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书斋的小伙计见苏融执着画久久不动,以为他是不认识画上的人,凑过来解释道:
“公子,您可能没见过画里这人,他是前任丞相苏相,是不是长得和神仙似的?”
苏融:“……”
小伙计发现自己的重点歪了,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您现在想见也见不着了,人在三年前就没了。啧啧,当年除夕夜,京城多少闺中女子心碎难眠,多少大好男儿捶墙痛哭……”
苏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倒挺有说书先生潜质的。”
小伙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都是道听途说,不过,这么大一件事,公子您没有听说过?”
苏融顿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是个打探的好时机,于是说:“我身体向来不好,鲜少出门,没有怎么听过这些事情。”
小伙计恍然大悟,难怪见苏融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虽然容色甚艳,却唇薄苍白,原来是个身上带病的。
“您不知道也不稀奇,苏相没得蹊跷,早两年,陛下严令禁止各处议论这事,今年风头才渐渐过去的。”
小伙计压低了声音道:“要我说啊,苏相准是被人害死的,不然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失足落水,就这样没了?”
苏融眸光微微一动:“他们说……苏丞相是落水而死的?”
“欸这,”小伙计却顿住了话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这是咱们猜的。”
“朝廷没向天下公布苏相的死因,”他道,“就连苏相下葬之礼也是草草操办,陛下压根就……就……”
小伙计犹豫片刻,心一横,飞快地吐出几个字:“压根就没把苏丞相放在心上!”
苏融真情实感道:“那这丞相当得挺惨的。”
小伙计似乎被触到伤心处,也不想再和苏融唠嗑这事了,抬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堆书,叹气道:
“虽然朝廷没给苏相个解释,但猜的人多了去,你看那边那些本子,全都是和苏相有关的故事。”
苏融:?
他顺着小伙计的指示,走过去一看,层层叠叠上百本小话本,粗粗一观书名,全都是什么苏相红颜秘史关乎苏相不可不言的二三事苏相仙逝之谜……更过分的是,苏融还看见一本图解苏相风月秘法。
苏融问:“你们这卖的都是什么东西?”
小伙计扫了一眼,习以为常道:“大家都卖,咱们也要跟随一下百姓口味不是?”
苏融:“……这些我全买了。”
小伙计大惊失色,片刻后又醒悟道:“原来公子也是苏相的追随者?”
“不是……”苏融的目光落在他怀里抱着的画卷上,忽然话锋一转:“算了,你这幅画也一同卖给我吧。”
“啊?”小伙计为难道:“可这是掌柜画的……”
苏融:“他不要了。”
小伙计还是很犹豫,并且似乎带点微妙的不舍:“我得去问问掌柜的……”
苏融:“那你问过他,可以的话把画送到我府上,到时候将银子一同付你。”
小伙计应了下来,苏融掏光身上带的银两,抱走了易书斋所有关于苏丞相的话本,小伙计还热心给他找了个大布袋,将话本通通装进去,于是苏融只好带着这个累赘的袋子一起出门,寻思着派人把这东西埋了,见了心烦。
*
苏融在街边招了辆马车,准备先回府,徒步逛了这么久,方雪阑这副病弱身子有点显而易见的体力不支。
苏融轻蹙起眉,抬手按揉了一下太阳穴,刚想闭上眼睛歇一会儿,马车却忽然猛地一刹。
苏融没料到平地也能起波澜,措手不及,一个没扶稳,身体朝前倾去,差点摔到马车门上。
与此同时,苏融听见哗啦一声,是他随手搁在脚边的布袋子飞出去了,里头的话本洒了一地。
苏融:“……”
今日不宜出门,宜祈福。
苏融一手撩起遮光的帘子,问:“怎么了?”
马夫结巴道:“公子对不住,我这……”
他话还没说完,苏融就看见了前方另一辆马车,车身光泽沉而纹理流畅,一看就是上好的材料打造的。
“地面不平,蹄子卡缝里了,”马夫苦着一张脸道,“谁知道这……这位贵人也恰好过来……”
“没事,”苏融下了车,弯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本子,淡淡道,“下次注意看路。”
他捡起一本放在怀里,刚要捡另一本,前面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他要捡的话本先一步拾了起来。
苏融怔了一刻,抬起头来,便见一黑衣男子低头看着手里的本子,缓慢出声念道:“图解苏相风月秘法?”
嗓音低沉微哑,语气是十足十的疑惑。
是先前在易书斋遇见的男子。
苏融心中忽然一跳。
那男子将话本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仿佛对这街头本子非常感兴趣,苏融见他还想翻开来看看,迫不得已出声道:“这位……公子,话本是我的,乱翻别人东西不太好吧。”
黑衣男子动作一顿,帷帽下的眼睛似乎看了苏融一眼,淡淡道:“淫秽之物,也值得你这样护着。”
苏融:“……”
他也很想知道是谁造出来这些东西。
黑衣男子随手将那话本扔在地上,对身后的仆从道:“烧了。”
苏融蹙眉,虽然这些东西他本来就准备处理掉,但眼前人不分青红皂白就随意下令,让苏融有点微妙的……被冒犯的感觉。
黑衣男子说完话,就毫不留恋地转身准备离去,他身后的仆从捡起地上的话本,却忽然听见苏融出声道:“这些话本是我买的,你若是要处理,是否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仆从拾书的手轻轻抖了抖,不敢抬头去看自家主公表情,闷头捡东西。
黑衣男子本来都要上车了,被苏融这样一问,又停了下来,沉默片刻才开口:“你喜欢看这些东西?”
苏融:“我喜不喜欢,与你处理它无关。”
黑衣男子语气很淡,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漠:“你没资格看。”
苏融:?
还没等他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又听黑衣男子道:“既然你喜欢……”
“——那就把这双眼睛挖了,与书一起烧了吧。”他说。
黑衣男子回到马车上后,立马有人近前来,看样子是真准备扣住苏融,要挖掉他的眼珠子。
苏融愣了一瞬,不过随即轻轻笑了笑,压根没在意逼到他跟前来的人,只遥遥对着那辆马车道:
“反应如此激烈……苏丞相是你什么人?”
马车内安静了一刻,而后传出黑衣男子的声音,有些压抑的喑哑:
“……杀了。”
苏融觉得自己今天真的很倒霉。还能碰上疯子。
旁边守着的几个仆从面无表情地从腰侧抽出了长剑,看那架势,全都是练家子,苏融往后扫了一眼,发现载自己来的那个马夫早就跑没影了,不禁有点无奈。
“我不过多问两句,你何必如此震怒。”苏融说:“我朝天子当街杀人,就算你不在意,也要考虑考虑应对御史院的参奏吧。”
剑光本已落到苏融颈间,此话一出,那几个仆从生生顿住了动作,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又看向那辆低调而奢华的马车。
苏融看他们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三年不见,越晟竟然能比当年还不讲理。
这次马车内沉默得有些久,久到举剑的几个仆从开始额间冒汗,好半天过后,越晟才出声道:“上来。”
既然遇到,那就没有不见的道理,苏融一句话没说,干脆利落地上了马车,扫视了一圈,不禁皱眉。
车内昏暗,窗子上蒙着黑纱,一身黑衣的越晟坐在里头,愈发显得气氛沉凝。
越晟已经将帷帽摘下来了,不亮的光线中,他面容轮廓深邃分明,眉如利剑,目似寒星,除开眉宇间夹杂着的隐隐戾气,也是个美男子。
苏融进来后,越晟甚至没看他一眼,只冷声道:“名字。”
“方雪阑。”
越晟似乎有些诧异,终于舍得抬头看了苏融一眼。
苏融安安静静坐在他对面,脸庞秀丽,左眼尾一枚淡色红痣尤为出挑,越晟打量了他片刻,才说:“原来是你。”
苏融正好奇他也认识方雪阑,又听见越晟冷冷道:“难怪这么不要脸。”
苏融:“……”
越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事实上他很想杀了眼前这个人,而至于为什么没有动手,并不是因为方雪阑的威胁,而是因为……
越晟微不可见地皱眉,再次看了苏融一眼。
刚才的事情告诉他,方雪阑似乎也认识自己。而在越晟印象中,自己和方雪阑从未见过面,那这个人究竟是如何一眼认出自己的?
被莫名嘲了一通不要脸,苏融坦然自若,道:“陛下此言差矣,毕竟……”
他轻轻挑眉,往越晟身后看了看,语气带笑:“您不也藏了一本?”
越晟:“……”
苏融好整以暇地看着越晟的脸色变化,在被下令拖出去挖眼睛之前,及时开口补救: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嗯,苏相风华绝代,仰慕者众多,陛下想看看话本也不足为奇。”
他把易书斋小伙计夸自己的话搬了过来,自夸时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越晟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丞相曾经乃朝廷重臣,这些民间话本编造故事,抹黑苏丞相形象,孤要将这东西带回去交给臣子处理。”
苏融觉得有些好笑,越晟也发现自己解释得太多,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不由得沉下脸,问:“你还想看?”
苏融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随口道:“想啊。”
他在思考越晟的变化,若是三年前的越晟被自己识破小心思,大概会一声不吭地攥紧拳头,看似要打人,实则红了耳朵,憋个半天才能说出一句:
“太傅说笑了。”
而现在苏融看越晟,沉默稳重,对意料之外的事情也能不动声色,如果不是自己了解他,估计也不能发现那一刹那的情绪变化,肯定会被越晟说的话唬住。
小狼崽子长大了,苏融无意识地捻了自己垂落下来的一缕墨发,轻轻捏了捏发梢,这是他思考时常有的动作。
越晟瞥见他的动作,神情忽然一滞。
苏融收回心绪,忽然跟前被扔了一本话本,正是越晟藏在身后的那本,天子冷漠无情地出声道:
“既然你还想看,那就看吧,顺便给孤念出来。”
苏融:“……”
有必要吗?究竟是咱俩谁想看?
苏融默然片刻,还是微微弯腰拾起了那话本,好在越晟还不算太变态,他藏起来的不是什么风月大全,而是一本正正经经的苏相仙逝之谜。
虽然在苏融看来也不怎么正常。
苏融问:“我能不念吗?”
越晟墨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声调毫无起伏:“不能。”
于是苏融无奈地翻开第一页,草草扫了一眼,果然自古高手在民间,这话本的编纂者,竟然把他身死的原因猜测,满满当当罗列了一百零三条。
包括什么“羽化登仙”“地府勾魂”“草木化灵”等等乱七八糟的无稽之谈也在其内,苏融随手翻过几页,瞥见上面一条,忽然停了下来。
“其二十三,”苏融慢悠悠念出声,嗓音柔和,“苏相把持朝政已久,手握京城兵权,势成锋芒,恐有浮云翳日之忧,日光渐盛,遂成云开雾散之象。”
苏融的声音稍微停了一停。
这话说得很隐晦,奸臣为云,君王为日,浮云翳日,即为奸臣贼人阻碍朝政,从天子手里夺权。
而日光渐盛无疑暗指越晟年岁渐长,野心勃勃,不再甘于被苏融控制。
而这也是苏融心头的一根刺。
三年前的那个雪夜还历历在目,酒是原本就放在越晟卧房里的,以越晟的缜密心思,肯定会事先检查过,除非……
里面的毒是越晟默认下在里面的。
原因也正是这话本上所猜测的那样,苏融干预朝政已久,众臣以他马首是瞻,对越晟重新掌权肯定是不利的。
苏融垂下眼眸,长而卷翘的羽睫挡住了他眸中神色。
也不是没想过这酒是否是有心人用来暗害越晟,结果被自己误喝了。
但,以苏融对他的了解,越晟根本不会无故喝酒,因为……
越晟的声音突然打断了苏融的思考,他淡淡道:“怎么不念了。”
“……”苏融看了他一眼,自己特意挑的这一段来念,越晟却毫无反应,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
若不是他做的也就罢了,若真是越晟所为,那自己这个一手带大的皇子,心思可谓深沉狠戾至极。
苏融翻开下一页,刚要念,看了看这上面写的东西,忽然又噎住了。
越晟显得有点不耐烦:“念啊。”
苏融:“……其二十七,苏相才华出众,容貌脱俗,为人温柔良善,可谓绝代风华不为过。美玉出于世当遭觊觎,数年朝夕,酿就狼子野心。白玉被污,故而碎玉为全。”
苏融念完之后,直觉得心情复杂,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心中所想。
这编话本的人,竟然猜测越晟因为与他朝夕相处而滋生龌龊心思,强行玷污了自己,而后苏融被迫自尽以保全名声。
苏融:“……”
太过荒谬而致无言以对。
越晟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苏融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疑惑地望过去,却见越晟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丝波动,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越晟笑完了,才淡淡说了一句:“你觉得呢?”
“……”苏融道:“并无想法。”
越晟却没放过他:“说。”
苏融思考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温和的处理方式:“陛下身份尊贵,不必理会这些市井闲语。”
越晟斜倚在车壁上,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若孤说,这就是真的呢?”
苏融:???
苏融一下子竟然没反应过来,回了一句:“什么?”
越晟的嗓音很沉,带着些微戏谑:“孤说,苏丞相美人如玉,孤对他起了掠夺心思,掳入宫中强行宠幸他后,苏丞相因为不堪受辱自尽,这就是真相。”
苏融:“……………”
就你离谱。
越晟盯着他,道:“有什么问题?”
苏融勉强开口:“陛下说笑了……”
“说笑?”越晟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忽然探过身来,在苏融发觉之前,狠狠捏住了他的下颔,低声道:“方雪阑。”
“你似乎有些过分嚣张了,”越晟的眸色很深很沉,“常年居于府内,不仅一面便能识得孤,还敢暗地里偷偷试探孤的心思,谁给你的胆子?”
“还是说,”越晟又道,“你笃定孤不会对你发作,方雪阑,你很了解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