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四十二年,惊蛰。
恰逢早春,帝都朝华城外的花树已然要迫不及待地开了。可比桃花更热闹的,是在朝华城外排着长队准备进城的王孙公子们。
战事从去年立秋断断续续打到如今,平王的赤军在惊蛰前夜破了朝华城北面最大的新水门,捉起了正在龙床上和六位妃子玩捉迷藏的明胜帝,将一丝不挂的皇帝扔到了平王面前。
明胜帝向来认平王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如今单方面跟兄弟坦诚相见,还未来得及羞赧,就被兄弟一刀砍下来了脑袋。
皇帝与长刀一番兵戎相见后当即羽化升仙,皇后与小太子也早他一步殉国。
平王将长刀上的血擦干净,屁股往龙椅上一放。
称王称帝,改朝换代。
而自战事开始就出城避难的王孙公子们,自然是要赶快回城面见新帝天颜的。
公子小姐们身份尊贵,玉足自是不能沾地,便都坐在马车上,挑起帘子去看外面望不见尽头的流民。
自战事吃紧,帝都朝华城外聚集的流民已经两万有余,像缓缓溢出来的粥,与日俱增地往外扩张着。
有流民聚集在朝华城南丘门外,挡住了王公贵人们的进城路,便有禁军三三两两地驱着流民,赶着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这个行为成为了贵人们枯燥等待中的唯一一点乐趣,一个个挑起帘子看的乐此不疲。许是贵人们贵眼中的赞许太过,禁军们一个个腰板挺的愈发直。
其中一个断眉的禁军在踢倒一个饿的面黄肌瘦的老汉后,脚腕扭动了一下,就要往前面一个半趴着的妇人身上踢。
妇人感受到即将落在身上的脚,连忙抱着头蜷缩了起来。
可禁军的脚却兀地止在了空中。
他撞入了一双眸子。
那是一道并不宽阔强壮的身影,甚至是有些消瘦,正正好坐在禁军的前方。
他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微微垂着头,额前碎发凌乱地散下去,只隐隐露出一双眼瞳。
冰冷而又暴戾。
在灰黄交接的天地间,这目光像一道坚硬的雪,裹挟着冷冽的风,霎时间把禁军从料峭春日拉回了数九隆冬。
禁军被贵人们赞赏出来的热汗瞬间凉了个透顶,伸出去的脚在这道目光下犹豫了一下,竟是收了回去。
“你你...滚...不是,”禁军想了想,把滚字滚回了自己肚子里,还指了指旁边,颇有礼节地道,“你到那边去。”
颜怀隐掀着眼皮看了片刻在自己面前佯装淡定的禁军,直把他看的开始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瞪眼睛以示威胁,才垂下眼帘,抱着怀中的颜岫青起身,往旁边走去。
而他才刚刚让出一个道,就听见了一阵奔腾的马蹄声,颜怀隐扭头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直直奔袭来无数穿着盔甲骑着战马的骑兵。
雪白的马,漆黑的甲胄,在灰黄混沌的天空下显现出奇异的亮。
马蹄声裹着尘土席卷而来,马背上穿着黑甲的魁梧骑兵们没有任何的停留。马蹄高高扬起,从流民中训练有素地穿过,直奔入朝华城大开的南丘门内。
颜怀隐抱着颜岫青站在宽道旁,静静看着骑兵们从他身前奔流而过。
足足小半个时辰,整个军队过去,流民群才回复平静。
少年面色平静,眸中瞧不出情绪。
而他背后被插了队的公子小姐们不敢有丝毫的不悦,反而是一道道低低的惊呼声接连响起。
“这就是咱们陛下的赤军吧?”
“怪不得能三日破了朝天涧。”
“听说小太子还在时,他的鹤羽军还能与之一战......”
听到鹤羽军三个字,贵人们齐齐打了个颤,良久才有人开口叹息道:“可惜小太子已经殉国喽......”
话中的欣喜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颜怀隐在这样的聊天声中,低头将怀中的颜岫青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发现她只是被下了药昏迷,除此之外并未有其他的大碍,眉目间才松快了一些。
他从城外醒来,前两日发生的事恍如隔世,刚刚那些反应不过凭本能行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才勉强恢复思考的能力。
怔了一会儿后,颜怀隐绕过流民,往护城河边走去。
他在河边找了一块空地,先是把颜岫青放到自己身旁,才撩开额前的碎发,伸头去看河面上的倒影。
护城河边多植榆柳,倒映着榆柳嫩黄新叶的平静河面上,慢慢出现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只一双眸子好看的过分,一片潋滟的光,长在有些寡淡的脸上,倒像是野草地里飞出了只凤凰。
颜怀隐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放心似的,又伸出指尖绕着脖颈处细细摩挲了一圈,确定了人皮面具好好地贴在自己脸上后,才算真正的放下心来。
流民已经聚居在朝华城外两月有余,河边靠水是好地段,早就被强壮有力的流民们霸占,见清瘦少年抱着妹妹往这边来,都一个个沉默地看向颜怀隐。
颜怀隐不欲跟他们抢,却也不因为他们的威胁而显得仓皇无措。自顾自做完自己的事后,才抱着妹妹离开。
他背影消瘦,脸颊被凌乱的发挡了一大半,只露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身上也只套了件灰扑扑地棉布衣裳。
瞧上去分明是只染了灰的雀,可他脊背笔直,莫名让人觉得他能搏空。
河边的流民心中千回百转,颜怀隐倒是没有心思顾忌那么多,他抱着颜岫青往流民群深处走去。
他们应当要在流民群里住一段时间了,夜里天寒,当务之急,是要先找一个能住的地方才行。
穿过一片又一片的流民,足足找了一个多时辰,颜怀隐才在偏远处找到一间没有人住的棚子。
棚子四周被围了起来,只露出一个狭窄的门,一副随时要被风吹雨打给撕碎的可怜模样。
里面更是黑咕隆咚一片,只有两个人平躺着那么大的地方,还在角落塞了一个光秃秃的木板床,更显逼仄。
如今也不是以往挑三拣四的时候了,颜怀隐在外面捡了些枯草叶子,堪堪铺在木板上,将颜岫青放在了上面。
而就在颜岫青从他怀里离开的那一瞬间,有个东西从她怀里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
那东西应当是被塞的很深,刚刚颜怀隐竟然没发现,此时被这落地声弄的一怔,往地上瞧去。
包着它的布散开,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稀薄光晕,颜怀隐看清了那东西的样子。
一抹晦暗的金。
这样纯正的颜色,只能是一大块黄金。
它掉在地上,砸出了一声沉闷的响。
可颜怀隐看到那东西,却全然没有看到宝物的欣喜,他本就因为虚弱而惨白的脸又白了两分,一时间竟似要濒死般的摇摇欲坠。
可手中却是下意识的举动,少年飞快扯过跟随那东西一道跌落在地的棉布,将那东西结结实实地裹了起来。
金色消失在黑暗之中,颜怀隐将它藏在木板床最里侧,直到看不见它了,脸色才堪堪恢复一些活气。
猛烈的情绪过去,还没有时间喘息,颜怀隐只觉得一阵尖锐的疼痛猛地从胃里升起。
他只来得及伸手扶住木板床的一角。
所幸他对疼痛似乎很有经验,少年熟练地弯下腰去,慢慢闭上眼,抵挡着体内尖锐的痛。
只柔软的指腹狠狠地抵在木板床上,带着手腕上淡青的筋浮现。
他身子本就多病,加之已经两天没怎么吃饭了,颜怀隐疼的脑子发黑,可对于自己的疼痛,竟还有闲心计算估摸着大约要痛多长时间。
怎么着也要一刻钟。
颜怀隐漫不经心地想着。
果真,一刻钟后,痉挛的胃慢慢平静了下去,颜怀隐睁开眼,等脑中的眩晕过去后,才直起身子。
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少年转身,就看到从棚子外进来了一个人。
正是刚刚禁军要踢的那个妇人。
是颜怀隐的那一眼,那禁军才放了她一马。
“哥儿别怕,我叫秋娘,不是坏人,”见颜怀隐看过来,她连忙道,“我看就你一个人带着妹妹,还没吃饭吧?”
如今正是晌午,按道理确实是吃饭的时候。小太子没见阎王的时候他们最起码饿不死,现下平王攻破帝都,忙着将屁股放到龙椅上去,哪里会记得城外几万倒霉催的贱民们。
粮食从今往后在流民群里,只会越来越珍贵。
秋娘想必是跟着颜怀隐一路从河边到了棚子外,而此时贸贸然地进来问他们吃饭没。
瞧上去可比只会踢人的禁军恐怖多了。
而颜怀隐一身的戾气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他靠在木板边,勾起一抹笑:“还没。”
声音一出,秋娘随即怔了一下。
实在是哑的厉害,像是连着说了两天两夜的话。
可底色却是温和的。
感受到这点,秋娘终是没有那么怕了,她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塞到了颜怀隐手里:“快吃吧,我就是看着,你小小年纪,还抱着一个孩子,哪里能吃得上饭,这才跟来看看的。”
颜怀隐低头一看,手中是半个已经灰扑扑的馒头。
颜怀隐看见馒头的那一瞬间,就将藏在身后的短剑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如今这种情况,食物如此珍贵,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人拿食物下套,去哄骗一对看起来手无寸铁弱不禁风的兄妹。
他不吃饭还可以,但是妹妹不行,想到这,颜怀隐到底收下了馒头:“多谢。”
“谢什么,”女人手搓着衣摆,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那些禁军踢人死厉害呢,要不是哥儿你,我肋骨说不定都被他给踢断了。”
“我刚刚听说,”颜怀隐敛着眉,没有接她这句话,突然笑问道,“小太子殉国了?”
听到他这话,秋娘也是静了一瞬,良久才叹了一声:“这么好的太子殿下,才十七岁就没了,真可惜。”
颜怀隐听着她说话,只微微低着头,两只手握着手中的馒头,轻轻一掰,馒头便一分为二。
他将大的一半重新塞回去女人手里,轻轻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秋娘见他递过来馒头,本想拒绝,可是被颜怀隐看过来的目光轻轻一瞧,拒绝的话却不知为何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到最后鬼使神差地接住了那小半块馒头。
报答了恩情,也没留在这里的理由了,秋娘便想告别,可想起她自己死去的孩子,看了眼眼前瞧上去颇为「无依无靠」的颜怀隐,到底忍不住嘱咐道:“哥儿若有什么难事,就来找我。”
颜怀隐实在不知道自己突然间怎么惹人垂怜了起来,但却笑着道:“好,谢谢秋娘,我记着了。”
等秋娘走后,颜怀隐握着手中的馒头,回到木板床边,轻轻从边缘碾下来了一小块,往妹妹嘴里送。
但许是这馒头高龄许久了,历久弥坚又干又涩,颜怀隐许久都没有喂进小姑娘嘴里。
而指尖但凡一用力,馒头就自暴自弃般的碎成了渣。
颜怀隐自然不能跟一块无辜的馒头置气,只能认命般的起身,抱起妹妹出了棚子,想去找点水将馒头泡湿。
可他前脚刚踏出棚子,就感到一阵厉风朝自己刮来。
少年一抬眸,就看见一道明晃晃的刀尖自前方朝自己冲来。
流民群活命困难,烧杀抢夺无时无刻都在发生,众人对此习以为常,此刻朝颜怀隐戳来的刀尖,也不过是弱肉强食中的最平常之一。
颜怀隐自然是不肯老老实实当那「食物」的。
他眸光一闪,短剑已经滑到了手中。
剑鞘落到地上,颜怀隐正要迎上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
从斜里飞来一个人,正正好掠过他身前,再砰的一声砸到了远方。
似乎没有料到还有这样的场面,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颜怀隐朝飞人落地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