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融没料到越晟说发作就发作,直到被狠狠捏住下颔时,才回过神来。
“陛下,”苏融蹙眉,“无故对人动手动脚,不是君王该做的事情。”
越晟离他有些近,近到苏融能清晰地从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越晟说:“回答孤的问题。”
苏融见绕不开这件事了,只好道:“解释可以,请陛下先放开我。”
越晟:“你在和孤谈条件?”
苏融淡淡道:“陛下,我喜欢男子。”
似乎是想起方雪阑的传言,越晟像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收回了动作,末了,还要翻出条手帕,嫌弃地擦了擦手。
苏融:“……”
他揉揉自己的下巴,心道越晟手劲可真大,估计自己的皮肤上得红一大片。
三年过去,越晟这崽子还是这样不会怜香惜玉,苏融叹息地想。
他忽然不太恰当地想起一件小事,关于越晟如何从小到大都学不会风花雪月——也许是由于小时候就被扭歪了,任凭苏融怎么教也扭不回来。
越晟是先帝最小的皇子,排行第七,生母不详,据说是先帝南巡时,和某位不知名女子结合生下的孩子。
越晟被带回宫后,没有妃子愿意领养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崽子。
越晟本人也不受先帝待见,据苏融猜测,先帝大约是忘记了自己的这个皇子,甚至连宫宴时也不记得要给越晟留个席位。
没人教管的越晟就这样在宫里长到了十几岁,当苏融金榜题名,入朝为官的时候,他还在角落里凶神恶煞地和小太监抢东西吃。
苏融见他的第一面,是在下朝时的宫道上。
越晟浑身脏兮兮的,穿着一件被缝补过好几次的洗得发黄的布衫,一头杂乱的头发草草扎成一束,站在墙边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苏融彼时还以为越晟是哪个宫被赶出来的小太监,也没太过在意。
只是越晟的目光太令人难以忽视,简直像是要上来咬人似的。苏融就问了他一句:“你看着我作甚?”
十几岁的越晟怒气冲冲道:“我就看。”
苏融觉得他真有意思。
后来苏融成了他的老师,先帝也终于记起自己还带回来个儿子,越晟的待遇才逐渐好起来,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其他的皇子公主们都排挤他。
再后来,在越晟成为太子之后,两人一次偶然的闲聊,苏融随口问他:
“你当年第一次见我,一直盯着我究竟是在想什么?”
越晟正在写字的笔一顿,片刻后才慢慢道:“我想撕了你的衣服。”
“……”苏融合上书卷,语气疑惑:“什么意思?”
越晟看着他,神色不明:“我第一次见你,就特别讨厌你,想撕你的衣服,拽你的头发,还想踢你的肚子。”
苏融轻轻笑了,并不在意:“真是流氓作风。”
越晟别开眼,目光落在纸上,出了会神:“那时候我想,凭什么你也年纪不大,却可以穿那么好看的衣服,那么多人为你抬轿子,看起来比我还高贵——明明我才是皇子。”
苏融将书卷成一团,好笑地敲敲桌子,提醒他:“这世上,用身份得来的东西终究不靠谱,有能者自然夺之。”
越晟说:“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
苏融挑了挑眉稍:“那你想听什么?”
越晟想了想,又道:“其实有一件事,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没变。”
苏融轻声表示了他的疑惑:“嗯?”
越晟的视线又落在他脸上,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慢慢说:“见你的第一面,我就想欺负你。”
“现在也一样。”
苏融没有多想:“我看起来很好欺负?”
越晟竟然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开口:“也不是……我……”
见他说到一半又止住,苏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越晟接了话,垂首去看信纸上的笔迹,因为方才的心绪大乱,他不小心在纸上划了长长一道痕迹,所幸苏融并没有多加注意。
他停顿片刻,才说:“……我以前见谁都那样,看见穿着得体长得好看的,就想冲上去打他们。”
苏融略显无语:“你还真是……”
简直像是从深山里捡回来野狼崽子一样,见人就上去咬,又凶又狠,半点礼仪也不讲,甚至毫不掩饰心中的凶恶。
不过后半句话苏融没说出口,只叹了一口气:“好在现在好多了。”
经此一事,苏融发现,越晟的不解风情貌似是从小带来的,无论长大后苏融再怎么教,越晟也冥顽不灵。
具体表现为,越晟不仅对琴棋书画等东西嗤之以鼻,整日沉迷于练武论军法,还不耐烦于参加各种宴会,并且在宴会上通常都是早早离席。
先帝曾赏过越晟几个颇为漂亮的侍女,结果却被他通通打发去了洗衣房,美人哭哭啼啼地朝他诉苦,越晟只道:
“连衣服都不会洗,要你们何用?”
苏融怀疑所有人在他眼里,都长得和木头没什么区别。
比如现在的自己——方雪阑此人在越晟看来,估计比木头还令人讨厌。
越晟拿手帕擦完了手,才淡淡道:“你还没有回答孤,为什么对孤这样了解。”
苏融:“……我仰慕陛下。”
越晟:“?”
不要脸的话一旦说出口,就越发顺溜。苏融想着反正顶着的也不是自己的脸,更加坦然自若:
“我向来仰慕陛下,收集了许多陛下的画像,还曾经在宫内远远地见过您几面,故而能够识得陛下。”
这话自然是扯淡,方雪阑在宫里见没见过越晟,苏融不知道,不过他相信越晟也同样不知道。
果然,越晟沉默了一瞬,开口道:“你不是喜欢那个……”
“傅将军,”苏融接了话,又说,“我喜欢傅将军,和我仰慕您,一点都不冲突。”
越晟:“……”
两人对视了片刻,苏融确信自己在越晟的眼睛里看见了冰冷的杀意。
越晟冷冷道:“荒谬。”
苏融发现越晟现在不怎么好骗了,明明以前还是能哄的……之前只要自己稍微哄哄他,这小崽子的脸就能迅速红起来,要计较的事全忘光。
哪像如今这副模样,冷漠而不近人情。还很凶。
越晟开了口:“滚下去。”
苏融不慌不忙地直起身,还不忘礼貌地给越晟道了个别,这才跳下马车。
等人离开后,越晟坐在一片昏暗中的身影才微微动了动,他侧过头,掀起遮光的一块窗纱,扫了一眼苏融离开的背影。
方雪阑的衣服实在是很俗气,水红色套在身上,好在他长得不错,勉勉强强压住了这抹艳色。
从越晟的角度望过去,这个人慢悠悠往外走的样子,挺直的腰背,漫不经心又胆大妄为的神态,抛开那副皮囊不谈,确实是和某个人很像。
一想起那个人,越晟心口一抽,丝丝钝痛弥漫开来,牵连着指尖都发麻。
他放下窗纱,垂着眼眸缓了一下情绪,将翻涌的痛苦强行压下去,这才出声道:“随风。”
立刻有人靠近窗户,在外边问他:“陛下?”
“派人查一查这个方雪阑,”越晟心不在焉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停顿片刻后又说,“傅水乾最近在做什么?”
随风说:“傅将军自从回京后,在府里待了几天,今日去了趟礼部尚书方易府上。”
越晟:“方雪阑是方易的儿子?”
随风:“是。”
越晟没什么感情地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可真有意思。”
随风低着头跟在马车旁,不敢说话。
越晟一直怀疑傅水乾有反意,回京后看他试图拉拢哪些人脉是最重要的,而这个关头,方雪阑本人又凑上来……
越晟没说什么,只道:“盯紧点。”
随风应了一声,欲言又止,越晟在车内闭着眼睛,忽然开口:“有话直说。”
随风一惊,不明白隔着车壁,越晟究竟是如何猜出自己有话要说的,只好赶紧道:
“陛下,易书斋掌柜那边,是否还要请他画第四幅画?”
马车内又陷入了沉默。
随风看似镇定,实际上还是有点心惊胆战。
其实凭他浅薄的眼光,妙丹青的那几幅画都是上佳的精品,笔下所绘的苏丞相也极为传神,甚至有栩栩如生之感,不知道越晟究竟哪里不满意了。
“换个人吧,”越晟终于开了口,却是说,“找位擅长丹青的师傅,请他进宫。”
随风疑惑道:“进宫是要……?”
越晟的嗓音无波无澜:“孤自己学。”
随风颇感诧异。
要知道,越晟一向对这些风雅之道不感兴趣,觉得都是浪费时间,他宁愿拿这些功夫去军营里练兵,或是加习武艺。
自从苏丞相逝世之后,陛下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了。随风心想。
但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又想起越晟阴晴不定的性子,为了避免他没两天就将进宫教他学画的师傅砍头,随风又斗胆多说了一句:
“是。但陛下,丹青一道,并非几日可成。”
越晟低声道:“孤知道,孤只是……”
只是记忆中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几次午夜梦回惊醒,那人稍显不清晰的容颜都令越晟心慌。
他强迫自己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描摹那人的面容身姿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轻笑时眉梢轻挑的弧度,害怕总有一日,自己再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越晟不甘心。
不甘心苏融活在他自己的心底里,也不甘心记忆一日日消逝,他要将那人强留在自己身边,就算是自欺欺人的画像也行。
越晟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完,随风猜测到他的想法,也没敢再问,默默地退下去了。
*
苏融被赶下马车后,叫了另一辆车载自己回府,在门口恰好遇到了易书斋的小伙计。
小伙计抱着画,见苏融回来了,立马迎上来,小心翼翼地问:“方公子,您这幅画还要吗?”
苏融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画卷,随口道:“要,银子从我账上扣吧。”
小伙计说:“可是您……您账上没有钱啊。”
苏融:“……”
他才想起来方雪阑的身份,以方雪阑十天半月不出门,一出门就是去追男人的作风,方易估计不会给这个儿子一分钱。
苏融当丞相时随意惯了,出门在外,常去的地方都认识他,来来去去基本没怎么掏过银子,都是直接扣在苏府账上,月末时候再由账房先生统一清算。
小伙计抱着画,和苏融面面相觑。
苏融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你等我一会儿,我从房里取钱出来。”
小伙计忙道:“好。”
苏融进去得匆忙,没注意小伙计脸上的殷切之情。
小伙计看看自己手里的画,又抬头看看方府的匾额,心里叹道:竟然真有钱多的冤大头。
也不知道这位有钱的方公子犯了什么傻,竟然敢买下易书斋手里的烫山芋。
要知道,这些年有关苏丞相的画像,早已经从街头巷尾消失殆尽,一旦被发现有人私藏苏丞相画像,轻者罚银子,重者直接能给扣押到天牢里去。
理由只有一个——当今陛下不喜欢。
久而久之,当年流传甚广的苏相画像诗集等等东西,都见得少了。
方雪阑愿意拿这么多的银子买苏丞相一幅画,小伙计可谓是十分佩服他,顺便感动于方雪阑倾慕苏相的一颗真心。
如果方雪阑不买这幅画,易书斋估计要把这幅耗费了掌柜无数心血的画烧毁,是一大损失。
苏融回到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别说银子了,连个稍微值钱点的器具都没找到。
卧房里放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乍一眼看过去贵气十足,实则品质粗糙,算不得好货。
苏融找累了,只好找来负责服侍自己的几个小丫鬟,问她们:“我房里可有银票?”
小丫鬟们对视一眼,小声道:“公子,你什么时候有银子了?”
苏融:“……”
重生一回,不仅臭名昭着,还身无分文,方雪阑混得实在是很惨。
苏融思考了一会儿,他记得自己当丞相时,似乎还在京郊府邸处放了些银子,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但是即使银子还在,现在他也不能马上去挖。
苏融重新回到方府门口,对那小伙计道:“……我暂时凑不出这么多现银出来,你就……”
想了一想,苏融语气果断:“就记在傅水乾账上吧。”
小伙计:“???”
苏融:“你记在傅将军账上,若是他有疑问,可以让他来问我。”
记在方府主账上肯定不行,他们在大门口闹这么一出,有机灵点的下人,估计已经跑去给方易报信去了。
苏融回想了一下方雪阑在府内的地位,心道再敢大手大脚花钱,方易估计会直接拿棍子把自己打出去。
而方雪阑认识的人,他现在也不太清楚,只有一个傅水乾勉强算得上“熟人”。
苏融决定先让易书斋把账记到傅水乾那边,离月末还有段时间,傅水乾估计不能马上发现,等苏融找到钱了,再立马还给他。
小伙计一脸震惊,震惊过后又自觉发现了苏融的真实想法。
方雪阑为了能见傅将军一面,竟然能想出这种手段……
小伙计心里百味杂陈。
*
第二日的傍晚,方易派人给苏融传了话,让他准备一下,晚上有越晟给傅水乾回京的接风宴,让方雪阑这个儿子随他一起进宫看看。
苏融本来想让下人把自己卧房里堆的大红大紫的衣物全都丢了,但转念一想,方雪阑穿这些衣服许多年,突然性情大变,更易引人怀疑,只好默默忍下。
但今晚既然要进宫,肯定不能穿得如此张扬。
苏融顺手给自己搭了一件绛红色衣袍,踩着点到了府门口,方易正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那处。
看见苏融出来的时候,方易明显怔了一下。
他本来以为方雪阑会……嗯,穿得比较猎奇,毕竟晚宴上有傅水乾在场。
曾经的方雪阑不放过见到傅水乾的每一个机会,出格大胆且张扬,每一次都会闹出点大大小小的麻烦出来。
今晚这么正常的方雪阑可不多见。方易原本以为他只是想去宫宴上靠近傅水乾。
苏融瞥了一眼方易的神情,轻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对于苏融来说,方易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考察一下自己的儿子是否真的决意改过,有悔改之心。
方易就这么一个儿子,估计也为方雪阑的不成器急得头疼。
方雪阑能主动示好,并且表示有入朝为官的想法,方易这才松口,同意苏融有些无理取闹的要求。
进宫的路途上,苏融都在补觉。
他对于往日里见惯的风景没什么兴趣。
苏融之前当丞相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住在宫外的,住在先帝特意赐予他一座府邸里,每日上朝下朝都是走惯的旧路。
不过在越晟成为太子,并且掌权之后,苏融倒是经常被以各种理由被留在宫里。越晟想的什么苏融不清楚,只当他是依赖惯了自己。
“我留在宫内不方便,”苏融曾无奈地和越晟提过几次这事,顿了顿又道,“你太过亲近我,在他人眼里也不是好事。”
越晟淡淡地回应了他:“他人与我何干?”
苏融当时正在垂首写字,闻言抬起头,凝视了越晟片刻,忽然伸出手,用沾了墨的毛笔在越晟冷冰冰的脸上轻轻画了一道,笑着说:
“这么顽固,就不怕落得个昏君的名头?”
越晟下意识擦了一下自己的脸,不料墨汁染开,彻底成了个大花猫。
苏融见着好笑,正要开口,却听越晟沉沉道:“丞相为何无故戏耍本太子?”
苏融闲闲用手肘撑住桌面,拿着笔晃了晃,语气散漫:“以下犯上,治大不敬罪。太子准备如何惩治我?”
越晟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微微俯身,凑近了苏融一点,注视着眼前人带着笑意的褐眸,低声说:
“那就罚,太傅亲手替我把脸擦干净。”
“方公子,请下马车。”
苏融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宫门口,按照规矩,所有的臣子都得下车步行进内,自己此时也不例外。
唯一的特例,也许是三年前的苏丞相。
方易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压低了嗓音道:“还待在上面做什么?快下来!”
苏融下了车,抬眼往前看去,夜幕低垂,宫内也逐渐燃起宫灯,星星点点,衬上宫门口的人影,热闹非凡。
上一次入宫的场景仿佛还在昨夜,一转眼竟已是三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