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洛元秋穿上棉袍,将锦被珍之重之地叠好,拂平皱面,依依不舍地放入立柜中。临行前她又开了柜门,摸着柔软的被褥,目光缱绻,饱含困意地喃喃:“我晚上再来看你。”
可惜被子不会说话,否则定要同她唱出相惜别才罢。
洛元秋出了门,屋外北风呼啸,遍地霜白,虽不再下雪了,较之昨日只是更冷。洛元秋踱到巷边柳树旁的水井吊了几桶水,看见隔壁秀才匆匆出门,秀才娘子千叮万嘱,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与他。
两人站在门边说了好一会话,洛元秋耳力好,听着几声“亲亲”“好娘子”,只觉得牙酸肉麻,平白汗毛竖起。秀才走后,隔壁刘大姐唤小儿出门打水,见秀才娘子的模样便打趣了几句。她那七岁的小儿正是顽皮的时候,蹦蹦跳跳好似一匹小马,腰间挂着弹弓,站在洛元秋面前嘴角一斜,鼻孔朝天,神气地说道:“你用好了没,好了就快些让让,小爷我这就要用了!”
他扎着小辫,梳着童髻,唯独头顶留着一片,像个冬瓜盖。
洛元秋见了他就想笑,将手中水桶递给他说道:“我用好了,这就给你。”
男孩咬着手指,一边盯着她的脸瞧,一边从她手上接过木桶。桶刚浸了水,沉的厉害,他一时分心没抓稳,桶重重落在地上,惊的他大叫一声。一旁的刘大姐听见了急忙过来,拧了一把他的脸骂道:“叫你学着打水,你倒好,还把桶给砸了!成日就知道顽顽顽,等你爹回来扒了你的皮!”
转身看见洛元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洛姑娘,小儿顽劣,等他爹回了就教训他,我是管不住了。”
洛元秋笑道:“这桶有些沉了,他人小力气小,提不起也没什么。”
秀才娘子见她们说起话来,便关切道:“洛姑娘,近日天冷,你身上的衣服有些薄了,应当多穿些才是。”
洛元秋点点头,秀才娘子福了福身,向两人一笑,关了院门。
刘大姐来不及管已经跑开的小儿子,啧啧道:“这秀才真是好福气,能娶这么个好娘子,知冷知热,还又贴心又贤惠。”
“啊,对了,洛姑娘,还要多谢你上次那个方子。我当家吃了后伤口已经结痂了,再没化脓流血。”
刘大姐搓了搓手,比了个长度:“这么长的一道伤,起先谁也没放在心上,当家的还说是什么被毒虫蛰了,涂些万金油就能好。谁曾想到先是肿胀,接着就是流血,看了几回大夫了,药上了也喝了,总是治不好,最后下地都难!要不是姑娘说能治,他那驿站的差事早就丢了!洛姑娘,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谢你!”
洛元秋又点了点头,没告诉她其实蛰了她丈夫的是只红蝎子。红蝎子毒性重,却发作迟缓,得好些时日才能发觉。她们所居的巷子后头是一片野林子,多枯枝腐叶,最易聚滋此物,夏时连月大雨,偶然碰着了也不稀奇。
其实这类毒物所居之地必有解毒的草药相伴,那草就生在刘大姐家门外,小小一丛,坠着几颗小青果,很不打眼。
不过这话她没说,怕刘大姐知道了拔完了草,到时候那就真是完蛋了。
洛元秋越是不说话,刘大姐就越觉得她有种世外高人的派头,回想起洛元秋初入住隔壁时,她去人家家门前闲着打听,听到她自称寒山魁首,还回去与丈夫好一顿笑。说这姑娘人生的标志,怕是脑子有些毛病。
怕是闻道书斋的传奇话本看忒多,中毒太深吧。
如今刘大姐悔恨之余,想着多与洛元秋多亲近亲近,平日送些自家种的白菜,新鲜鸡蛋,但洛元秋一概不受,弄的刘大姐心中惶惶,有些不知所措。
“洛姑娘,我这……”
洛元秋忽地伸手抓了什么东西,刘大姐吓了一跳,待她手掌张开,才发现是颗石子。两人抬头看去,那株不算粗壮的柳树上,刘大姐的小儿子正做着鬼脸,又从口袋摸出一颗石子,拉紧弹弓上的牛筋,卯足了力气射来。
“哎哟哟!你这小子,真是皮的没边了!快给老娘下来,把那什么玩意给收了,要是伤着了人可怎么办?”
洛元秋身形不动,只是手略微一抬,破空声戛然而止。展开手心,又捏了一颗石子在掌中。刘大姐这小儿子大约是极爱这弹丸,居然能将石子磨的滚圆。洛元秋在刘大姐的骂声中仔细看了看,突然发现这几颗石子裹着一层透明的薄壳,里头的石子是深黑色,略有不平。石子上都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她想了想,总觉得似曾相识,但一时又记不起来。
刘大姐一把抓住小儿子夹在胳膊下,歉然道:“对不住了洛姑娘,方才没事吧,他没打着你吧?”
“没有。”洛元秋手中握着这几颗石子,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小孩在刘大姐的胳膊下乱吐口水,看见洛元秋手中的石子后急了:“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
刘大姐气的用力拍了他几下,怒道:“你还敢说!”
四下寻不着趁手的东西,刘大姐随手挽起水桶的麻绳,将小儿子横放于膝上,使劲抽了一顿。她儿子也是马一般的脾气,倔起来撅蹄子,在他娘膝盖上鬼哭狼嚎,引的巷外街上的行人不住探看。
在洛元秋看来,刘大姐家的小儿子虽是顽皮,与自己的师弟相比,还是差了许多。她记得从前在寒山上,师弟犯下的事情多不胜数。曾经有次,他为试符术,将洛元秋的头发都烧了半截,扎也扎不得,披着又难看,只能像个扫帚似的拢在一起。
要不是师父劝她说,她身为魁首,又是大师姐,应该胸怀宽阔。师弟犯了错,需得多多包涵。
不然她早已经将师弟锤出山门,丢到山涧里与猴群作伴了。
刘大姐打累了,拎起儿子的耳朵对洛元秋连连道歉。她小儿子也安分了许多,抽抽搭搭地站起来,将一把鼻涕眼泪抹在他娘的衣上,这才委屈地开口:“是在胡家巷捡的。”
洛元秋悄悄留了一颗,将剩下的都还给他。但刘大姐似乎瞧出些什么来,怎么说都不肯要。
“他明日找个泥地,随便搓几个泥丸也是一样的。”
刘大姐如是说,赶鸡一般把小儿子塞进家门,这才低声问:“洛姑娘,这石子,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洛元秋掂了掂份量,答道:“是有些奇怪的地方,不过也没甚么。”
刘大姐识趣地不再多问,关门教训起儿子来。
洛元秋揣着几颗石子返回家中,准备煮些粥喝。米缸已经见底,她抓了一把米扔进锅里,将木头放好,手对着炉灶凭空画了几笔,灶中青烟燃起,不多时映出火光。又去把昨日买的包子取出,等粥好了烤着吃。
她坐在桌前,取出一颗石子把玩,指腹摩挲过那个奇怪的符号,良久之后,石子表层透明的外壳裂开,露出里头的黑色泥丸。
洛元秋捏了一点在鼻尖嗅了嗅,感觉像是什么丹药。她辨不出来,只觉得这味道闻着十分古怪,仿佛是还未炼制好。当下反手抛进炉灶中,爆出一蓬青紫的火焰。
喝了粥吃了包子,身上也渐渐暖和起来。洛元秋迎着寒风,夹着文书穿过大街小巷,走到了太史局门前。
太史局外依然人满为患,不过多时,大门开了,从里头走出个青袍官员站在台阶上,手捧一卷,开始唱名。
洛元秋随眼一瞥,这些人打扮的甚怪。有广袖高冠,素衣红服做巫族打扮之人也有那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的道人更有头戴花冠,身披五彩服之人。总之乱七八糟的站在一处,猛然瞧去,还以为是闲野乡村里唱大戏的。
与之相比,她未免穿的太过寻常了。
寻了个位置站着,洛元秋听见前头的人说道:“……小道在山中修行七十载,依然容貌如旧,都是仰赖仙人所赐之物。”
说着他捧起一个瓷碗,颇为得意:“这便是我派所传的至宝,只要向这碗中注入清水,即能拜请三清四御,请五方帝神——”
竟是有如此神通!
洛元秋早听师父说过,世间高人有太多太多,他们寒山门根本算不得什么。她不由看向那碗,男子就刚从壶中注入清水,这时候一人嗤道:“这有甚么稀奇的?不过是个碗罢了,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看客,这男人头戴花冠,干枯的手指碰了碰,指着花冠道:“你们瞧好了,我这花冠乃是上古神木上所折,千年不腐,始终是这副模样。”
说着摘下花冠在空中一晃,那花冠上的花洛元秋从未见过,皆如绢纸一般。男人用火折子去烧,花冠上的花丝毫未变,围观者连连惊叹。
洛元秋想起自己屋中的云霄花,对这人手中千年不变的上古神花垂涎不已。
“区区小物,也敢拿出来炫耀?”
一个拄着拐杖的瘸脚老人走了过来,傲然道:“我能让人上天一游,诸位哪个敢呢?”
洛元秋更是赞叹,心想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若不出来见见世面,怎么能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之多的法门?
那老人满头银发,气度不凡,背上绑了个大葫芦。他环视一周,问道:“怎么不答,是答不上来了吗?”
戴着花冠的男人不服气,说道:“什么上天一游,你倒是说道说道。”
老人道:“我便在这人群之中,随意挑一人,送他到天上看看去,如何?”
洛元秋双眼一亮,刚要出列应答,被身边一人绊了一脚,老人咧嘴笑了笑,手指已经点向她了。
“是我?”她指着自己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老人指尖一偏,指向她身侧一人。
那人嘟囔道:“什么上天?法师,我不愿上天。”
洛元秋连忙道:“他不愿去,我愿去。”
老人轻咳一声:“姑娘今日没有上天的缘分,不如等下回罢。”
说完将背上的葫芦放在地下,从葫芦中抽出一根绳索来,招呼那人爬上去。
那人惊恐道:“这如何爬?法师,我畏高,去不得!”
老人不耐烦道:“休得罗嗦,叫你去便去,这是你的缘分!”
他手中葫芦一转,向四周喷出雪白烟雾,众人以袖遮面,咳嗽连连纷纷避开。待白雾散去后,葫芦绳索已经拉的笔直,那人却不见了。
洛元秋睁大了眼睛,看向遥远的天穹。
这便就上天了吗?
千万法门,变幻莫测,洛元秋不禁有些惭愧。
老人绕着葫芦念念有词,腿脚灵活不似瘸腿之人。少顷后,掐诀的手一收,他凝重地道:“八方御神,速速归来!”
葫芦倏然冒出一股青烟,复又笼罩周遭,只听扑通一声,方才那人扶着腰哎呦叫唤,从地上爬起来,颤着声向老人行礼:“都是我不识老仙人,有眼无珠!多谢老仙人送我上天宫一游,多谢老仙人!”
洛元秋看着羡慕不已,更觉得自己所学不过尔尔,幸好不曾在人前显露,她那些微末小技如何能与玄妙道法相较,还是小心莫要跌了颜面。
那位唱名的青袍官员仿佛已经见惯了这等神奇之事,依旧自顾自挥毫勾名,更显高深莫测。
片刻后,他再一次道:“寒山门,洛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