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寻是被手机振动吵醒的。
他伸手乱抓,摸起躺在地毯上的手机,按了几下才点上接听键。
他不耐烦的“喂”字才发出一个音节,半睁开的视野里蓦地出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自外而内的光线被窗帘阻挡了大半,朦胧地圈在柏沉故的脸颊上,驱逐着他身上潜藏的冷感。
时寻声音一哽,虚浮的惊愕只停留了几秒便消失殆尽。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确认他是否能听到声音,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意识到柏沉故的存在,时寻不自觉勾起唇角,甜蜜的欣喜几近溢出。
他小幅度起身,对着听筒低低地应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人长舒了一口气:“可算联系上你了,快回学校,导师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好像是有急事找你。”
时寻一怔,他拿开手机下滑通知栏,没有发现来自老师的消息。
几天前他换了电话号码,但当时就群发短信通知了所有人,估计老师没看见,还在一遍遍打之前的电话号码。
“刚才老师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我扯谎说你去吃早餐了,你现在去找他,应该还来得及。”
“嗯。”
时寻尽量简短地回应着,生怕吵醒柏沉故。
他挂断通话,收起手机。
学校那边的事确实不能不管不顾,况且柏沉故还在酣睡,有话等回来再说也行。
想到这,时寻悄声下了床。
他轻轻扯动床单,又拉平被子间的褶皱。
他记得柏沉故有相当严重的洁癖,但凡看到周围有一点不整洁都会异常难受。
昨晚他连人带房间收拾了个遍,力图不留一点痕迹,只为防止柏沉故一大早醒来被这些旁枝末节的事剥夺了愉悦。
时寻扫视一圈,拿起外套和耳塞。
这下就彻底干净了。
他轻笑着向床边欠欠身,无声地对躺在床上柏沉故道:“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回。”
时寻离开房间。
他在酒店门口拦了一辆计程车,赶到了学校。
楼下,庄瑞正急得直打转。
看见时寻,他连忙应了上来:“寻哥,你终于来了!”
说话的人叫庄瑞,也是刚才给他打电话催他回校的人。
庄瑞是他一个导师的同门,也是他的室友。因为名字倒过来写与“端庄”过于相似,又时常表现得很呆,课题组的人都戏称他一声“端端”。
时寻不紧不慢走过去:“端端,你等在这儿干什么?”
“给你通风报信啊。”庄瑞急切道,“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我听师姐说老师今早发了一通火,我怕你什么都不知道,搞得他更气了。”
时寻轻笑着,和他并肩走进楼门:“你怎么比我还急?他是找我又不是找你,就算生气,遭殃的也是我。”
庄瑞苦恼地摸摸后脑勺:“你那么厉害,老师宝贝你都来不及,才不会对你发脾气,我就不一样了,老师叫我下午去找他,我感觉自己大难临头了。”
“放心吧。”时寻心情格外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小事,不会牵连到你的。”
说完,时寻向走廊深处走去。
事实上,导师也没什么事,只是让他解释一个小论文里模型的嵌套细节。
至于电话没打通的那点不悦,也在一来一往的交流中烟消云散。
离开学校的时候,时间不算太晚。
论文没能消磨时寻半分的兴奋感,他来不及吃早饭,只想快点赶回酒店。
回程途中,车流量开始变大,不留情面地把他堵在路上。时寻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时不时向前探看,对此毫无办法。
他失力地向后仰倒。
他有点后悔,早知道会赶上早高峰,就不多嘴和老师讨论另一种思路的可行性了。
终于到达酒店附近,时寻付款下车,动作一气呵成。
上楼的电梯仿佛比往日运行得更慢,不间歇地炙烤着他的耐心。
长声的识别结束,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览无余的空荡。
时寻愣怔在原地。
人走了?
就这么……走了?!
时寻较劲似的在房间里寻找,试图找到对方留下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张说自己先行离开的纸条。
但,并没有。
床铺的余温已经散尽,人应该离开也有一阵了。
时寻紧锁眉头,一时摸不清柏沉故的意思。
他这才想起昨晚短暂在他脑中停留几秒的那个疑问——柏沉故怎么会出现在他房间里?
时寻不打算瞎猜,与其浪费时间胡思乱想,不如先去酒店前台问问情况。
但前台坚称不可能有其他人进入过他的房间,语气坚定得仿若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春.梦。
时寻正打算提出调监控的解决方案,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
看着来电显示上的号码归属地,时寻心下一沉。
他明白换号码躲避家中电话的办法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他们顺杆找过来的速度着实是令人恼火。
不过也好,就算这几天家里不找他,他也是要和他们摊牌的。
毕竟他还要去找柏沉故,即便是身上有个挂名的婚约,也不合适。
他向前台致意先行离开,移动指尖到接听键上。
通话空了几秒,对面才出声问道:“最近还忙吗?”
时寻不想接茬这种不冷不热的寒暄,开门见山地表达出自己的意图:“白叔,您还在津松吧?方便的话,我们今天见一面。”
电话那头愣了愣,很快应下。
外面人多眼杂,谈退婚实在不够妥帖,时寻思忖片刻,把交谈的地点定在了酒店。
回到房间,时寻开窗通风,静等对方的到来。
人来得比他想象中更快。
脚步声停在门口,时寻旋即扬声道:“门没关。”
中年男人从门口走进来,与时寻隔着桌子对坐。
这个被叫做“白叔”的人跟在他父母身边近三十年,是家里非常信任的人。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他接到“婚约通知”的时候。
时寻是北池人,考入津松大学后便来到津松市,一晃已经过去七年多了。
因为北池与津松距离遥远,家里就派了白叔协调这场婚事。
这三个月里,白叔多次提及婚事,而今天,还是他第一次对这件事进行正面回应。
时寻十指交叠放在桌面上,直切正题:“今天麻烦您来,是想商量退婚的事。”
白叔打开文件包的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
他不受影响地继续摊开手里的文件:“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但感情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和我妻子结婚前也没有感情基础,现在照样很恩爱的。”
他把手机的文件推到时寻面前:“夫人很在意你的感受,她知道你不想离开津松,筛出的结婚对象也是目前定居津松的,你先看看资料,和他见一面,一切都好说。”
时寻充耳不闻,不留情面地戳开他和稀泥的行径:“我想您应该看得出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答应这门婚事,无论对方是谁。”
白叔咬肌微动,言辞间生出几分微妙的变化:“小寻,家里的状况比你想象得更糟糕,你的结婚对象无论样貌出身还是履历都是万中无一,你连资料都没看过,为什么拒绝得如此决绝?”
时寻摇摇头:“结婚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强行按头不只会毁掉我的余生,也是在葬送对方的人生,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我为什么要答应?”
面临撬不开一丝缝隙的态度,白叔的表情彻底垮塌,音调也明显沉了下来:“你该不会忘了——”
面对早有预料的说辞,时寻截声道:“我没忘,领养的恩情我可以用任何方式报答,除了这件。”
白叔眉峰紧锁,语气充斥着强硬:“如果这个婚你必须结呢?”
气氛逐渐僵化,暗藏在隔膜下的针锋相对几近穿透而出。
凌厉的风从窗口吹进,直冲直撞地掀起桌面上的文件,推搡下的纸张倒栽一头,坠在时寻的鞋面上。
时寻弯身拾起地上翻折的纸张,单手拍在桌面上:“在我这里,没有必须。”
他抬起硬质的文件夹封面,扣合文件的动作行进到一半,不明原因的卡在某个角度上。
时寻微垂眼睫,目光却瞬间固定。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文件,呆滞地盯着一寸照片里那张今早还在床上见过的脸上。
“闹也闹过了,今天我权当没来过,这两天柏家的人就会联系你……”
白叔还在说话,诡异的嗡鸣声却从时寻左耳穿至右耳,迫使周遭的一切悄然静音。
所以……
他这三个月里每天都想法设法退婚的,是他暗恋了十一年的人。
更夸张的是,他昨晚居然还稀里糊涂地和对方睡了一觉?!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时寻单手扶额,紧咬住牙关。
曾经,他觉得自己和柏沉故之间的缘分浅薄。
浅薄到他刚认清自己的心意,对方就离开了北池,半分余地也没给他留。
浅薄到他们明明先后考上了同一个大学,却进了两个校区,即便他频繁往另一个校区跑,找遍校区也只能偶尔碰见他一次。
以至于他在津松市待到了第八个年头,和对方的关系仍是相识的“陌生人”。
可仅仅短短二十几个小时,一切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虚幻得像一场悠长到醒不过来的梦。
他讷讷地舔舔嘴唇,之前拉满的气势俨然丢失了大半:“其实——”
无情的关门声打断了他的话音。
时寻抬起眼,等待他的只剩下关合的房门。
“……”
直到白叔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时寻才堪堪从震惊中捞回些许心神。
他失力地躺在床上放空,整个人像变成了平面,轻飘飘地搭在被褥间,虚浮得不像样子。
他是被庄瑞强行拉回三维世界的。
庄瑞说校长心血来潮要对整体研三同学表示慰问,晚上不定时要来宿舍。
时寻消化了两三分钟才明白他的意思,迟钝地表示晚些会回去。
当晚,校长没来,大家等到烦了,纷纷上床睡觉。
时寻爬上床铺,却迟迟无法入睡,最后被迫在昏沉中闭上双眼。
一夜时间流逝,一通电话终止了他糟糕透顶的睡眠。
时寻眯着眼接听,耳边朦朦胧胧地传出人声:“在宿舍吗?”
声线没有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
时寻听不出是谁,迷迷糊糊地问道:“谁啊……”
对面静了几秒,回答的声音不轻不重。
“柏沉故。”
“柏……”
时寻跟着对方重复了一个字,骤然触动了他深埋的条件反射。
他猛地睁开眼,从床上腾起身。
他的动作幅度过大,手腕直接与床边的栏杆来了个亲密接触,“吭”地发出响动。
疼痛提醒着时寻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屏住呼吸,嘴拙到说不出话。
“户口本和身份证在身边吗?”
“啊?”时寻又是一懵。
“在吗?”柏沉故重复了一遍。
“在,”时寻结巴道,“在啊。”
“带好下来,我在你楼下。”
时寻倒吸一口气,滞涩的空气满满地填塞进心口。
他的语言系统彻底崩溃,混乱道:“什么?我……干嘛啊……”
柏沉故平静地说着。
“民政局,登记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