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后,周聿铭发现自己一下自由了许多。从前赵深决不会放他一个人出去,在他数次逃跑失败后更是变本加厉,严防死守,看他看得极紧。现在那些恶形恶状的保镖都撤走了,佣人们也换成了钟点工,偌大的房子里,突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从前他是被囚禁的笼中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俘虏,从今往后他算是什么?
清晨的阳光洒进百叶窗,绵软得像金沙一样。周聿铭站在厨房里,心不在焉地举着打蛋器跟早餐搏斗。他很久没做过饭了,厨艺都荒废得不行,脑袋里比一团糟的桌案还乱。他一边浑浑噩噩地想着酱油就要没了,出门时要记得买,另一边又清醒着对自己冷笑。
几天前他还心心念念地要逃跑,在那个人身边一刻多待一刻也是折磨,今天却站在这里冥思苦想地给他准备早餐。
“快些收拾吧,”刚刚享够了乐子,赵深的语调颇为轻快,“待会儿我找来搬东西的人就过来了。”
周聿铭正在找衣服掩住自己的身体,闻言便是一怔:“搬什么东西?”
“那天舒家的人找我谈了半天要求,最后只讨了舒云棋的遗物。他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是落灰,还要隔三差五被他家人哭上门来寻晦气,我嫌烦了,就答应给他们送回去。”
赵深的面容很是平静,又回到了平时那沉稳冷淡的模样。哪怕衣冠不整,也像是全副武装,从铁面罩后冷眼睥睨众生。方才的激情都褪去了,可对于周聿铭而言,真正的惊涛骇浪现在才开始。
“你——”
事实上赵深的话入情入理,并无差错,可越正确,就越叫人惊心。
周聿铭从来没有想过,赵深还会有清醒的一天。他疯得太久了,久到疯狂已经成了他人生中的常态,所有人都了然于心地陪他演这出戏。打从舒云棋死的那天起,赵深的人生就无可挽回地脱轨,连带着周聿铭陪他一起。
最开始的时候,赵深压根不允许别人碰舒云棋的遗物一根手指。周聿铭还记得出殡的那天,赵深直接领了人,浩浩荡荡地堵住灵车,在灵堂前扶棺痛哭,舒家人怒不可遏,但他们没一个能挡得住他。
赵深家世显赫,祖父军功累累,外公身居高位,他就是横行霸道,也自有人争先恐后来叫好。他一辆定制版的玛莎拉蒂从城东开到城西,一路红灯都可为他变作绿灯。他的伤心难过,最后都会有别人来替他买单。不过这样暴虐的人,再伤心难过,委实也不值得同情。
周聿铭记得当时他的靴子踩在自己头上,狠狠地踏下去,泥地上尖锐地生着小刺,霎时就头破血流。赵深踩着他在舒云棋的灵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自己也跪了下去。“你说为什么?”赵深醉醺醺地在他耳边问,“如果有报应,为什么不应在我们身上?”
周聿铭最后望了那棺材一样,世界上唯一一个也许能保护他的人就躺在里面。如果这是童话,只要一个吻他就能苏生,伸出手就能挽救自己。然而现实就是如此,他们的身上都已爬满罪恶的伤痕。
舒家人斗不过赵深这个疯子,只有忍气吞声。赵深可以肆无忌惮,舒云棋一生光风霁月,却不能被他坏了令名。舒云棋的全部遗物在赵深手上一握就是许多年,其中也包括周聿铭。
回国前他是某家日报的驻美记者。其实最开始这也是赵深替他找的工作,作为告别礼,但三年在美国的艰苦打拼,从小实习生到金牌记者,一点一滴冷暖自知。最后赵深只用了一句话,就让这些都化为了泡影。
他说:“你害得他那么惨,他到死都念着你,你凭什么心安理得地过活?”
他心里有愧疚,可他也没有跟赵深一起自虐赎罪的打算,是赵深强行把他绑在身边,毁了他的生活。
如果在一开始,哪怕是一年前,如果他想明白,把属于舒云棋的一切物归原主,让往事深埋地底,他想必会松一口气。可今天听到赵深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他只觉得心脏直直地坠了下去,落进看不见光的深处。
你是真的想通了吗?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他的嘴唇刚刚叫得枯干了,哆嗦了一下,最后只疲惫地说了一句:“房子里有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当年没有带走,给我留着做个念想吧。”
赵深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日光下他俊朗的脸轮廓分明。人都说薄唇的人薄情,那么脸上线条刀削斧凿一样深邃的人,他的心会不会也如铁一般深刻冷硬?
“我说出去的话就是决定,答应了给他们,就不会改。”赵深冷冷地瞥他一眼,忽然又讽刺地笑起来,“你当年都没带走的东西,现在却向我来讨,自己都不觉得可笑?天底下哪里来的后悔药?”
料理台上做到一半的早餐都冷了,一地的狼藉还没来得及去收拾。激情荡然无存之后,那些能证明它存在过的痕迹都变成了尴尬。赵深丢下一句:“我还有工作。”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周聿铭踉跄着支起身体,草草收拾一番就冲进了书房。他双手痉挛着摔开柜子,颤巍巍地捧出了藏在其中的东西。
赵深当初是直接把书柜都搬了过来,柜子里面的陈设当然没有变。可他这些年从来不敢打开。
他盯着那个匣子看,隔了经年的时光,木头的光润更胜从前,只是不会再有人去把玩它。
匣子上镌着熟悉的镂云裁月般的笔迹:相依相寄,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