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嫁入常家多年无所出,因此身后并无子女。她娘家高贵,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存在感,脾气却强硬得很。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大夫人施然入座,她年轻时是前朝有名的美人。经历了逃亡战乱,现在也显出老态,不过依旧雍容华贵,风韵犹存。
常笑莺小跑到老夫人面前行礼,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铃铛。她年纪不大,却全身绫罗绸缎,相当华贵,上身穿着一席银纹绣百蝶度花裙,耳上挂着抛光绿柱石耳钉,系着花粉红如意流苏束腰,脚上穿的是金丝线绣宝相花纹云头牙靴,最打眼的是她头上一头纯金的头面,暗金镶宝石,璀璨夺目。
常意看这首饰不像新打的,大约是大夫人以前的首饰,现在转手送给了疼爱的小女儿,应当是常笑莺最拿得出手的一套头面了。
看来常家果然大不如前。
常步箐身为庶女,比她低调得多,素面朝天,只着青纹雪绢裙,唯一的首饰便是腕上细细的一个玉镯。
常笑莺被养得白白嫩嫩的,一脸娇憨样,幼稚的面容里透着一股引而不发的骄纵,而常步箐身形消瘦,笑容是恰到好处的不争不抢。
常意只消一眼,便看出两姐妹中的门道,常笑莺能活的这么安稳,只怕常步箐在家没少被大夫人敲打。
常意随意看了一遍,便不再关心,继续喝茶。
大夫人同时也在观察着坐得八风不动的常意。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常意的眉眼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漂亮,但也不算什么绝世美人,和常笑莺站在一起,也不至于在容貌上狠压一头,而且面色苍白,一脸病容,表情淡淡的,看上去不亲人也不讨喜。
她一个孤女流落在外,能想必也没什么钱学琴棋书画女工,回来也是做陪衬的料。
大夫人思忖了一番,不再当回事。
常笑莺拜见完长辈,便坐在母亲旁边,不知因为什么怯怯地不敢开口,常步箐也坐在旁边一声不吭。
一时气氛僵持,大夫人便主动开口自责道。
“我看大姑娘也是可怜,都怪我管家不利,兵荒马乱的,没能顾上你。”
常成卫不语,老夫人却忙接上:“这怎么能怪你,你管家也是辛苦了。有的事情不是你想管就能管好的。”
谁知道人是弄丢的,还是自己跑的呢?
老夫人话里意有所指。
大夫人用帕子掖了掖眼角,温声说道:“我都不敢想......那些叛军打过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些年又都是怎么活的。”
常意挑眉,推翻前朝这么久,她嘴里荣国的将士居然还是“叛军”。
接她回来之前,淮阴侯打听过些她的情况,但只知道她是住在京城一处名叫青石巷的地方。
青石巷是京城前坊的一条普普通通的街坊,里头的人家都是恰能温饱的青衣百姓,房子也多数一般简陋,她在里头勉强做些活计生活。
“听闻你住在青石巷。”大夫人问道:“买房子的钱,难不成是找人借的吗,今日既然回府了,若有欠的钱,告诉我,我也好做主帮你还了。”
大夫人嘴里口口都是好心,实则暗指她为了生存与人苟且交易。
常意不想被她毁了自己清誉,主动开口解释道:“当时和父亲走丢,后来皇上进城,没有驱逐我,那时候居民逃出去许多,京城房屋空置,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女流就被安置在青石巷,开了女户,后来我就一直住在青石巷,女户有更夫和侍卫巡逻关照,很安全。”
常成卫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这孩子......真让人心疼。”大夫人面色不变,柔和说道:“你这番回来,家里人你慢慢熟悉,放心,那些苦日子已经过去了。”
这话提醒了常成卫,他说道:“笑莺步箐,姐姐回来了,你们还不好好叙叙旧,这么多年不见,你们有女儿家的话说,就别在我们面前干杵着了,自己去玩吧。”
常笑莺和常步箐被叫过来,常意也起身行礼拜别。
大夫人突然喊住常意说道:“不知安排大姑娘住在以前的屋子里可还妥当,如果住的不舒服,随时跟我说就是。”
她以前哪有什么住处,不过是春娘院子旁的一处小阁罢了,又小又破,难为她们还留着。
常意却不生气,反倒笑了一笑。
她形容寡淡,表情不多,笑起来也淡淡的,眼里没什么笑意,反倒显得这笑容有几分微妙。
“母亲安排的妥当,就住原处吧。故人犹在,物是人是,一如从前,不必变。”
美人其三
常意带着新收的丫鬟施施然走出去。
常笑莺从进屋后眼神就一刻也没离开过她身上,见状也提起裙摆,小跑着追了出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你以前见过我么?”
常意冷不伶仃地开口,瞥一眼身边的丫鬟。
她对情绪动作极其敏感,张辟说话前微不可见地抬头观察她的脸,全被她看在眼里。
张辟也没想到大小姐会主动跟她开口说话,她楞了一下,并不慌张,笨拙地回道:“奴婢没有。”
比起屋子里那些伶牙俐齿的丫鬟,张辟不善言辞,更像一位沉默的侍卫,走起路来丝毫不拖泥带水,下盘极稳。
常意大致观察了她一眼,心里有了想法。
主仆二人不再说话。
两人都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健步如飞,若不是常意留心放慢脚步,身后的娇小姐险些跟丢。
终于走到流水长廊,常意踱步到假山面前,望着假山旁的那口井,背脊挺拔,只是闲闲站着,没有回头,张辟也不问缘由,静静退至一旁。
一道意料之中的女声响起,常笑莺声线微颤,带了些泣音,听那声音,不用回头都能看到她发憷的身子。
“真的是你么,你还活着?可你不是......不可能的不可能!”
常意转过身看她,常笑莺满眼恐惧,不似作假。她手里攥着手帕,遮住小半个脸,幼态的小脸扭作一团。
“你想问我,不是已经掉到井里淹死了吗?”
常意盯着她的眼睛,心念一动,当即手似扶非扶的拂过长满青苔的石井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声音又轻又细,如梦似幻:“井里好冷......”
常意人生得消瘦,又因为身体不好一脸惨白,站在井口边装神弄鬼,倒真有几分爬上来的女鬼样。
“不是我!不是我!你别来找我!”
常笑莺再也站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神情恐惧,一双圆眼微微震颤,含着的泪水差点全漏出来,瑟瑟地看着她。
常意就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崩溃的丑态,常笑莺想要看清面前人脸上的表情,却因为眼睛被泪水模糊,根本看不清东西。
“怕什么。”
常意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不是还知道把井封起来吗?”
“不是,不是我要干的,你不要找我。”
常笑莺着急了,哭哭啼啼地解释:“是我娘非要封井的,我劝她不要封,她不听我的.....呜呜呜,你不要报复我,我真的没害你,也没想镇你。”
原来这井是大夫人做主封的。
“你告诉她,让她封的?”
“我都说了我没有害你!怎么会跟我娘说!”
把常笑莺吓了一通,常意再问她也不说话,翻覆那几句辩解,只是哭。
看她一副什么别的话也问不出来的样子,常意便冷漠地把她丢在花园里,自己回房了。
常笑莺可能是被吓狠了,过了半响还摊在地上起不来。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扶住了常笑莺的肩膀,声音又轻又柔的安慰她:“笑莺,是姐姐知道了吗?”
常笑莺还止不住眼泪,抽泣着不说话。
“没关系,笑莺,你不是故意推大姐的。”常步箐揽着她,温声细语道。
“没关系的,就算大姐告诉父亲母亲,你只要说……你不是故意的就好,大家都不会怪你的,这只是一个意外。”
“可......可我真的没有害她。”常笑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迷茫地看着常步箐,用帕子不停地按住眼角,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确定。
常步箐温婉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握住她的手,替她拭去眼泪:“别怕,笑莺,你还有我还有哥哥,我们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们是一起的。”
常笑莺有些懵懂地应了。
离她们俩不远处,张辟面无表情地将灌从拨回原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
常成工跟在人群后边,佝着身子,一步一步踏进养心殿。今日皇帝召集礼部议事。
他在礼部就了个闲职,地位不高,在人堆里只是个凑数的。
皇上先是点了礼部尚书,问了一句封后的事宜。
礼部尚书额头冷汗直冒,也不敢擦,斟酌着说道:“只待皇上册立制文,臣便立刻赴内阁承制,不敢怠慢。”
而他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皇帝越是单独给礼部施压,越说明封后这事儿压力大。
皇帝压力大,纯粹因为不是要在贵女中另娶新人,而是要给发妻封后。前几年就传出皇帝发妻已经无法生育。
于是朝臣们都有了借口阻拦封后,毕竟这里头门路大着呢,就算不能把自己女儿推介成皇后,入宫做个妃子也好,谁都想借此咬上一口好处。
礼部尚书不敢不顺着皇帝的意,又想找个借口把锅推给其他人,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当朝皇帝沈闵钰不是什么平民出生的起义军,他是堂堂正正的前朝皇室,还曾是前朝周朝的太子,只不过前朝大厦将倾,奢靡霍乱,已经荒唐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而他这个太子,因为支持改革清理朝堂,被陷害罢黜,软禁多次,最后被流放边境。
皇后唐灵本是边境一个小世家的女儿,嫁给了沈闵钰后就一直跟着他征战四方,皇帝也一直只有她一个女人。
一世一双人固然是佳话,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唐灵身体不对劲。
前些年唐灵流产后就一直抱恙,到现在再也没怀上过一胎,大家心知肚明,皇后可能无法生育了。
每个人都巴不得把带着病的皇后熬死,好把自己家的女儿塞进皇宫里。
皇帝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他设立枢机处,就是为了分权前朝世家贵族,现在已经将国家权利大部分掌控在手里,虽然朝堂人心浮动,册立皇后还不成问题。
他考虑的是册立皇后之后,紧接而来的大选封妃,立了皇后,就会有无数大臣想把女儿送到宫里。
果然,礼部就有人出口提了提充实后宫封妃的事。
礼部尚书心中暗骂这人不会看脸色。
皇帝面露不悦,让他出列。
常成工翘着胡子,出来奏了一番人理纲常的老话,搬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不得母亲宠爱,从小便只知读书,没读出名堂,却把脑子读得又臭又旧,满脑子之乎者也,也不懂什么政治敏感,觉得跟皇帝唱反调就是直谏,还洋洋得意地想名垂青史。
皇帝对他的话权当放屁,视线倒是在他脸上顿了顿:“有点眼熟。”
伺候在一旁的四喜忙附在他耳边说道:“是淮阴侯府,常家的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