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炎天卢一匹
2008.3.18
[壹]
公车快靠站时仙道走向门口,他已经能看见站牌,从站牌往前再走两百米,就是他们大院。他今天要先往后折返一段路,他爸发短信让他打超市带点卤烧回去。老头估计今天想喝两杯酒,他刚学会发短信,字里行间语气庄严,居然还在最后打了“谢谢”,和平常说话完全不是一码事。
下车时他忽然顿住,让排在身后的nv人先走,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并没有,又是那个男孩,扶着一辆自行车站在站牌下。他想,昨天没来,今天怎么又来了。
男孩看见了他,他干脆掉头就走,才走几步,身边一阵风,男孩已经骑单车追了过来,他瞪着自己:“你去哪?”
“超市,”仙道有点无奈,不去看他的脸,“不是让你别来了么?——赶明儿你姥姥又要说我了——赶紧的,回去吧。”
男孩连续一个星期在站牌下等他,估计是放学后就直接来了,没回家。有几次仙道在警局耽搁的晚,点才neng身,这男孩也就等到点,夜里这街上过路车很少,一路只有隔二十米一盏的水银路灯,男孩跟在仙道身后时,仙道总听见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有车链子声。
男孩不说话,在仙道身后大约一米的地方踩着车,因为速度过慢,车歪歪斜斜蜿蜒而行。
“你放学后得先回家。”
“回过了。”
“书包都没放骗谁呢?——你姥姥又得急死。”
“她打牌。”
一个月前,在警局里,男孩也是用这种口气说着“她打牌”。那天早上仙道忽然惦记大油瓶胡同的韭菜包子,出门时没直接去站牌等车,绕了几条小路去大油瓶胡同,年前他还在念高中时,天天早上必经此路,熟悉路的每个细节,事隔多年他却差点在岔道横生的旮旯里迷路,等他买了包子再穿到大路边搭车,到警局时就迟了到。那时警局里的一干人已经围住了这个男孩。
“这事儿你得找你们班主任去A——不归我们警察管,懂吗?”
“换了我,就自己去解决了,我像你这么大时,天不怕地不怕。”
“你就安心去上课,我打包票,它能自己逃走——猫的事儿我最懂了,我以前有只猫”
彩子告诉仙道,重案组的三井清早换班时发现的男孩,蹲在门口,吓了三井一跳。这孩子一见三井就说要报案,可能蹲得太久,站起来时晃了几下差点没晕,他说他的猫被学校的一群人“绑架”了。
“人都管不过来,谁还理猫A?”彩子皱着眉头,“一群老爷么儿没心没肺,在逗他玩儿呢。”
仙道遣散一堆无聊份子,在男孩对面坐下,“地税局大院的吧?”
男孩点头。
“我知道你,你姥姥以前在院门口开洗_yi店,说对了没?”
男孩又点头。
“那我们是熟人了,就直说好吧,我也不用问别人为啥抓走你的猫,因为你这件事儿,我们真管不了,”他继续说,“你看,学校里的事儿都让警察管,那老师还有什么用?”
男孩不做声,也没显得沮丧或者不满,只拿眼睛盯他。
“或者你告诉你姥姥,让她找那些孩子的家长”
“她打牌。”
男孩忽然的出声,仙道愣了一下,“什么?”他没太弄懂男孩在说什么,但男孩就此不再开口,他只好绕回去,“那你就告诉老师A。”
“学校不准带猫。”
“学校不准带猫,你把猫带到学校去了?”他顿了顿,“所以猫在学校被抢了,学校也不管?”
“那你为什么要把猫带去学校呢?既然学校规定不准”
“它会饿。”
“A?”
“家里没人。”
“你姥姥”
“她打牌。”
男孩说话不卑不亢,仙道一时有点不知如何应对,“这样说吧我们真的很忙,有很多其他事儿要做——一只猫也要警察来救——总有点说不过去,对吧?我是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抢回来呢?我不是怂恿你去打架,你可以和他们讲道理,让他们还你嘛——但你是个男孩对吧?”他放低声音,“男孩有时候,也要学会在道理讲不通时用暴力解决事情”
男孩终于露出了一丝犹疑,片刻他才低声说:“我不能打架。”
“为什么?”
“会禁赛。”
仙道没听清,他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男孩看着他,“我是个篮球手。”
篮球手。
超市门口的关东煮棚前站着一个胖nv人,她抱着孩子,腾出一只手吃海螺丸,经过她身边时男孩忽然停下,“能借我两块钱么?”
仙道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两个钢蹦儿,递给他,“你连两块钱都没有?”
那天仙道陪男孩去养殖场时已经是傍晚,男孩说,那帮抓了他猫的人下午六点在那里等他。
仙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还是答应了男孩。男孩说自己是篮球手时,眼睛像阳光下河中闪烁的漩涡,简直能把任何东西xiJin_qu。他想起警局后的小*场,他总是倚在篮球架下xi烟,把烟头烫在木质支架上,他简直忘了,他年少时也是个篮球手。
养殖场被一片铁网圈了起来,外围徘徊着几只野狗,nei部则有很多M__chicken_和小猪在菜地间散步。这个地方有肥沃的黑土和丰盛的垃圾,从很多年前起,就是不良少年和各种野狗野猫的活动基地,仙道念书时也爱来这里玩。
七八个穿着制_fu的男生蹲在铁网外,老远就喊起来,“喂,你还叫了帮手?”
“我认识他,条子,石楠路那爿的。”
“嘿流川枫你真行A,连警察都叫来了?”
其中一个拎起手中的黑猫,猫挥舞了几下爪子,他哈哈大笑起来。
“还我。”
“行A,条件早就说好了——你照办就成。”
那男生把手里的猫丢给他的同伴,站起来,拍着屁gu上的草,他脸上凸出两块颧骨,一对菱形的眼睛。
仙道才想起来,他居然忘了问,到底为什么他们要抓走男孩的猫。
“喂,我可是特地刷了牙的,”菱形眼龇开牙,“还抹了点润唇霜,菠萝味的,”他的同伙们笑起来,他朝男孩走来,继续说,“条件还记得吧?亲我一下,像这样,”他揪着zhui发出一个啵声,“猫就还你啦。哟,可别朝我发火呀,别忘了上回,把你打人的照片交给体育部,我也不忍心嘛,”他已经站到两人面前,“小警察,你别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同学之间交流交流_gan情——你”
仙道把菱形眼的双手扳在身后时,场面安静下来。
仙道扭头问男孩,“你愿亲他么?”
男孩皱眉头。
“他好像不大愿,你如果再帅一点就好了,”仙道用力捏住菱形眼的手腕,后者脸上显出难忍的痛苦,“怎么办?猫还不还?你是说,他不亲你,就不还对吧?”菱形眼的手腕被拧的作响。
菱形眼的同伴们纷纷站起来,作出戒备的样子。
“袭警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吧?”仙道眨眨眼,“很简单啦,就是袭击警察。不管你的凶器是石块还是树枝,甚至树叶儿也不管你是正面袭击还是背后偷袭,或者隔山打牛空中跃进——反正只要碰到我,恭喜,你们就袭警啦——袭警的具体后果,要我背给你们听么?”
僵持了一阵子,最后,“把猫放了,”菱形眼这样说。
那天把猫抱回来时,男孩问他:“你叫什么?”
“哦,仙道彰。”
“谢谢,”男孩伸出一只手,显得很认真,“我是流川枫。”
叫流川的男孩,用问仙道借来的钢蹦儿买了一串墨鱼丸。
他对仙道说,“我在外面等。”
他拉开书包的拉链,里头冒出一只毛脑袋,“喵”,这生物张开zhui朝食物笑了。
仙道回头走进超市,迎面碰到一个装扮成泰迪熊的促销员。真不可思议,他想,不管是超市里横行的泰迪熊还是书包里大笑的猫。
后来仙道又帮流川解决过几次麻烦。
这怪他自己,他夸下海口:“以后有事儿就叫我。”
还是那帮男生,带头的菱形眼叫龙,他似乎对流川充满怨念,反反复复前去纠缠。
仙道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流川,流川语言简洁,总是报上地址就挂电话。有次他在和弥生吃饭,弥生谈她的新闻理想,_fu务员刚端上一盘金枪鱼,餐厅一角有一位优雅的老太太在弹雨滴前奏,他接到电话,气急败坏,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流川的私家保镖。那一次他下手狠毒,终于彻底解决了矛盾——龙答应再也不来惹流川。
然后,然后——然后他悠闲了几天。
然后——某个黄昏,他跳下公交,发现站牌下的流川。
“你站在这里干嘛?”
男孩麻利的跳上自行车,“我送你回家。”
“什么?”
男孩拍着自行车的后座,“上来。”
他继续走,尴尬的笑两声,这男孩倒底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要送我?”
“还人情。”
“什么?”他瞪大眼,“还人情?——你没欠我人情,我是警察,帮你是份nei事。”
男孩跳下车,“或者你坐上来,我推你。”
他简直想哭了,“你真觉得欠我人情,让你姥姥送一碗腌豆角给我,腌大头菜也行。”
男孩不吭声了,推车走在他身边。
“或者你现在跑到马路对面,买一包烟给我,也算还人情啦。”
“我只想送你回家。”
男孩瞪着他,眼睛亮得让他噎住,这男孩太漂亮了——他叹口气。
“好吧,”他控制不住温柔起来,“你送我回家,人情就还了,满意了吧?”
“我以后都送你回家。”
他心猛跳了一下,回头看见男孩微垂着头,在暮色融去一切景物时,他的脸仍然*发亮,像刚刚摘下的玉兰。
他发现自己一言难发。
仙道从超市走出来,流川蹲在路边,和黑猫抢一只篮球,他飞快将篮球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猫左右乱蹦,用爪子去够球,被它的主人忽悠的措爪不及。
“那是你的球?”
流川点头,他站起来,将球和猫依次放进书包。
“篮球和猫是你的出行必备?”他笑起来。
男孩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购物袋,别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看他一眼,“还有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