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飞人只来得及飞了那一下,就啪叽一声摔在了不远处,似乎是昏了过去,整个人一动不动。
他摔的颇为讨巧,后背正好对着颜怀隐,刚刚的刀尖划着他后背而过,此时血淋淋的一道口子摆在颜怀隐面前。
颜怀隐视线在那刀口上一掠而过,去瞧拿刀朝自己砍来的人。
那人一击不成,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提脚就是朝颜怀隐奔来。
他把自己棚子空出来,等的就是这种无依无靠的少年。
眼前这少年,一看便知是爹娘死了,带着妹妹在流民群里讨生活。
这样的人,身上指不定还留着爹娘临死前给的好东西。
朝颜怀隐扑过来的男人眼中都是凶狠,他见颜怀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是被吓傻了,嘴角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冷笑。
这种傻子一样的半大少年,就算身上没有好东西,先宰了存起来,等过几日这几万流民饿疯了,他再靠这批肉,指不定能卖个好价钱,发份人肉财。
这么想着,男人握着刀的手愈发用力,可就在他离颜怀隐足够近时,他脑中的想法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颜怀隐藏在凌乱碎发后的眼睛。
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甚至盈着一丝笑意。
男人脑中的弦啪的一声断了一下,再反应过来的时候,眼中的场景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暗沉天空。
那刀尖马上就要戳进颜怀隐眼睛,可少年不过轻轻一抬手,就握住了男人袭来的手腕,他抱着妹妹,松松一拧,朝他扑来的男人就掉了个个,被狠狠地掼到了地上。
下一瞬,他的脖子上就踩上了一只脚。
那只脚踩到他脖子上,颜怀隐微微弯下腰去,去和男人对视。
少年怀中甚至还抱着颜岫青,可眸中全是璀璨的笑意。
颜怀隐空出一只手,握起他拿刀的手腕,轻轻一捏,不知捏到了哪个穴位,男人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尖锐的酸痛,五指松开,刀就滚到了地上。
他瞳孔猛的一睁,不顾踩在脖子上的脚,就要挣扎着起身。
可下一瞬,手腕上就贴上了一道冰冷的剑刃。
颜怀隐笑问道:“你刚刚要杀我?”
他脸上俱是温柔笑意,说的也是问句,可话中却含着冰冷的不耐烦。
像是压抑了太多的恨,横冲直撞,找不到宣泄的地方。
“你用右手来杀的我,”颜怀隐没有等他回答,声音不咸不淡,笑道,“我砍你只右手不过分吧?”
和刚刚被摔到地上一样,男人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只觉得贴着自己右手的剑刃猛地往下一摁。
天地俱寂静,棚子周遭零零散散聚着些流民。
他们于阴暗处射出一道道视线,悄无声息地围观着这场对峙,此时也都是屏住了呼吸。
地上,男人的右胳膊猛地抽搐了起来,鲜血从他右手汹涌流了出来,瞬间就将手下的泥土染的鲜红。
男人扑棱的太厉害,手上的血些许染到了颜怀隐指尖上,甚至有些溅上了他清瘦腕间。
颜怀隐没什么耐心地用剑刃敲了敲男人脸颊,但还是好心提醒道:“敢叫一声,我就再砍一个。”
惨叫的男人听到这句话,猛地将准备脱口而出的嚎叫咽了回去。
只剩下温热的血从他手腕上喷涌而出。
慢条细理地将短剑上的血在他衣裳上抹干净后,颜怀隐才直起身子,松开踩着男人的脚,轻声道:“别再让我看到你。”
许是他这个模样太过凶神恶煞,男人捂着被砍掉手掌的手腕,连狠话都没说一句,就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跑了。
只留一个还在抽搐着的手掌。
对别人的手颜怀隐向来没什么兴趣,他正要走,眸子却瞥见了一旁。
飞人还可怜兮兮地躺在那里。
背上的刀口对着颜怀隐。
似乎在沉默地说着,他刚刚怎么替他挡了一刀。
少年顿了一下,到底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没有拍醒飞人,倒是颜怀隐扬了扬眉。
他手底下这张脸,即便是被泥土糊了脸,可到底能瞧出眉目俊朗,五官清俊,是顶顶好的相貌。
哪怕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还是个孩子呢。
小孩整个人都脏兮兮灰扑扑的,颜怀隐大致扫了一眼,就看到他除了背上的伤,蜷缩起来的身子上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新伤旧伤。
面对拿刀来砍他的人都没皱一下眉的颜怀隐叹了一口气,他揉了揉额角,从怀里掏出来一锭银子,放到了小飞人手边。
那是他怀里唯二的银子,这么大一锭银子,即便是流民群里,也够他买十几天的吃食了。
少年声音低低的:“我们两不相欠了,好么?”
说完这句话,颜怀隐起身抱着妹妹往远处走去。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感受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桐树后窸窸窣窣地冒出来了两个人头。
他生性警惕又敏感,很快就察觉到那两道目光并非是放在他身上,而是打到了他身后躺着昏迷不醒的孩子身上。
两个人从刚刚就开始一动不动地躲在树后,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此时见颜怀隐要走,终于是忍不住地冒出了头。
他们打一见到这小孩的时候,就看见这孙子鬼鬼祟祟地在看些什么怀里的宝贝。
他们一路尾随,却不甚被发现。本想硬抢,结果两个男的竟然抢不过一个孩子。
所幸这小孩也被他们揍得不轻,逃时一不小心晕头转向撞进了颜怀隐那边,阴差阳错的被砍了一刀后终是受不住晕了过去。
察觉到颜怀隐这个煞神不准备多管闲事,两人松了一口气,自以为与他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要出来往孩子那跑去。
可下一瞬,他们却眼睁睁看着抱着妹妹的少年走了没几步路,兀地停下来了脚步。
少年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认输一般地微微弯了下去,带出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转身折了回来。
他像是走在好风景处散步,微微垂着头,带着一股从骨子里生出来的闲适。
只抱着妹妹的一只手稍稍下斜,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手腕,还沾着猩红的血,看起来细瘦的指尖中松松握着一柄短剑。
短剑剑刃锃亮,被他悬在指尖,像是握住了一泓白日月光。
正正好对着树后两人的方向。
少顷,树后的目光归于消弭。
小孩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副瘦弱的随时要嘎嘣的样子,可颜怀隐架起他的胳膊往棚子里拖去,就活活用去了一刻多钟。
等把人拖进棚子里后,颜怀隐坐在孩子身边,也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这具身子本就多病,以前精心养着还好,如今被糟蹋了两天,就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了。
望着两个同时昏迷不醒的人,颜怀隐果断地抱起了亲妹妹。
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躺着的孩子,声音中带了点笑意:“我先去找点水,找完水回来你若还没有死,再考虑怎么救你。”
早春天黑的早,等他找完水回来后,天际已经染上墨色,白日里瘫在外面的流民们到了晚上,就一个个地缩回了各自的棚子里。
颜怀隐的棚子坐落在流民群边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倒也好找。
和他下午出去的时候一样,少年弯腰进了棚子内,就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围了起来。
而唯一不同的是,下午还躺在地上的孩子,已经没有了踪影。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霎那,颜怀隐只感觉道一阵微弱的风从自己后颈刮来,下一瞬,就被一双手抓住后颈处的衣领狠狠地往后扯去。
只来得及将怀中的颜岫青轻轻扔到木板床上,颜怀隐就被扯住嘭的一声地摔在了地上。
他脊背一痛,带着喉咙一痒,就想咳嗽。
可还没来得及咳嗽,腰上就坐上了一个人。
咳嗽被压的变了形,顿时变成了一声压在喉咙间的闷哼。
颜怀隐本就对疼痛早已习以为常,在躺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他就有了应对,腰被固定着不能动,少年肩颈一歪,来掐他脖子的手就扑了一个空。
就在同时,右手短剑出鞘,滑到手心里。呼吸间颜怀隐左手就撑着地抬起了身子。
一切不过转眼间,短剑的剑尖便已经在黑暗中精准地点到了身上脖子上。
他情况不太好,身上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只能凭着一股攒了许久的力气偷袭颜怀隐一下,一击不成,就再难积攒起下一次力气。
不但他自己这么想,被他坐着的颜怀隐也想到了这点,少年黑暗中扬了扬下巴,正要让身上的人滚下去,就感觉到短剑下的颈子猛然一坠。
他身上的这个疯子,竟然不顾自己的死活,拼着脖子会被短剑割开一道口子,也要想着咬颜怀隐一口。
颜怀隐只来得及一歪头,身上的人已经低下头来,没咬住他脖子,却狠狠地咬在了他锁骨上面。
带着痛楚声的闷哼终于脱口而出,咬着他锁骨的人跟狗一样,犬牙陷进柔软肌肤内,一得手就再也舍不得送出口。
颜怀隐被咬的手一抖,指尖一松,短剑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
他握紧拳头,对着身上人的腹部连捶了几拳。
无尽的黑暗中,两人像撕扯的野兽,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肯让谁一寸。
颜怀隐不知锤了多少拳,终于有一拳捶到了身上人肋骨上面,许是小孩肋骨上有伤,被颜怀隐捶的哼了一声,锁骨上的牙冠才一松。
身上的人被迫泻了力气,再也没有力气,从他身上滚了下去,摔到了一边。
颜怀隐只觉得他锁骨处的肉简直要被这狗东西用牙硬给扯了下来,疼的他整个左肩膀都没了知觉。
可来不及看伤势怎么样,颜怀隐硬撑着起身,趁着身边的人一时没了力气,从自己衣裳上撤下几条布条,在黑暗中将那孩子的手脚都给捆住了。
等把人捆结实了,他才来得及颤抖着手,将刚刚出门找到的半截蜡烛给点燃。
方才所有的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甫一点开蜡烛,明亮的光让棚子内唯二清醒的两人都微微眯了眯眸子。
等适应了光亮,颜怀隐往被捆孩子的方向一看,就撞入了一双死寂的眸子。
刚刚黑暗之中发生的事情也算是体力活,颜怀隐坐在地上,点蜡烛时都要竭力忍住不要喘息,而这双眸子的主人竟然没有一丝波动。
像一捧被燃烧成灰烬的枯木,没有一丝人间的底色。
他脖子上被颜怀隐的短剑割了一道不小的口子,正在往外溢着血,可却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不管昏着醒着,都沉寂的不像活人。
除了咬人的时候。
见颜怀隐望向他,他只敛了眉,一副愿赌服输等颜怀隐来杀他的模样。
十七岁的少年靠在木板床边,倒是要被他给气笑了。
这死小孩。
颜怀隐没有理会他,伸手小心掀开衣襟看了一眼被咬的地方,少年人皮肉薄,锁骨处已然肿了起来,被咬破了皮,渗出了不少血。
深紫一片,高高肿起来,和周遭莹白的肤色一对比,瞧着可怖。
颜怀隐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情况如何,就将衣襟重新覆上去,他刚要想想那躺在地上的那死孩子该怎么办,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哥哥。
像是触碰到了某种机关,颜怀隐听到这声呼唤,眉目蓦地温和了下去,连笑意都真实了几分。
他回头,就看到颜岫青正睁着一双眸子,静静看着自己。
他不顾疼痛,伸出手将妹妹抱在自己膝盖上,单薄少年温声道:“哥哥在。”
颜岫青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愣了一会儿后,头深深埋在他怀中,颤抖着:“娘死了。”
颜怀隐顿了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又说了一遍:“哥哥在。”
颜岫青在他怀中哭了多少句,他就说了多少句的哥哥在。
小姑娘哭累了,颜怀隐才将馒头一点点沾着水,喂给她吃。
吃了几口指甲块大的馒头,颜岫青就抿着唇摇头:“我不吃了,哥哥吃。”
颜怀隐笑了笑,将她重新放回木板床上,拿着那一小块馒头蹲到了地上被捆着的孩子身旁。
烛火影影绰绰,他瞳孔比常人较黑些,一双形状姣好的眸在烛火折射下一片隐晦的璀璨。
颜怀隐望着小孩的眼,声音浅淡:“想活下去么?”
地上的孩子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
颜怀隐也没指望他回答,只轻轻掰下一小块馒头,送到了他嘴巴。
小孩沉默了一瞬,突然张开了嘴,狠狠地咬住馒头往嘴里送,那架势恨不得将颜怀隐的手指头都吞之入腹。
颜怀隐望着他的动作就笑了。
“这些都是你的,”他扬了扬手中小半块馒头,“想吃的话接下来的日子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懂么?”
江敛费力吞着口中的馒头,干涩的喉咙接触到更坚硬的馒头,被迫分泌出唾液,混杂着饥饿,这么硬生地咽下去,竟有股子血的腥甜。
可到底吃进去了食物。
有吃的,就能活下去。
颜怀隐也不急,就这么慢悠悠地拿着馒头等他回答。
良久,江敛点了点头。
颜怀隐就笑了,他笑的开心,可手上也不停,少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个东西,塞进了江敛嘴里。
见糖豆被江敛咽了进去,颜怀隐才笑盈盈地道:“毒药,记得十天来我这里要一次解药。”
饥饿到下意识吞咽的江敛:“......”
颜怀隐没有忽略脸色更加阴沉的江敛,幸而他也不在意,只笑道:“叫什么名字?”
江敛静默了一下,淡声道:“贾得。”
他一出口,嗓子也是哑的厉害。
两人这方面倒是狼狈到一块去了。
他去看颜怀隐,不肯吃亏似的,终是问了见面来的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颜怀隐闻言,垂眸笑的无害:“甄不了。”
“吃吧,”他终于将手中的馒头送到江敛唇边,温声嘱咐道,“慢点吃,我皮薄,向来经受不住狗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