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司的生意经念完之后,没过一会便走了,还异常亲和地嘱咐宁拂要好好休息。
寂寂无声的病房里,宁拂视线落在窗外的某处,仿佛入了神。
在南朝时,宁拂刚好年满十八。
他自小先天不足,体寒多病。宁寻歌尤为疼爱胞弟,上山下海替他寻来一块暖玉,常年戴在颈上。
想到这里,宁拂习惯性地抬手想握住暖玉,触手却空荡。
蓦地,宁拂眼圈又红了,他忍住眼泪,心口生疼,只觉得周围都是令人窒息的孤冷。
片刻后,宁拂掀开薄被,起身下床。他停在门后屏息听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动静才小心地走出房间。
太阳正要下山,橙红晚霞透过玻璃印出他徐徐独行的清瘦身影。
一路前行,再离奇的景象都无法吸引到他,他步履不停,好像前头有什么重要的人在等着自己。绕过一道走廊,宁拂走到两栋高楼之间的小路上,前面有一片小树林。
谷雨时节,绿枝疏疏落落,月亮就挂在树梢上。
四周都没有人声,宁拂仰起头盯着天上的月亮看了一会儿,澄澈的月亮里倒映在他瞳孔里。恍然间,他又见到了宁寻歌万箭穿心满身是血的画面。
宁拂慢慢蹲下身体,整个人颤得厉害,终于落下泪来。
“皇兄……你在哪里?拂儿很怕。”
低咽悲泣,一声比一声绝望。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也落下去,夜晚渐渐寒冷起来。
宁拂哭得正伤心,突然肩头上被盖上一件衣服。他吓得一愣,慌忙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看过去。
是白日里替自己看病问诊的大夫。
涤非站在他身后,目光不明地看着他,半天后问:“你在这做什么?”
宁拂默默擦掉滴在腮边的泪,他站起身,慢吞吞极不熟悉地念出「医生」二字。
“涤医生,这里有笔墨吗?”
涤非沉沉看他一眼,抽出别在衣前口袋上的一支钢笔,想了想,又替他打开笔盖。
宁拂极为生涩说了一句「谢谢」。
他没见过钢笔,好在这东西并不复杂,他磕磕绊绊摸索出了用法,踮脚摘下一片宁寻歌最喜欢的楠树叶,笔尖落在叶子上仔细写下什么。
涤非无意窥视别人的秘密,只是视线向下恰好瞧见……宁拂写在树叶上的似乎都是繁体字。
男人眉间染上复杂之色。
他读书时曾见过一种病例,病人在遭受巨大的刺激之后认知产生偏差,并不是单纯的失忆,而是会活在自己幻想里的世界。
宁拂身体很健康,但同时也是患者。
涤非见他侧脸如玉,神色认真,不禁产生了一丝恻隐之心。可惜此刻的动摇已经晚了,当时他并没有阻止刘司。
正想着,宁拂已经用好钢笔,双手将笔递给他。
接过钢笔,涤非忍不住问:“你知道明天你要去做什么吗?”
宁拂摇摇头,忽而又点头。
说到底,他对这个异世一无所知。但无论做什么,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寻到皇兄。
从前在皇宫,宁拂偶尔也会同宁寻歌生出龃龉,每回拉不下脸来,他就会偷偷塞给皇兄一封示好信,只要看见他的信,宁寻歌一定会来找他。
现在他已经写好信了,不过这次换自己去找皇兄。宁拂心里想:等他和皇兄重逢的那一天,他会带皇兄过来感谢涤医生的。
第二天是个晴天。
一早,刘司就赶过来帮宁拂办理了出院手续,带他去恋综录制场地。
一路上被汽车完全摄住心神的宁拂,完全不知道此时微博上关于他的话题已经爆了好几个热搜。
宁拂在拍摄现场对步寻歌动手动脚
宁拂晕倒
宁拂出院
其中流量最大的一条相关博文是:“报!惊天坏消息,宁拂这个作精好像出院了!”
话题下面的评论都是清一色的谩骂——
【晦气,怎么就醒过来了呢】
【靠,听说刘司这个狗东西还亲自去接宁拂,果然是有后台的关系啊】
【球球宁拂不要对我歌动手动脚啊啊啊】
【觉寒我唯一本命,宁作精离我男神远一点!!】
【离我烙我冬也远点】
怦然心动是一档恋爱社交真人秀节目,从曝出觉寒会参加节目时,这档恋综节目就一直走在关注度爆表的前列。
一款集齐顶流爱豆三金影帝商界大佬以及国际顶模的全男神阵容恋爱节目,注定了网络热度会节节攀升。
保姆车上,坐在副驾驶的刘司刷着微博消息,满意发出一声嗤笑。
骂吧骂吧,迟早要打脸。
他以一个知名综艺导演的专业眼光打包票,现在的宁拂,一定能掀起节目的腥风血雨。毕竟有美人的地方就有战场。
想到这里,刘司不自觉又从后视镜里去看宁拂。
宁拂不偏不倚坐在两个后座中间,他偏过头,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窗外。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市中心广场上的一个巨幅广告。上面的男人身形颀长,肤色有些苍白,眼神清冷却能摄人心魄一般,异常俊美绝伦。
刘司瞧他看得出神,替他解释了一句:“他叫觉寒,和你一样是参加节目的嘉宾。”
觉寒?
古人言,每于寒尽觉春生……宁拂敛了眸,他想,这名字倒很是雅致。只是,这位觉公子同他一样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在他们南朝,哪怕是烟花柳巷里的歌妓小倌,招客时都会带上帷帽,面纱遮脸,只有恩客才能直视其真颜。
哪里会像这样,把画像挂在街上,被千万过路人注视亵渎。
“到了。”
车缓缓停在一栋三层粉白色别墅前,宁拂轻轻喘了口气,压住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这里果真是个再神奇不过的世界,比之他从前看过的话本异志,还要瑰怪十分。
刘司把他送到门口,递给他一个印有节目logo的帆布包袋,满怀希冀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去吧,日常生活用品,节目组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宁拂紧紧攥着细长的绑带,手心勒出两道红痕还一无所觉。他尽力压下心底不停冒出的惶恐无助,低声答好。
刘司原本想叮嘱他要完成节目组布置的任务,话到嘴边他又转了念头,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
“你只需要和其他几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七天。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问他们,千万别怕,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他做了快二十年的节目导演,清楚现在观众的口味,知道观众最喜欢看什么。刘司自认是一个商人,不是慈善家,对宁拂的关照当然首先要出于利益考虑,更不会放过一切能引起节目话题讨论度的剧本安排。
自小被亲人周密保护的宁拂心思单纯,根本没读懂刘导眼中的情绪其实名为算计。
他点点头,道了声谢。
沉闷的一道吱呀声,别墅大门被打开。
宁拂手指发麻,不停绞着手里的帆布袋,过了片刻,他缓缓抬起头。
灯火通明的亮堂大厅里,有另外三道身影。
最先回头的是一个年纪同他相仿的男孩,长相漂亮,头发却是很古怪的浅金色。另一边站着男人身材高大,皮肤偏黝黑,正脸色诧异朝他看过来。
从前在皇宫,除了至亲,从没人敢这样明目张胆直视他。在两道目光下,宁拂呼吸都快僵住了,想起现在的自己身份低微,他强忍住不自在,颤着睫毛略微弯了下腰。
“你们好,我我是宁拂。”
一室寂静,没有人回应他的问好。
热气腾地在脸上蔓延,宁拂原本就微红的脸又添了一层绯色,咬了咬唇直起身体,他小心地移开视线,目光这才落最后一个人身上。
男人静坐在那里,身姿修长,五官极清俊,气质非凡不俗。仿佛觉察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注视,他偏过头望去。
俩人无可避免的视线交汇。
宁拂整个人凝固在原地,手中的布袋「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霎时,他眼眶蓦然泛红,像一只终于迷途归来的小兽猛地撞进他怀里,死死抱住男人的腰身。
“皇兄!”
在场几个人都被宁拂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地愣住一秒,随即表情各异。
陈冬至是最先回过神的,他随意撩拨了下头发,环顾了一圈布满摄像机器的客厅,压了压嘴角嗤笑一声,“还没出戏呢,这又是演得哪出啊。”
啧,看来这个宁拂真不是善茬,一来节目就想搞事。
宁拂之前在微博上和陈冬至的粉丝掐得最凶,以至于他在来之前特意被经纪人叮嘱要离宁拂远一些,以防自己被吸血。
啧,现在看来这个宁拂真不是善茬,一来节目就想搞事。
被一把抱住的步寻歌表情错愕,忽又紧皱眉头,男人明显是有些愠怒,但还是极为绅士地将宁拂轻推开。
“宁先生,请自重。”
入耳是熟悉到骨子里的声线,却独独少了从前的温柔声调。
宁拂被推到一边,甫一抬头对上男人淡漠的目光,眼睛瞬间红了一圈。
“皇兄?我是拂儿,你不认得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