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旁录短视频的年轻工人并没有在祁聿心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充其量他也就是记住了那一口白牙,以及那具还算顺眼的壮实身材——
常年劳作的人,肌肉线条的确比他在健身房举铁要更流畅一些。和他办公室的人体模型比,那就更有吸引力了。
只不过这点感觉,就如同清晨薄散的一层云,祁聿刚走到医院,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祁医生好!”
“早上好,祁师兄今天这么早来交接呀?”
“早啊,祁医生。”
祁聿和同事们一一点头打招呼,到科室放好包后,走进更衣室穿上了象征着自己职业的白大褂。
鹏城冬天很短,不过三月的天气就已经开始转热了。好在医院开了新风系统,祁聿没有换衣服,直接将医师服罩在了衬衫外。
修长的手指一颗一颗将胸前的扣子扣上,祁聿的动作仔细,不急不躁,像是在做一台熟悉的手术,依次抚平褂衣上的每一处皱褶。
等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他才抬起头,望向镜子里。
镜中的人面色冷淡,眼眸狭长。
虽然看上去专业又唬人,但祁聿却知道,自己和白衣天使这个词事实上不太相关。
上岗后,祁聿先去看了指标异常的病人,发现其中一项血氧饱和度的确有点低。他调了用药,同时交代护士做好心电监测,这才去和夜班同事交班。
简单翻阅完住院病人的最新情况,时间就来到八点。
整个科室的医生到齐,主任邱国良领头在前,祁聿落后一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年轻医生,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开始大查房。
所谓大查房,是医院每周都会有的例行工作。资历最深的主任医师会带着科室里所有的值班医师共同对住院病房一一巡视,了解病人状况,同时也是对下级医师的考校和教学。
这个过程中,上级医师会观察询问患者状态,同时也会了解下级医师的开药情况和病情判断,遇到疑难病例有时候现场讨论考问,如果有人不小心答错了,又遇上主任心情不好,那扑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是少不了的。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懂?你怎么毕业的?!”
“人命关天的事,你想都不想一下就要加剂量?你觉得能加吗?你看看他现在的血小板压积!”
很不妙,今天他们主任的心情就不大好。
一群小年轻跟在屁股后面走出病房,回答错的医师被骂了也不敢吱一句话,缩着脖子减少存在感,其余的人则埋头刷刷记笔记,就是没人看皱着眉头发火的主任。
只有坠在最后的祁聿一脸淡定,手还堂而皇之地揣在兜里。
“小祁,你给他们好好讲讲,这时候该干嘛?!”
邱主任逮不着人了,只能揪还算顺眼的壮丁。
祁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顺手关上病房门,嘴里简单给出了答案。
“停利伐沙班,加凝血酶原复合物。”
邱主任心气终于顺了点。
他们科室虽然现在有点青黄不接,还那么多棒槌,好歹还是有好苗子。
“都听到没?!回去给我好好写病例记录!”
“你们啊,多跟你们祁师兄学学。人家也就比你们早毕业几年,现在可都是主治医师了!”
祁聿眼镜下的眼皮一抽。
这老头,又给他拉仇恨。
“行了,散了吧。小孙小王,下午手术,你俩一助二助,准备一下。”
“小祁,门诊下午帮我顶一下。”
领导发话,下面的人当然只有应着。队伍中一男一女两个年轻医生小跑出列,跟着邱主任去会议室了解术者情况去了,其他医生则三三两两散开,一边闲聊一边往科室大办公区走。
这一番大查房下来,都已经临近中午,但每个人手头上的活都还没开始,没有人想着吃饭。
此刻他们需要立即赶回去写查房记录,然后开病历,接诊,开医嘱,一项项事情堆叠着源源不断,从早到晚都没有歇口气的时候。
也就只能趁着这回办公室的短短一路,说说闲话放松。
只是这轻松的氛围并没有将祁聿囊括进去。
明明看上去都是同龄人,但却没有人和带着金丝眼镜的颀长男人走在一起。
“哎,他们为啥都不和祁医生玩?”
护士台后面,新来的小护士捧着脸,偷偷问同事,“难不成嫉妒祁医生比他们帅?”
稍年长的女护士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托盘塞到小护士怀中,然后拿起一旁的自用冰袋往她脑门上一拍。
“嘶——”小护士一个仰倒。
“瞧,谁愿意挨着个捂不热的大冰块呢?”女护士收回手,耸耸肩。
“哎,所以说是祁医生太冷了,不爱说话?唔,这倒是,我发觉他的确不爱搭理人。说话最多的时候应该就是对着患者的时候了吧?”
眼前浮现出男人戴着口罩都挡不住的俊美斯文,小护士又开始花痴:“这么一想,当他的病人可真幸福!”
“哈哈!”女护士却被她的结论逗得噗嗤一笑。
“那你多看看。”她怜悯地看了眼小姑娘,嘱咐道,“下次等他问诊时你最好就坐在诊室外边的护士台,听听他怎么给病人看病的。“
听完了,估计梦就该醒了。
*
下午两点,门诊开始叫号。
如今大医院都上线了信息化系统,年轻人喜欢线上挂号,等到该轮到自己的时间段才会踩点到医院来,因此,门诊的候诊室里并没有坐着很多人,还算空旷。
祁聿接诊的第一个病人是位腰椎间盘突出的老妇人。
老人家脚有点跛,弓着腰进门时肩上还扛着个蛇皮袋。祁聿巡常规检查和问询之后,伸手按压了两泵桌上的酒精,在电脑上开始写医嘱。
“先去十楼拍腰骶椎正侧位片,等片子出来后再过来找我。”
“好的医生,我我这病不用做手术吧?”老妇人攥着蛇皮袋的手有些局促地搓动,手背的皱褶看上去几乎要与口袋融为一体。
“你先把片子拿来再说。”祁聿头都没抬。
“噢,好的好的。那一会儿……”
老妇人还想说些什么,但此刻诊室外传来一阵吵吵嚷嚷,令祁聿眉头一皱。
他语气本来就冷冰冰的,镜片下狭长的双眼也常年没什么温度,此刻皱起眉看上去更不好接近了,老妇人便也不敢再多问什么,道了声谢便拿起病历单往外走。
祁聿眼睛终于从电脑上移开了。
他目光落在那看上去笨重的蛇皮口袋上,里面似乎装的是菜,老人家宁肯自己腰疼都还要被在背上,没在地上拖曳着走。
“东西放门边吧,等会回来再拿。”
他也就只多说了这一句,说完便按下下一位病患的呼叫铃。
“姐姐妹妹们,阿猴我今儿个可是豁出去了啊!”
“要是那个什么医生没我粉丝说得那么帅,你们可得给我报销今天的挂号费!”
“说起来我可是好多年不进医院了,为了带你们看帅哥,阿猴我可是牺牲了自己的身体!要是检查出什么绝症了,我今天就哭死在这儿……”
“哎哎,干什么呢?这是医院,乱拍乱嚷什么?”
“护士小姐姐,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医院也是公共场所嘛,咱们老百姓拍拍视频,记录自个儿的看病日常,咋得就不行?”
“……那你小声点儿,别吵到其他患者。手机也不要乱动,拍你自己。”
“好的好的,没问题!”
“嘘——瞧见没,护士姐姐发话了。阿猴为了给你们看帅哥,可是不容易吧!姐妹们还不把鲜花火箭刷起来?号咱已经挂好了,待会儿就在线直播帅哥看病!”
“谢谢小美丽送的甜甜圈,谢谢阿娟妹妹送的么么哒……”
【请侯超到10号诊室就诊。请侯超到10号诊室就诊。】
这时头顶的广播里传来了叫号语音,蹲在候诊室的一个瘦猴似的年轻小伙立刻蹿了起来,朝着6诊室走去。
他手里举着手机,眼睛根本就不看路,一直盯着屏幕。
走到诊室门前时他刚好和从里面出来的老妇人撞上了,十分灵活地蹦到一旁,嘴里还在和手机里的人说,“瞧,阿猴我灵活吧?我从小可就是我们村儿爬树的好手……”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诊室,只不过这嘚瑟的话没说完,脚下就被门边什么东西绊到了。
扑咚——
整个人双膝触地,直接摔趴在了地上。
“看病而已,倒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坐在诊室里的白衣医生看了五体投地的人一眼,道,“平身吧。”
本来还没什么人说话的直播间,此刻弹出一连串愉快的【哈哈哈】的弹幕,令阿猴扭曲的脸硬生生挤出笑意。他爬起来拍了拍手,转眼就恢复了嬉皮笑脸。
“祁……医生是吧?我今天专程来找您看病的!”
阿猴把手机卡在胸前,故意将摄像头对准了面前的医生。
“听说您才二十多岁就是主治医师了,特别厉害,您能看出我得了啥病不?”
祁聿瞥了眼黑色的镜头,心里对这些博眼球的人只有厌烦。
“我是看病,不是看相。”
他眼皮都懒得抬,凉凉道。
“侯先生什么症状?”
“说不出来可以出门左拐,那边有座妈祖庙。”
弹幕暂停了一瞬,接着就又是一轮的【哈哈哈哈哈】。
阿猴看到了,咬了咬牙,还是没挪屁股,不过好歹是找出了点自己的毛病:“那个啥,我最近睡得有点不好,有时候胸口会抽痛。您给看看是什么情况?”
祁聿在键盘上正敲打记录,闻言嘴皮都没动。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桌面上立着的一块牌子。
“啥?”
阿猴莫名其妙,只能操纵着胸前的手机摄像头,和眼睛一块往这位帅哥医生指的地方看去。
那里立着的是医院统一印发的导诊牌。
上面印着大大的八个字——【六院外科骨科门诊】
“侯先生,胸口痛,您可以挂心血管内科的号,谢谢。”
祁聿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十分礼貌地准备按下一位病患的铃。
“……哎,等等!”
自认嘴皮子利索的阿猴终于意识到自己踢到铁板了,但他不服输,继续编,“那我骨头疼总行了吧!我背疼腿疼屁股疼,浑身都不舒服!”
他就不信了,今天还看不了病!
祁聿总算抬起头,正视起面前的这位找茬病患。
他扶了扶眼镜,从头到脚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遍,然后开始问诊。
“疼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有过性行为没?”
“背疼是怎么个疼法?”
“抽疼还是持续性疼痛?”
“屁股疼具体是哪里?肛门还是软骨?”
“描述不清楚的话,可以趴到里面的病床上,我给你详细检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