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二十六年,距六国归入陈已过去数年,天下兵戈止息,硝烟散尽,经历休养生息之后,渐有欣欣向荣之景。
随着陈国势力扩张,密教也一跃成为最大的教派,随处可见新庙落建,信徒朝拜。
局势平定后,为应对统一之后各地层出不穷的问题,预备重定法规完善律法,太子召集昔日六国的官员齐聚丽阳,商讨颁布新法一事。
丽阳位于珉江以北,纵然是入春后也是寒意未散,偶尔还会下几场小雪。只有几枝报春花在墙角避风处抽枝发芽,绿叶间藏着几点淡黄,也不知何时才会开放。
寺庙东边的老树已经枯死,因无人来扫除,野草已经长到了台阶下,春天来了,或许这次它们能长满墙头。
这座湖畔的古寺仿佛被人遗忘了,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神殿下生长着大片青苔,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草木长在殿外,_geng系将地砖拱得坑坑洼洼。那墙壁上所绘的彩画早已褪去了鲜Yan的色泽,剥落了许多,露出灰白色的泥壁,再无人知道那究竟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墨凐隐约听过关于这座寺庙的传闻。密教有nei有两派,因供奉明尊法身不同,各分为圣nv圣子。数十年前圣nv离开丽阳,代表着圣子一派的掌教成为国师,门人弟子多依附圣子一派,圣nv一派随之渐渐式微,到今时今日,就连这座昔日供奉明尊nv像的第一大寺也变得无人问津。
丽阳如今新建的庙宇供奉的明尊多为男像,但掌教也未命人把这座古庙推倒了重建,反而任由它这么荒废下去。附近的人都知道这寺庙里有个疯子,就住在后院靠近湖畔的偏僻角落。从未有人见过她的样子,只知道在天黑之后,临湖小楼会亮起灯火,她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如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一处,转目又立刻消失。
墨凐也未曾见她离开过寺庙,平日仅有一个聋哑老僧送饭到楼前。曾经有心怀不轨之人溜进神殿想偷剥神像上的金漆,第二日就被发现吊在了城门上,从此再无人敢打这座古寺的主意。
对旁人来说此地避之不及,对墨凐来说这却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常有流*到此处的人借宿,只要不入神殿,住在哪儿都行。时日一长,也有被陈人驱逐无家可归的真人郑人代人于此长住,在同一屋檐下,昔日的宿怨与shen仇也仿佛随时间慢慢淡去,在这废弃古庙中寄身的除了被遗忘的神灵之外,有的也只是失家失国的寻常人。
她推开窗,看着屋外日光斜照,转眼就到了黄昏。夕光穿过窗格,从飞扬的尘埃中掠过一架架书柜,任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这枯树旁的小阁里,收藏着密教不传于外的经卷典籍。
三年前她来到丽阳,无意中发现了这座古庙,便心生一计,与其他居无定所的流民混住在此处,以便打探城中消息。半年后他们被发现,一些人被陈人驱赶到城郊去开垦荒地,从此以后就留在了那里。剩下的人难忘故国,不肯依附陈人,流*的流*,逃亡的逃亡,都已走的差不多。而墨凐躲在临水的小楼旁,这才避开了抓捕,当她想要进到那楼里时,突然有个声音从门后传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去树后的阁楼,他们不会到那里去的。”
自此以后,她就留在了这座阁楼里。
将书放回原处,墨凐背靠书架坐在地上,从低处取出一本尚未看过的,一直到阁楼中昏暗无光,她才活动筋骨,敲了敲身旁灯盏,光如薄纱轻落。
不知不觉到了shen夜,她再度来到窗边,看见临水的那座小楼上下早已点起了灯。在二楼靠近湖水的窗边,一道人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从身形依稀可见是名披发的nv子。
湖面有雾气飘来,她看着楼中灯火映在水上的倒影,想起今日探听到的消息。
半年前国师忽然离开了丽阳,至今尚未归城,教中弟子皆不知去处。起初无人在意,然而时日渐长,忽有流言传出,道国师受明尊点悟,为见世间奥妙,去寻找那传说中的轮回之地了。
传言甚嚣尘上,更有人说国师是为了帮陛下续命,去方外之地寻灵丹妙药去了。尤其是近日颁布新法不见陈帝出面,都由太子主持,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眼下国师不在城中,宫中守卫的力量必然削弱,新旧势力借着颁布新法的名义两相抗衡,皇帝更是疑似被太子囚禁**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墨凐垂下眼,袖中短剑寒光一闪,
等报春花开了以后,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墨凐潜入皇宫之中,轻而易举避开层层守卫,来到了位于shen宫的一座殿宇里。
屋中弥漫着清苦的药气,龙涎香都掩盖不住那衰朽的气味。宫殿里shen红帷幕垂落,那分明应该是鲜Yan夺目的颜色,随着夜风翻卷,在烛火中显得黯淡失色。
整座宫殿被沉沉的暮气所笼yinJ着,烛火忽高忽低,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灭。墨凐对这种_gan觉并不陌生,这往往预示着有人即将死去。握着剑撩开眼前的帷幕,长明灯下并无侍奉的宫人,一人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如果不是他口中时不时溢出的低吟,几乎让人以为他早已死去。
墨凐靠近时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像是一种预_gan,他紧盯着来人,似乎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目的。他的眼中却亮起灼灼的光,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像是在催促。
曾征战四方铸就不世之功的君王已经老去,床榻上只有一位将行就木的半瘫老者。金冠都无法束住他的白发,歪斜在脑后,他口角流涎,*头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已经难再说话,连抬起手都份外艰难,只能这么躺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这不是她要杀的人,墨凐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双眼道:“我本来打算杀了你,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让你这么活着,倒比死了更让人觉得痛快。”
“你就这么活着,”她收起短剑居高临下道,“活到天荒地老,看着你所拥有一切都成了别人的,就这么活下去罢。”
离开时她听见一声古怪的哀嚎,随后警钟大作,一个尖利细长的声音道:“快来人,陛下遇刺了!”
墨凐跃至高处,看着夜色中火光接连亮起,顷刻间就照亮了宫闱。一切就像是早已布置好的一幕戏,不过多时护卫们便簇拥着一人闯入宫门。那人金冠王_fu,还未入殿就跪倒在门外,哭喊道:“父王!父王!儿臣来迟了**”
很快有人押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太子面前,太子仿佛不胜哀痛,无力说话。他身旁几名侍臣连声呵斥,命这刺客说出背后指使之人,那刺客*着头道:“我是神风观的无名,无人能指使我,我行刺杀之举,乃是为了一报国仇家恨!”
陈与真一向水火难容,亡国后时常有刺客混入丽阳妄图行刺,早已成了家常便饭,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从前皇帝身边有国师保护,来再多的刺客也是无用。如今国师失踪,这些刺客又寻机来刺杀,于情于理都再He适不过了。
护卫上前解下他身后背着的长剑,果然在隐蔽处刻着神风观的标识。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皇帝已经死了,只需把这刺客拖出去问斩即可,就在这时殿顶传来一声轻笑:“你这幅样子,也敢说自己是神风观的无名?”
一道黑影从高处跃下,侍臣们惊呼着向殿中退去,太子站在众人身后,惊疑不定道:“你是谁?”
墨凐在火光中捡起那剑缓缓拔出,道:“我既非真人,也非代人**我是陈人。”
诸人一惊,立刻有人喝道:“你胡说!你若是陈人,怎会行刺帝君?!”
“征战数年,十室九空。”墨凐答道,“背井离乡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各位可否试过?至亲分别,骨r相离,转眼便埋骨异乡,再难返回故土。这其中的痛楚,你们又懂得几分?”
又有人道:“如今天下太平,早已放将士们还乡,何来骨r分别一说,你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墨凐却看着被护卫团团围住的太子道:“何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陈人的天下?殿下离天子之位只差一步之遥,能否告诉我,往后这天下百姓,可有六国遗民在nei?如果没有,那这天下恐怕也太平不了多久。”
“你果然不是陈人!殿下,非我族类其心可诛,此人有行刺陛下之嫌,主犯虽已落网,却万不可留下她**”
墨凐道:“谁说他死了?我方才Jin_qu看过了,你们的陛下还活得好好的呢。”
太子被人当面羞辱了一番,脸色难看道:“就地处决!”
护卫们蜂拥而上,也不见墨凐如何出手,围攻她的人纷纷被击倒在地。侍臣们大呼救驾,在一片混乱中护送太子离开。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四面宫门大开,身披重甲的卫士鱼贯而入,在殿前列阵。
肃杀之气袭来,这些黑甲卫士曾是陈军主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每个人都是以一当百的骁勇之士,太子却T他们来围杀一个小小的刺客,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墨凐抖开手中长剑,黑甲卫士亦在号令之下发起攻势,数十人上前围攻墨凐。那重甲分明刀剑难入,在她的剑下却如薄纸一般,只见鲜血飞溅,一批人倒下立刻有人接上,仿佛全然无惧于生死。
她仅凭一剑便杀出重围,令近半甲士折损于殿前。鲜血自她剑尖滴落下,在她身后淌了一地,浸入石砖缝隙。又听一声号令传来,余下的黑甲卫士向两侧退去,转眼间撤出了宫门。
宫墙上忽然多了几道人影,皆着红_yi,身佩金饰,那便是密教中的轮萨法师无疑了。其中一人道:“敢问阁下师承何处?”
墨凐淡淡道:“无名之辈,何足挂齿。”
一人怒道:“纵然掌教大人未归,此地也非尔等宵小放肆之处!”
言罢一同从高墙坠向地面,各持法器向墨凐攻来。墨凐以符相御,一名nv子惊呼道:“当心,她是符师!”
墨凐反手向她刺去,剑上光芒大盛,那nv子只觉符光环绕身周,无论怎样也摆neng不了,却无法看清这符从何而来。
这几名轮萨法师乃是法力高强之人,自负对付一名神风观的无名不在话下。然而随着交手越shen,越觉心惊,不知不觉被符光所困,不但无法施展法术,竭尽全力也难以逃neng。
直到有人留心她剑上留下的血迹,无意之间发现脚下鲜血的流向似乎是被*控的,不由道:“符在我们脚下!这血就是——”
话音一顿,他的喉头已被一剑贯穿,墨凐在他身后道:“现在是你的血了。”
半个时辰之后她离开宫门,从正中央的大道向外走去,沿途护卫如潮水般不断后退,竟无人胆敢上前阻拦。
墨凐握剑在手,道:“你们不是我要杀的人,也不是我的对手,用不着上来送死,白白*费x命。”
她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太子所居的宫殿。太子是喜花之人,宫中多植花木,春时繁花盛放,远望如锦如云。为夜间赏花,附近设有不少宫灯,花影之下,一人站在园中,像在观赏花,又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她身上的红_yi已不复从前鲜Yan,脚上D着金环,长发如缎直落而下。那侧影墨凐曾在窗纸上见过许多次,这是第一次在灯下看清她的样貌,这张脸与记忆中一人渐相重He,她皱眉道:“我见过你,你曾与应常怀来到魏国,你是**”
景澜折了枝桃花在手,闻言回望她道:“她人在何处?”
墨凐很快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道:“在北冥。”
景澜微一颔首,捏着那枝花道:“多谢了,但今日我不能放你过去。”
墨凐道:“你既是密教中人,为何要屈身那座破庙的小楼,当日你又为何要指点我去那书楼里?”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景澜答道,“我想做什么事便做了,也无需向人交代。你现在才问为什么,不觉得有些迟了吗,公主殿下?”
她从墨凐口中得到了洛元秋的下落,便猜到她十有八九留在了卫曦身旁。一想到这些年二人天各一方全赖面前人所赐,景澜就心情不愉,随口刺了她一句。
果然墨凐面色冷了下来,道:“让开,我是来杀人的。”
景澜淡淡道:“密教修行重体不重神,方才阻拦你的都是些废物,这才让你侥幸通过。回去罢,不管你今夜因何而来,只要我在这里,你都将止步于此。”
“看样子传闻有误,你不是疯子。”墨凐抽出剑冷漠道,“但你是陈人,我是魏人,亡国之恨在前,那就别怪我剑下无情了。”
景澜忽而一笑,意有所指道:“该走时不走,该留时不留,殿下,你这半生究竟错过了多少却不自知呢?”
话音方落,寒光已至眼前。景澜不退不避,以手中花枝抵住剑锋,道:“怎么,让我说对了?”
墨凐神情中夹杂着几分暴戾,寒声道:“给我闭zhui!”
那花枝如有生命一般,慢慢缠在她的剑上,紧闭的花苞渐次绽放,瞬间眼前飞过漫天桃瓣,盛放的桃花仿佛占尽世间_spring_,放眼望去,那花林层层叠叠,如云霞一般灿烂。
只是瞬息之间,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桃花,墨凐挥开剑上的花瓣,捻下一朵花在手中观察了片刻,道:“幻境。”
景澜从桃林shen处走来,手中的花枝随着步步前行,渐化为一柄金色的长剑。
墨凐扔开剑鞘道:“莫非你以为凭这些桃花,就能困住我吗?”
景澜踩过一地落英,漫不经意道:“看来你修炼的还是不够,这不是幻境。”
她抬手一扫,四周花瓣纷扬飞舞开来,两人脚下赫然是一片水泽,映照出彼此的身影。
“照心之境,是为映魂,这是神魂境,”景澜道,“随你用什么法术,先让你三招。”
符光袭来,花如粉雪被剑气*开,景澜负手在身后,从容闭上眼,道:“第一招。”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让铺天盖地涌来的寒光扑了个空!墨凐剑入水半寸跃起,回身一扫,水应她所召,如密网从八方聚来,朝着桃树后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奔去——
细碎桃瓣从半空落下,树后早已无人!
景澜的声音却从桃林里传来:“第二招。”
墨凐没有立刻追上去,反而俯下身捡起一朵漂在水面上的桃花。她拈花在手,若有所思看向桃林,突然双手握剑用力朝水中刺去。
咔嚓!
碎裂之声接连传来,脚下水泽犹如破碎的镜子,裂缝从她剑尖所刺处迅速向四周延伸来开,桃林与纷飞的落花都化作虚影飞快退去!
一道人影被迫从桃林shen处现出身形,墨凐手起剑落,数道符光轰然袭向那道人影,与此同时她的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很聪明,但有聪明还不够。”
下一瞬墨凐只觉得脚下一空,下坠之势一停她就立刻睁开眼睛,只见粉瓣飞落,她竟然又回到了那片桃林!
红_yi自她肩头掠过,只剩下一道残影,在她回头的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亲眼看见的,也未必是真。”
墨凐转身一剑斩下,却有道明亮的光从高处落下,快到她几乎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就已经被一gu强劲的力量击退,手中剑在半空打了个旋儿重重ca进土中。
一时光风盛起,满天桃花狂飞乱舞,墨凐只觉得喉头气血翻涌,反手握住剑柄,强撑着要起来,身形突然僵住了。
一柄近乎透明的长剑就在眼前,如果不是花瓣掉落在了剑上,恐怕难以发觉。这剑上毫无杀意,却能让人心魂为之震颤,仿佛已受其所慑,难以挣neng。墨凐有一瞬恍惚,忽闻一声清响,回头看去,身后的那柄剑已在强压之下寸寸断裂。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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