侍卫一脸的心急如焚。
见了在中,慌忙跪下,对于这样过于周全的礼数,在中不禁皱眉,不耐烦的扬扬手示意其起来。
“何事让你如此慌张?”瞬影本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接受过严格的训练,冷静过人,他这般模样,在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回督主,宇文大人到凤鸾宫去,至今未回。”
“多久前的事情?”
“昨晚督主就寝后,太子妃派人前来传召,宇文大人便跟随过去。”
似乎早料到太子妃不会就此罢休,却没想到会搭上一个爱将。
“此事绝不能泄露出去,特别是太子殿下那边。”说完回房,再出来的时候交代其他人一声,便一人前往凤鸾宫。
“督主大人。”凤鸾宫的胡公公笑脸迎上前,低头哈腰的样子有点让人倒胃口。
在中没有停下脚步,直往凤鸾宫走去。
“督主大人,请容小的先行通报吧。”
收住脚步,在中只瞥了他一眼,实在不愿多看他那张老脸,“那有劳公公代为通报一声。”
“请督主稍等,小的马上就去。”再一番点头哈腰,才转过身朝宫殿走去。
等他通报回来,已不见了在中的身影。
“督主大人呢?”招来经过的小太监,“回公公,小的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话说到后面已经有些哆嗦。
胡飞是太子妃最宠信的太监,宫中老一辈的还是新进的小太监对他都敬畏十分。
“该干嘛干嘛去!”
“小的告退,小的告退。”
正准备回去禀告太子妃娘娘,就闻得一侍卫来报,宇文被带走了。
凤鸾宫里,正坐于堂中的女子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脸若银盘,眼似水杏,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金在中,你是越来越不把我放眼里了!”妍妃收紧了手,胡飞赶紧走到旁边,“娘娘请息怒,莫要气坏了凤体啊。”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娘娘请放心,这次绝对会让金在中那厮好看的。”
东厂的主事历来只由皇帝亲信宦官担任,而在中并未净身,却能自由出入后宫,传言太子好龙阳之癖,所以对他宠信有加。正因为如此,太子妃早视在中为眼中钉。而刚被处斩的前御史大人杨民均乃太子妃的舅舅,这一次的事情明显是冲着在中而来。
太子妃素来的故意刁难,在中却从未让太子知晓半分。
接到番役来报,瞬影马上前往迎接。
宇文的青衫被血染湿了一大片,成了墨绿的颜色,裂开的衣帛隐隐可见遭受刑罚的伤口。
看见自己的弟兄,宇文咧开嘴笑了笑。
“召御医到宇文的房间去,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恭送督主。”
看着在中远去的身影,似乎有些异样,可是细看之下,并无不妥,瞬影赶紧吩咐下去,将宇文送回房间。
从房里救出宇文时就已感到异样,依照太子妃的性格,她不可能让自己如此轻易就把人救出来。
看着从手臂上拔出的细银针,上面没有发黑的现象,不是中毒,可是浑身燥热难耐。
走到宫门,却被阻拦下来。
守门的将士早已认出来人是东厂督主金在中,正因为是他,所以不能放行。
“请督主大人恕罪,太子妃娘娘丢失了家传的玉佩,宫内侍卫正在全力的搜查,宫门暂时不能放行。”
失窃不过是个华丽的名堂。
“今日我并不想大开杀戒。”体内一股热流直往冲,压抑住体内的躁动,在中的眼神冷冽的扫过戒备的守门将士。
眼睛因为过度的压抑而充血,原本张弩拔剑的将士不禁感到一阵寒意直冲后脊,握紧武器的手不觉的松了下来。
太子妃的命令需死守,可是眼前这个嗜血的主不是可以惹怒的。
真正见过在中施展武功的人不多,大多都已在黄泉路上等候轮回。宫中众人唯一一次目睹,一个翩跹的白影从城墙的一边凌空越过,直往正德殿的方向去。
那白色的身影便是东厂的新督主金在中,当时他的手上还有另一人,叛变的镇国将军沈卓勋。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太子妃和金在中的恩怨便结下了。
该死。
太子妃清楚东厂的戒条,在中亦是凭借这一戒条一改东厂原来恶劣的风气,所以今日决不可硬闯而坏了规矩。
事到如今,在中已经明了所中何药,太子妃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必须赶快离开此地。
“那玉佩是我拿去了,方才我已经将玉佩归还。”一男声从身后响起,将士随即放下剑戟,躬身行礼,“参见国舅爷。”
昌珉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一身惨绿罗衣,脸如桃杏,姿态闲雅。
“如今应可放行了。”
其余将士见状,面面相觑。
国舅爷乃太子妃的胞弟,虽未得太子妃口谕,如今亦只好放行,侧身退开站成两列。
在中看了他一眼,昌珉只是做出请的姿势。
“谢过国舅爷了,如今在中有事急需离开,日后定当亲自到府中道谢。”拱手,越过守门将士离开。
前镇国将军乃是国舅爷的父亲,当初父子二人被俘,新帝惜才,多番劝降,将军性烈,誓死不从。
昌珉身受重伤,新帝不计前嫌,将其送进宫中医治。
沈将军并非愚忠之士,深知前朝帝君荒淫无道,诛杀忠臣良将,方招致灭国亡族之灾。如今新帝救其犬儿一命,沈将军便同意投诚,请求新帝释放其旧部下,并允许其自行选择去留。
新帝爱才,一一应允,并封沈将军为镇国将军。
后太子相中沈妍希,纳其为太子妃,沈昌珉自当成为当朝国舅爷。
沈将军骁勇善战,仁义天下,深得军中将士爱戴。国舅昌珉生性温和,待人宽厚,重创后落下失忆之疾,淡薄名利,太子妃更是本朝第一绝色美人,甚得太皇太后的喜爱。
没料想镇国将军只是假意投诚,私下勾结敌国泄露军情。事情败露后,沈将军被处死,新帝宽宏,并未将罪祸延太子妃及国舅。
御史大人,国舅爷的舅舅如今亦被处死,沈家只剩下伶仃二人。
看着缓步离去的昌珉的身影,守城将士不禁有所感慨。
金在中和沈家二人的死有道不尽的牵连,他却心无芥蒂为其解难。
国舅爷如此大度,着实让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