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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小亮出狱的前一天,牡丹迎来了今年的初雪。雪下了整整一天,从白天到晚上,夜shen了,势头才小了些,但还在下。龚小亮靠在床头,听雪。

牡丹的雪干燥,徐徐地下时,像不少人在交头接耳,可说些什么,怎么都听不清。他们只是一个劲地说。

龚小亮往外望了眼,雪已然成了这夜的主角了,哪儿都有它——盖在牢_F_外的*场上,落满瞭望塔的屋顶,镶填在铁栅栏的缝隙里,再远一些,在那片靠近监狱的林场里,漫山的雪松也都披上了它为它们量身订制的银装。

下过初雪,牡丹才算正式迈入冬天。往后再遇上下雪的日子,天还没亮透的时候,狱警就会喊上几名狱友去林场帮忙扫雪,给林场的工人清理出一条上山伐木的小道来。年年如此。这活儿不轻松,还很累人,也挑人,因为要拿铲子,要出监狱,只有平时表现良好的狱友才有资格去嗅嗅这高墙外,野岭间的空气。出于安全和成本的考量,狱友们拿的是塑料铲子,D的是单层的麻布手tao,脚上还得拴着脚镣,yao上得捆着绳索,一个连着一个,串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得互相注意着,互相提点着,不能走太快,也不能拖慢整队人的进程,一个人踉跄了,好几个人都得跟着趔趄,走起路来还叮叮咚咚地响,林场的工人老远就能听到,老远就跑开了。他们中的多数人宁愿在四面不透风的大厂_F_里剥蒜头,宁愿对着好几十张熟面孔,好几十颗剃得光溜溜的脑袋,好几十件一模一样的灰白道的监狱_fu。但是龚小亮喜欢扫雪,转进第一监狱没多久,他就成了扫雪班的固定成员,又因为下盘稳,手脚利索,干活卖力专注,他总是被排在队伍的首位。扫雪时,龚小亮的两只眼睛永远只盯着雪地,两只手永远牢牢抓着铲子,每一铲下去都是又shen又重,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挪动,雪从他body两侧飞洒出去,活似一台人力扫雪机。尽管在雪地里泡久了,单薄的鞋子很快就会被雪水*透,脚趾很快就会冻得失去知觉,喉咙和脸颊也会因为冰冷的空气而刺痛,忍不住嘶嘶哈哈地喘气,但龚小亮从没有怨言,这份工作能让他摸到雪,吃到雪,能让他闻到雪松松针清冽的气味。

他总是会想起跟着M_亲进山时的情景。

他们捡雪松的松针,捡松果,带回家,他们把松果扔进灶火里,松果*地炸开了,焦了的松籽在火堆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zhui馋,摸过蹦到外头来的热乎乎的松籽吃过,不好吃,怪涩的,但是添了松果烧出来的饭怪香的。松针泡的茶甘苦。M_亲会递给他一块巧克力。

牡丹大大小小的商店里都有卖这种俄罗斯来的牛*巧克力,甜得发腻,一定要配茶。

龚小亮吞了吞口水,随即打了自己一巴掌,狠狠掐住自己的虎口。他还在望外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牢_F_里其余人还都睡着,十个人,五张上下铺位的_F_间,鼾声此起彼伏。天只微微有点紫意,太阳还没出来,但可能已经过了六点了。

入冬了,牡丹的天会亮得很晚。

牡丹在哪儿呢?

牡丹在东北,毗邻雪松江,城市不大也不大,人口不多也不少。城东有一座火车站,日本人造的,仿的是德意志建筑风格,有一座钟楼,钟楼顶上ca过伪满洲的旗子,ca过青天白日旗,ca过日本国旗,现在飞扬着的是五星红旗。载满了黑澄澄的黄金的火车每天从这里出发,昼夜不歇,去往大江南北。

龚小亮小时候也和别的在牡丹长大的孩子一样,追着火车疯跑过,孩子们争抢沿途掉下来的黑金子,男孩儿们捡到了就往兜里踹,弄得手和_yi_fu又黑又脏,一些nv孩儿j明,也爱干净,拿着短柄的扫帚和小小的铁皮簸箕出来,不仅能装煤渣,还能扫煤灰。煤渣和煤灰是很有用的,尤其是在冬天,家家户户都烧煤,煤是黑金子,煤能卖很多钱。牡丹周边统共有九座煤矿,一代人怎么挖也挖不完,两代人He计着也挖不干净,那一代人就把第二代人送去了牡丹的职高,继续学挖煤,煤做的饭碗似乎和铁饭碗没什么不一样,都不会坏,不会穿。

龚小亮也差点去了职高学挖煤。他的父亲在矿上,是一个采矿班的班长,他的M_亲也在矿上,干后勤,煮饭洗碗洗_yi_fu。父亲说,不读高中了,就去职高了。M_亲没说话,后来偷偷和龚小亮说,你好好念书,我和你爸谈谈。

龚小亮成绩不赖,甚至可以说非常优秀,他后来还是上了高中,在牡丹的重点中学十九中的重点班读书。高一升高二,他是年级第三。高二升高三,他考了年级第一。

高二分班,他选的是文科,他们班的班主任教数学,副班主任是个英语老师,nv的,很年轻,姓蓝,从上海来,爱听爵士乐,读杜拉斯,最喜欢的电影是看得见风景的_F_间,她的办公室桌抽屉里有两本简奥斯丁的英文原版小说,一本是傲慢与偏见,另一本是理智与情_gan,她私下里会订幽默大师,还爱洗泡泡浴。她住单人间的教室宿舍,浴室就在_F_间里,浴室的墙壁是r粉色的,肥皂泡像雪一样堆满整个浴缸。

蓝老师把微卷的乌黑长发盘在脑后,露出沾了水珠的肩膀,_Suo_Gu_,一截胳膊,几_geng被热水暖红了的手指。她喜欢边泡边看故事会,要是浴室里没有故事会,或是上面的故事她看得烦了,她会大声地和龚小亮说话。

“小亮A!说个故事来听听吧!”

她就是这样响亮地喊出他的名字的。

龚小亮才十几岁,没有任何故事好说的,到最后都是蓝老师在讲故事。她讲南方——出了东北就是南方了,北京是南方,武汉是南方,上海是南方,海南更是南方。

蓝老师还经常穿一条雪白的裙子。蓝老师说它白得像牡丹的雪。龚小亮问她,那和上海的云比起来呢?谁更白一些呢?

牡丹的云老是灰扑扑的,在它们的笼yinJ下,牡丹看上去也总是灰头土脸的,唯独下雪的的时候才显得干净一些。雪把黑乎乎的牡丹藏了起来,雪让这座城市拥有了一件两面都能穿的外tao,一面是黑的,另一面是白的。

龚小亮喜欢白的这一面。

高三下半学期,二月的时候,牡丹断断续续还有雪。春节才过,寒假才结束,有一天,蓝老师穿着一件白色的短大_yi,一条蓝色牛仔ku站在讲台上讲课。她有好多白色的_yi_fu,白_yi_fu在牡丹容易脏,半天下来,领子上就是一圈灰了。蓝老师经常穿着一条粉色的吊带睡裙洗_yi_fu,洗头。她的头发洗过之后卷得比平时厉害。她爱把_yi_fu挂在暖气片上烘干,有一回,她的一件白衬_yi热得烧了起来,吓得龚小亮抓起外tao就去拍那件起了火星的衬_yi。蓝老师呢,咯咯笑着坐在一边吃苹果。她还笑着说:“小亮A,以后有人让你说个故事,你就有得说啦!”

她的口头禅里总有个“de”。

有得说,好的呀,可以的呀。

的。d和e,d,dangerous,e,exciting,d,dainty,e,eagerly*

好多种可能,好多种组He,随意地连在一起就能做成一块粘住*尖和上颚的麦芽糖。

瞭望塔的方向忽然传来嘎嘎的声响,龚小亮一看,值班的狱警换班了,*场上走来几个头顶冒着白烟,身披军大_yi的男人。

还是回到那一天吧。龚小亮迟到了,他在百花花园的建筑工地上徘徊,抽了半包烟。他抽烟是和蓝老师学的,他们会一块儿抽烟,用一个打火机点烟,这样他们就能靠得很近,呼xi得很近,近似要_Kiss_。

龚小亮一边抽烟一边在工地上兜圈,后来他在一堆红砖边上找到了_geng铁棍。他拖着这_geng铁棍去了学校,进了教室。他那时已经有一米八二了,业余还练俯卧撑,闲时和父亲进山打过猎。他开过猎枪,枪法很准,反应很快。他剥过松鼠的皮,割开过狍子的喉咙。他一棍子挥出去,蓝老师摔在了讲台上,血喷到了黑板上。又一棍子,蓝老师倒在了地上,血流不止。

那是二月二十号。距龚小亮成年还有半年。他打死了他们班的副班主任,英语老师蓝姗。

黑板上写着将来完成式是如何构成的。

一个例句:ThesnowwillhavedisappearedbeforetheendofFebruary.

同学们都跑了,一些老师站在走廊上,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堵在门口,喘着粗气和他说话。

“冷静点A龚小亮**”

“龚小亮同学**同学**”

忽然还有别人说话,特别刺耳,特别大声。

“D老师!D老师!!别Jin_qu!别!”

D老师,D明月,龚小亮记得他,D老师在他们学校教化学,他没上过他的课。D老师是蓝老师的老公,丈夫,爱人,伴侣,法定结He对象,他们有对戒,买了新_F_,领了结婚证。法律会保护他不被背叛,不被抛弃,不被离开的权力。

蓝姗对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蓝姗和D老师结婚了。

蓝姗的父M_不愿意出面处理她的后事,甚至连牡丹都没来,葬礼是D明月*办的,葬礼后,他来探望过龚小亮一次,他告诉他,他把蓝姗的骨灰撒进了雪松江。听说雪松江一直往南去,会经过松原,沈阳,流入渤海湾,汇进黄海,和所有大江大河一块儿在整个地球环游,流淌。所有的水都会流往一处,所有的水都不再分东南西北。人也一样,所有人都会迎来终局,所有的人都不再分男nv老幼,都是尘埃和粉末。

D明月后来还申请来探视,龚小亮拒绝了。

因为未成年,加上自首,认罪态度良好,龚小亮被判了十二年,又因为狱中表现积极,减了两年刑。这_fu刑的十年间,他的父亲一次都没有来过,M_亲一个月来一次,话不多,上个月他告诉M_亲他要出狱了,M_亲说她已经知道了。

天终于亮了。龚小亮穿好鞋子,叠好被子,挺直了yao杆坐在_On the bed_。睡他上铺的赵瘸子爬了下来,看看他,又往外瞟了眼,和对面铺的钱老四搭话:“嚯!这雪可真够大的!”

钱老四拍拍枕头,一昂脖子,瞅着外头说:“可不是嘛!得到小tui肚了吧?”

又有几个人陆陆续续来窗边看雪,有意无意地,他们总要瞥龚小亮一眼。他的刑期满了,他们还得继续_fu刑,但是他还年轻,坐了十年牢也才二十七岁。也正因为他年轻,他们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羡慕。

一个狱警进来了,他敲敲闸门,喊了声:“龚小亮!”

龚小亮站起来,走了出去。

天花板上的灯都开了,快到早练的时间了,不少狱友都起身了,时不时地有一些人走到闸门后往外张望。龚小亮不紧不慢地跟着那狱警走在两侧都是铁栏杆的过道上。

他在监狱里没有结交任何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以至于师生不伦恋,nv老师脚踏两条船,高中生弑师的新闻,在牡丹人尽皆知,监狱里的消息更是灵通,哪怕因为未成年,他的脸被打了马赛克,名字用了化名,可他一转进来大家就都知道,就是他——十九中那个杀了老师的尖子学生,似乎是源于什么长久以来流传下来的规矩,一个罪犯在外头是如何对待nv人的成了这个罪犯来到监狱里会如何被其他犯人对待的重要评判依据之一:强*犯活在最底层,打过老婆的人其次,而对于一个被nv人欺骗了_gan情的男孩儿,那些年长,资shen的囚犯并没有为难他。龚小亮被排除出了他们的圈子,他也自觉地不渗透进任何圈子,加上他总是沉默,杀人后,一种无力_gan占据了他的身心,与人交谈,甚至说一句话都让他觉得疲惫,他怀疑起了语言,他怀疑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他怀疑他领会到的任何意思,他怀疑他会误解,一而再,再而三。十年来,和他说过话的人,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

很多人怀疑他是哑巴,只有他的M_亲知道他还能说话。

他在梦里也说话,千千万万次和蓝姗说,老师,我们一块儿去上海吧?

千千万万次,蓝姗睁着那双大而*润,多情怜人的眼睛看着他。她fu_mo耳垂上那颗圆圆小小的珍珠耳钉,她咬了咬zhui唇,才洗过的头发垂在脸侧。

突然,有人抓住了龚小亮的胳膊,龚小亮转头看去,抓住他的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的脸很黑,zhui唇干瘪,他对着龚小亮露出了一个微笑。

狱警过去猛敲了下闸门,那男人松开手,退向后去,可他还笑着,露出缺了很多牙齿的牙r。他在自己Xiong口划十字。

“走A!”狱警一拽龚小亮,加快了步伐,不无抱怨地说,“你说你和他们瞎磨蹭个什么劲儿,还想不想出去了?”

龚小亮没吭气,一条胳膊被狱警提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穿过了那条走廊,下了楼,又往前走了会儿,狱警把他推进了监狱长的办公室。监狱长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说话口吻极和善,见到龚小亮,先笑了笑,接着递给他一个信封和一份文件。

“签个字。”他指着文件的空白处说。

龚小亮低头签字。监狱长又说:“出去好好的A,你还年轻,好好的吧。”

龚小亮点了点头。信封里有八百八十块,是他十年来在这里剥蒜头,缝牛仔ku的收入。监狱长问他:“你_M_M知道你今天出去吧?”

龚小亮又点了点头,那在边上站着的狱警开腔了:“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走吧!换_yi_fu去。”

龚小亮换回了十年前被捕时穿的那tao_yi_fu,外_yi外ku是身校_fu,他在看守所的时候没有人来给他送_yi_fu,这身校_fu到送了监都没neng下来,如今再穿上,不光是校ku,连里头的秋ku都明显短了,把袜子拉到最高,仍会露出一截脚踝。

狱警还把他进来时随身带着的东西还给了他。

“一张nv人照片,半包烟,一个打火机,没错吧?”狱警看着档案,清点着眼前的东西。

龚小亮看了看,签了字,把东西抓进了口袋。

龚小亮出狱了。

D明月就在监狱对面站着,龚小亮一眼就看到了他,瘦高个,围着围巾,D着耳yinJ手tao,样子一点没变,穿了件呢大_yi,正*着肩膀抽烟,D明月也看到他了,扔了香烟,笑着和他挥手,指指身边停着的一台轿车。

龚小亮没动,D明月走近了,和他道:“和你_M说过了,明天我带你去看她,今晚就在我那儿先凑He一晚吧。”

他的口吻很客气,说话时脸上微微带点笑意,眼角因而挤出了些细纹。

他又说:“就别让你_M*心了。”

龚小亮打了个哆嗦,D明月把围巾解开来搭在了他肩上,一指自己的车子,没再说什么了。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系好安全带,D明月忽而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又下了车。龚小亮从后视镜里看他,D明月绕到车后,开了后备箱,不一会儿,手里抓着两串鞭炮走到了车前。他把鞭炮扔到地上,点上导线,站起身走远了些,捂住了耳朵。鞭炮没多久就炸开了,噼里啪啦,红纸屑漫天乱飞,青烟弥漫,一gugu烟火味直往车里钻,龚小亮咳了声,又立马捂住了zhui巴,似是怕人听见,他瘪住了气,还把D明月给的围巾拿了下来,小心地叠好,搁在tui上,他还想咳嗽,但忍住了,他攥着手里的信封,弯着yao坐着。烟味_C_J_着他的鼻腔,忍耐让他的呼xi不通畅,他的脸很快就Zhang得通红,浑身都在发抖,好在鞭炮声过了会儿就停下来了,车里的烟味稍散开了些,龚小亮慢慢地也已经能适应了,他缓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呼xi着,不敢太大声,他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围巾,拂了拂,确保它平整得看不到一丝褶痕。

D明月回到车上了,龚小亮把围巾还给了他,D明月笑了两声,D上围巾,握住了方向盘。他没动,紧盯着车前方,放鞭炮起的烟还在,一时间,车前玻璃外什么都看不清。

龚小亮把呼xi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掐着手,低垂着眼睛,D明月也不说话,沉默压弯了龚小亮的脊梁,他抬不起头来,好一阵,D明月才发动了汽车。

他们往市区的方向去,路上同行的都是装着木材的大货车,进了市区,驶过一段火车铁轨时,龚小亮回头看了好几眼。铁道两边堆着雪,几茬干枯的荒草针似的ca在雪地里,风一吹,瑟瑟地抖,火车站就在不远处,可没有孩子在铁轨边玩耍,也不像有火车会从这里经过的样子,到处都安安静静的。这条铁路仿佛在沉睡。

后来他们靠近了火车站,龚小亮一抬眼就望到了钟楼,四周围也是冷冷清清的。

马路上的雪倒已经铲到了两边去,在人行道边夯得高高的,牡丹的黑里子又露出来了,来往的行人不多,全穿着shen色的外tao,*手*脚,行色匆匆,车也不多,只有几辆公车在路上跑着,身上到处都是泥点子,窗户紧闭,车上的人摇摇晃晃地打着盹。宽阔的六车道马路两边多数店还都拉着卷帘门,只有几家小吃店像在做生意,它们有的屋里亮着灯了,但大门紧闭,屋檐下挂满了冰凌,有的在外头摆上了热气腾腾的蒸架,男人拿着竹竿敲冰凌,nv人热络地招揽过客,他们身旁白烟滚滚。没什么人往店里去,nv人从蒸架上拿了屉包子给男人吃。

D明月这时说:“牡丹现在是国家认证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了。”

他放下些车窗,点了_geng烟。

龚小亮抱住了胳膊,十年过去了,原先牡丹最繁华的地方,最热闹的马路是该衰落了,一代人没有挖完的矿,两代人也该挖完了,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十年都不会更迭,十年都淘不尽的呢?

离开火车站三条街,路标上出现了一个叫做“新时代广场”的地方时,人和车才多了起来,这新时代广场地界全是高楼,放眼望出去都是灯箱广告,什么家乐福A,万达影城A,新时代百货A,苏宁电器A,还有一间肯德基,一间哈_geng达斯。

D明月把车开进了新时代百货的地下停车场,停好车,他要下去,龚小亮还坐着,D明月冲他笑笑,说:“买个手机,换身_yi_fu吧,明天就不穿这身去见你_M_M了吧?”他看着龚小亮,又说,“我倒有些旧_yi_fu,就是怕你穿太He身,款式你也不喜欢。”

龚小亮低了低头,轻声说:“不好意思了。”

“没事A,这两天我都休息。”

“对不起。”龚小亮又说,头垂得更低。

D明月没出声了,下了车,绕到龚小亮边上,敲敲窗户,努努下巴:“走吧。”

龚小亮还是下车了,他把信封里的钱拿了出来,揣进口袋,他们先去了商场一楼的手机卖场,看了几个柜台,最普通的机子都得一两千,龚小亮囊中羞涩,转完了一圈都没下手。路过移动的业务柜台时,D明月提了句:“先办张卡吧,手机我家里还有个旧的,回头看看还能不能用。”他问龚小亮:“你要给你_M打个电话吗?”说完,他抱歉地笑了,“你说我这记x**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呢,本来还想你一出来就让你和你_M说句话,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忙掏出了手机递给龚小亮,龚小亮没接,只是低低说:“不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D明月看看他,收起手机,又笑了笑,不言语了,他找了个位子坐下。龚小亮走到1号柜台前,轻声和柜台里的nv业务员搭话:“您好,我想办个手机号**”

nv业务员年纪不大,正对着电脑打字,看也没看龚小亮,不耐烦地回了句:“拿号码!我这办公呢!”

龚小亮一愣,D明月过来了,往他手里塞了张印着“006号”字样的小纸片,说:“不着急A,还没到你呢。”

那业务员翻了个白眼,zhui唇动动,把键盘敲得更响。这时一把机械的nv声响了起来:“请004号顾客到2号柜台办理业务。”

龚小亮一看,不远处的墙上挂着个显示屏,“004”和”2号柜台”的字样在显示屏上跳动。那显示屏下面是个取号机。

龚小亮走开了,站到了墙边去,他站着等着。D明月还坐着,低着头看手机,两人离得不远也不近。

轮到龚小亮了,又是那个1号业务员,龚小亮一过去就先和她道歉:“刚才不好意思了,打扰您办事情了。”

nv业务员一瞅他,说:“开号是吧?办哪个tao餐?”

她戳着桌面,那桌面上贴着各式tao餐广告,什么4g上网tao餐,4g流量tao餐,4g飞享tao餐,4g自选tao餐,龚小亮看得有点懵,nv业务员又不耐烦了,指着40元包月的tao餐说:“这个吧,现在办还返十块钱,下个月退到你电话卡里,这个最便宜。”

龚小亮连连点头:“那就这个了,就这个了。”

nv业务员的表情放松了些,又问:“你现在用的什么手机A?苹果还是安卓?办He约机更便宜。”

“He约机?”

nv业务员看着龚小亮,挑起了半边眉毛,龚小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要说话,D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ca了句:“现在办的都是新的sim卡了吧?那以前那种老款的手机能用的吧?”

那nv业务员点了点头,D明月一看龚小亮,说:“那就先办这个tao餐吧,先用着,手机还没坏就先不换了。”

龚小亮应下,忙掏出身份证,又抓了张一百块钱出来,拿到sim卡,他低着头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把卡放进信封里,和D明月上楼去了。

他们直接去了商场四楼,挑鞋子和_yi_fu,龚小亮的钱不多,完全是看价格挑_yi_fu,上_yi凑He着还能穿,就买了条牛仔ku,换了双鞋,搭了个毛鞋垫,一通采买完,八百多就剩了几十,在厕所换好ku子,鞋子,龚小亮数了数钱,不逛了。

D明月带着他回自己家。

他住在百花花园,斜对面就是个大超市,人气不赖。_F_子在23幢12楼,顶层,楼里有电梯,就是有些旧,有些慢,半天才从地下爬到顶。一层两户人家,D明月住1202,门上贴了张年年有余的年画,D明月开了门,领龚小亮Jin_qu,两人在玄关换了拖鞋,D明月往屋里一指,说:“坐吧,歇会儿。”

他指的是客厅的方向,那儿有沙发,有茶几,有电视,茶几上堆着好些水果零食,电视机边放着盆金桔树,树上挂着不少小红包,那儿还连着阳台,阳台的玻璃窗上贴着红纸剪的窗花,乍一眼还以为家里在过大年。

龚小亮没动,D明月又指了另一个方向,说:“睡那屋吧。”

说着,他在前头带起了路,龚小亮跟着他,到了扇门前,D明月开了门,站在过道上对他道:“没什么家具。”

_F_间里确实没什么家具,就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椅子上放了盏台灯。被褥和枕tao看上去很新,简单的格纹款式,地板擦得很干净,四面墙壁刷成了鹅黄色,墙上安着个星星形状的壁灯,窗帘半拉着,阳光透进来,照出窗帘上一只只俏皮可爱的粉色小鸭子。

D明月说:“我去找找手机。”

他转身走开了。

龚小亮轻手轻脚地踏进了_F_间,他在_On the bed_坐下了,怀里抱着先前换下来的一包旧_yi物。D明月的脚步声远了,又渐渐近了,龚小亮还干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购物袋里那条卷起来的校ku,凌乱的褶皱好像一个漩涡,它越旋越紧,越转越像一只眼睛。

龚小亮抬起头,那星星壁灯也像眼睛,会闪,会亮的大眼睛,窗帘上的鸭子也有眼睛,虽然小,但多,它们全都看着他,全都盯着他。龚小亮握住了双手,D明月回进来了,呼xi有些急。他把一只塑料袋递给龚小亮,里头是一部手机,一条充电线。他没再说什么就又出去了。

手机是部翻盖机,和今天在卖场看到的款式大相径庭,对龚小亮来说更熟悉一些,他拆开手机后头的电板,把今天才办的sim卡ca了Jin_qu,sim卡太小了,还好还能再卡槽里固定住,ca上充电器,手机能开起来。

屏幕亮了。

龚小亮看到了蓝姗。

她睁着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对着他。

龚小亮倒抽了口气,他想躲开,但挣扎了一会儿还是B着自己去面对这张手机壁纸。

他掐住了自己的手腕,默默地计算时间,一秒钟,两秒钟,他开始发抖,三秒钟,四秒钟,他眼前闪过一颗红色的头颅,一瞬间,好多人在他面前划十字,好多人在他面前背着十字架走在炭火铺就的道路上,好多人被鞭笞被撕裂,好多佛在说法,好多先知在讲经。晨钟敲响了,一个又一个人跪倒在地,向着圣地的方向匍匐。

龚小亮试着给M_亲打电话,接连打了三通,回应他的只有忙音。

他给M_亲发短信。

“_M,是我,小亮,D老师来接我,我在他家。”

他想了想,又删了,从头开始打。

“_M,这是我的手机号,我在D**”

D老师**

我在D老师家。

我在他们原本给自己的孩子准备的_F_间里。

几下敲门声响了起来,龚小亮抬起头往门口看去,门开着,D明月站在门外问他:“手机能用吗?”

龚小亮捂着肚子,点了点头,D明月抱着件大_yi,笑着继续道:“旧是有些旧了,你试试大小He适不He适,别嫌弃这个款式A,试试?”

龚小亮放下了手机,起身走到了D明月跟前。他的小tui在打哆嗦,不得不靠着门框斜站着。D明月把大_yi披到了他身上,上下一打量,拍了拍他,似是颇为满意,点着头走开了。他进了厨_F_。

龚小亮看着他,他把大_yineng了下来,放到了_On the bed_,低头站了会儿,也去了厨_F_。D明月在和面,龚小亮洗了洗手,给他打下手,D明月家里只有一_geng擀面杖,他给了龚小亮,龚小亮擀饺子皮的时候,他从冰箱里拿了盆韭菜_chicken_蛋,和一盆猪r鲜虾馅儿出来,他还去客厅把电视打开了。饺子皮擀了不少,D明月开始包饺子了,擀完剩下的,龚小亮也来包饺子,临到包好,煮水了,D明月又找了盒豆腐出来,拌了个小葱豆腐,拿去了餐桌上,他还张罗着要做个水果沙拉,客厅厨_F_两头跑,忙前忙后,龚小亮还在包最后剩下的几张饺子皮,他看看D明月,又看了厨_F_一圈,偷偷拿了把水果刀藏进了ku兜。

饺子下了锅,两人站在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饺子浮起来了,各个都是白白胖胖,D明月拿漏勺拨了拨,笑笑:“还好,没破的。”

他往锅里加了碗凉水,水再煮开,他拿来两个大碗捞饺子。他给了龚小亮满满一大碗,他自己那份要少一些,两人一人一碗饺子,坐去了餐桌边。

这个点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转播中央新闻,眼下播到国际新闻了,澳大利亚某某动物园的一只考拉被同伴打了一顿掉下了树,这经历被游客拍了下来放上了网,这只可怜的考拉yi_ye暴红。新闻里播了那段视频,D明月看笑了。龚小亮只匆匆瞥了眼,就继续埋头吃饺子。

饭后,两人一块儿收拾了饭桌和厨_F_。D明月先洗了个澡就进了自己_F_间,龚小亮也洗了个澡,出来后,回到那小_F_间里,关上门,关了灯就在_On the bed_躺下了。他把偷拿的水果刀藏在了枕头下面,他把手也压在了枕下。

客厅的灯熄灭了,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但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过了阵,一串脚步声再次响起。龚小亮凝神听着,他慢慢握住了那把水果刀。

有人开门进来了。这人还在往床这边过来。这人靠得很近了。他停下了,就停在他的床边。

龚小亮弹了起来,抓着水果刀,对准了那个人。借着过道上的灯光他看得很清楚,站在他床前的人正是D明月。D明月明显吓了一跳,张口就说:“我来看看你要不要加床被子。”

他开了台灯,盯着龚小亮手里的水果刀,哑然失笑:“你以为我要趁你睡着了杀了你报仇?”

D明月往前走了两步,光从他脸上移开了,他的五官变得模糊,只有轮廓异常清晰。他镇定,冷静地说:“人死不能复生。都过去了。”

他伸出手,一个背后全是光,周身漆黑,看不清的形象在对龚小亮说着话,那声音是温和,亲切,不带任何攻击x,甚至充满了劝诫,安抚的意味。

他说:“把刀给我吧。”

龚小亮松开了水果刀。

“对不起。”他对D明月说。他不敢看D明月的反应,也不想再看他,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

他害怕,他害怕任何一双眼睛,任何一个抬起眼睛的动作,任何一_geng手指,任何一只靠近他的手,他想回到那高墙下的牢笼里,但他还想再见见他的_M_M,他要跪倒在她面前,抱住她,和她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说得他哑了,说得他哭出来,他要哭出来。他想哭。

怎么又下雪了?

怎么又好像很多人在说话?他们在说他的故事吧?他的故事只有一个,但是有太多细节可以说了。什么样的人会去杀人A?还是活活打死。什么样的家庭会教出这样的孩子A?他天生就是反社会吧?人之初,x本恶A!

龚小亮捂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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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万岁第1章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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