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我和林总他们还约了酒局,不过你刚回国,这次就先别参加了,太辛苦。”
柏鹭温和地说着体贴的话,可眼神却一直粘在报表上,半点都没打算分给言玚:“明早有个例会,别忘了。”
言玚微低着头,安静地往餐前面包上涂着黄油,他神色平淡,好像对伴侣的怠慢没有任何感觉。
完全不在乎的样子。
额角细碎的发丝,随着言玚的动作滑落到眼侧,纤长浓密的睫毛,半遮半掩地将他所有情绪与外界隔绝。
过了好一会,言玚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倒时差,懒得去了。”
“会议重点让人整理好发我邮箱吧。”
柏鹭敷衍地「嗯」了一声,没什么其他意见想发表,甚至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
桌上又陷入了沉默。
类似的沉默仿佛没有尽头,近些年出现得格外频繁。
而他们对此也早已习惯,甚至没人愿意主动找些话题,来尝试改善状况。
长期恶性循环下来,两人除开工作,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共同语言。
从学生时代相伴过来的恋人心照不宣,坦然接受了「爱情随时间流逝而消亡」。
今天是他们的六周年纪念日,也是异国几个月后的久别重逢。
最近两人共同经营的公司在发展海外业务,言玚主动离开去跟项目,这段时间两人各自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工作上的交接,私下里连电话都很少打。
而此刻,作为约会圣地的餐厅氛围正好,被搁置在脚边的红玫瑰开得热烈又庸俗。
烛火的影子摇晃到言玚精致的五官上,光斑朦胧,将他点缀得格外漂亮。
言玚相貌一直是公认的惊艳出众,内眼角旁标记似的小红痣很会挑位置长,愣是给他每个干干净净的眼神,都添上了几分故意撩拨似的「不清白」。
可惜,对面那位似乎没什么欣赏的兴趣。
“柏鹭,我们分手吧。”
言玚突兀开了口,猝不及防地打破了周遭凝滞的空气。
来撤盘的侍应生都被吓了一跳,赶忙道着歉,慌乱地退出去回避,尴尬的表情像在困惑——这对般配的情侣,怎么会想要分开呢?
可柏鹭却冷漠得仿佛没听见一样。
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继续浏览着手上的文件,直到那厚重的沉默再度蔓延,他才终于不紧不慢地看向言玚。
表情如同在审视一个突然进入了叛逆期的孩子。
“你刚刚说了什么?”柏鹭淡淡地问道。
“我说分手。”言玚笑了笑,言简意赅。
他神态如常,甚至连语气都轻飘飘的。
好像这只是句无所谓的问候。
多年来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终于在这一刻,开始往失控的方向倾斜。
言玚眉头轻挑,慢悠悠地把餐刀搁置在桌面上,他弯着唇角,抬起头与柏鹭对视。
表情透着些抵触和不屑。
柏鹭脸上不明显的愠怒,此刻却变成了他继续说下去的动力。
看着对方罕见的「失态」,言玚竟突然有些畅快。
他琥珀般的瞳仁亮晶晶的,眼底跳动着反常的兴奋。
压抑已久的情绪似乎找到了突破口。
言玚将柏鹭刚刚递来的求婚戒指,随手抛进盛着香槟的冰桶里,起身离开前,还不忘笑盈盈地扔下冷淡的字句:
“我不喜欢你了。”
……
“行啊你!柏老板气死了吧?”桌对面的叶玦为言玚鼓了鼓掌。
他晶蓝色的瞳仁里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愉悦,蓬松卷翘的金发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像只好脾气的进口家养大型犬。
叶玦是言玚的大学校友,两人不同级也不同系,一个心理,一个经管,是在迎新晚会上认识的——叶玦大三的时候作为国际交换生来宁大进修,言玚则是学生会负责过去盯场的。
由于这位混血甜心在学校实在惹眼,凑热闹的意愿又相当积极,一来二去总碰见,两人慢慢就混熟了。
毕业后,叶玦留在宁城工作,基本可以算是言玚恋情后半程的见证者。
不喜柏鹭已久的他,在今天接到好友的分手电话后,兴奋得连报告都不写了,二话不说,猛踩着公用小电驴,就赶到了酒吧来作陪。
言玚捏着威士忌杯,抬了抬眉梢,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补:“我没想气他,陈述事实而已。”
小叶撇撇嘴,坚决不信对方的「假谦虚」,显然对好友睚眦必报的性格很了解。
但他到底没敢拆台,干脆直接往下问道:“然后呢?”
然后啊……
言玚回忆了一下前男友僵硬的表情,终究是道德水准欠佳地笑出了声:“他那种体面人,不骂街是对尊严最后的坚守。”
他主动与叶玦碰了个杯,在清脆的「叮啷」里,将极烈的单一麦芽一饮而尽:“餐厅副总刚给我发消息,说柏鹭孤零零的坐那把饭吃完了。”
“还挺凄凉。”言玚总结道。
叶玦只浅浅抿了口酒,以示对失恋人士的敬意。
毕竟他事业顺利感情和睦,实在是喝不出这种同归于尽的架势。
“吃得痛心疾首,哭得肝肠寸断?”小叶放下杯子,好奇地追问。
“不至于,他应该没长泪腺。”言玚流畅地配合好友阴阳怪气。
日常生活里,柏鹭几乎很少有多余的表情和情绪波动。
假得像个商品房样板间。
停顿片刻后,言玚抬抬眼皮,促狭道:“这能算残疾么?”
“要是神经问题的话,勉强可以算个脑残。”叶玦抬眼,摆出一副诚恳解答的做派,语气却满是调侃。
言玚微低下头,没忍住笑出了声,
叶玦继续阴阳怪气道:“柏总虽然不踩出轨家暴的红线,但就他那人物特征,放艺术创作里也是配有百八十章火葬场的。”
言玚不置可否,弯着眼角耸了耸肩。
玩笑归玩笑,叶玦的那点关切,最后还是没藏得住,他认真注视着言玚的眼睛:“他就没尝试挽回你?”
提到这个,言玚难免一怔。
应该算有吧。
但柏鹭的失态转瞬即逝,所有错愕被他光速整理回了躯壳,等再开口时,他语气已经恢复了从容,甚至还夹带着点微妙的倨傲。
仿佛认定了言玚只是突然想不开,实际根本不会舍得离开他一样:
“重新考虑一下吧。”柏鹭攥着言玚的手腕,声音压得很低,努力维持着没意义的体面,“我不会谴责你什么,毕竟感情上的事,你一向不太擅长处理。”
柏鹭的挽回流程,公式化得恰到好处,是很标准的谈判模板——
提出诉求,掌握主动权,分析利弊,试探摸底,最后砸上张感情牌: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谈恋爱还要歇斯底里实在太难看,所以我并不喜欢你用这种激进的方式表达不满。”
“「喜欢」这个词太孩子气了,能从你口中听到它,我实在有些意外。”
“除了感情,我们之间还有很多物质资源上的纠葛,分手不是说句狠话点个头那么容易的。”
“小玚,再成熟些吧,六年的时光,你真的舍得么?”
“或者说,你真的甘心半途而废么?”
……
言玚确实讨厌半途而废。
他一向是那种宁可把南墙撞烂,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会犯错会后悔的类型。
不然也不可能而跟柏鹭搭上这么多的沉没成本。
而柏鹭倒也算了解他,总能轻易抓住言玚的痛点。
多年相处下来,两人竟只在这种「互相伤害」的事上最有默契,细想还真有点荒诞。
之前两次「未完成的分手」,言玚就是被相似的话术牵拉引导着,更改了主意,不咸不淡地继续着这段「弃之可惜」的关系。
但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
“所以你怎么答的?”听完对方的叙述,叶玦不悦地皱眉问道。
“陷阱题,我才不答。”言玚语气轻快,但仍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其实并不太好,“礼尚往来,给他还了个更刁钻的。”
“我问柏鹭,当年第一次见到我,真的是在那场商赛上么?”
叶玦闻言一愣,可等反应过来后,显然很是诧异:“啊?别吧……校内论坛代代歌颂的一见钟情模板还掺假了?!”
柏鹭当然不肯承认,同样,言玚也不打算跟好友详谈这个话题。
毕竟被一个流于表面的假象蒙骗了多年,听起来就很值得同情。
他并不喜欢被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怜悯。
所以言玚只是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沉默着熟练招手,示意老板再挑瓶干邑过来。
一副准备跟好友双双喝进急诊的架势。
其实他并不太难过,甚至茫然的情绪占比还要更多些。
对于言玚这种几乎没尝过失意滋味的「天之骄子」来说,承认当初看走眼了的同时,也代表着将自己这几年的执拗,直接跟「愚蠢」画上了等号。
这种挫败感让言玚厌恶,可他当下又想不出「与自己和解」的快捷渠道,只好将麻痹情绪的任务暂时交给酒精。
但显然,他最近着实沾点倒霉。
本想着今晚可以放纵一下,反正有好友兜底。
可就在言玚刚喝到八分醉时,叶玦却突然接到研究所的电话,说有急事需要他立刻赶回去。
工作嘛,言玚理解。
状态微醺的他,大手一挥,扔给对方句「忙你的,不用管我」,就继续沉着个脑袋,自己跟自己摇起了骰子。
发泄情绪是关键,有没有人陪倒是次要的。
两人选择的这家酒吧离大学城很近,周围坐着的基本都是些刚成年的小孩。
年轻人喜欢追求浪漫和刺激,也更愿意无畏地表达欣赏。
恢复单身的言玚很自然的适应了环境,坦荡摆出了一副来者不拒的做派。
于是这一晚上来要联系方式的人也就没断过……
“抱歉。”言玚抬着眉梢,指了指墙上的彩虹挂饰,又点了两下自己。
来搭讪的几个女孩子顿时心领神会,立马表示理解,毫不避讳地开玩笑,说和她们一起的同学里有帅哥,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帮他介绍。
言玚被小女生们的率真逗笑了,婉拒后还不忘示意酒保,将她们今晚的全部消费直接记到了自己账上。
而接完电话回来的叶玦,见识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言玚发丝凌乱,眼神迷离,西装外套懒散披在肩头,缎面的领带被松垮随意地系在腕骨处。
他衬衫的领口大敞,胸前白皙的皮肤因室温而泛着薄红,露出的锁骨线条漂亮得很没男德。
时间好像对言玚有着格外优待似的,眼见着步入二开头年纪的下半程了,可他的外貌却和上学时没多大差别。
无非就是缺了点张扬的少年意气,多了点装模作样的成熟内敛。
不过那也得是清醒的时候。
此刻的言玚显然有些上头,被酒意操控着,半自动地散发着荷尔蒙,完全没有想收敛些的意思。
落在言玚身上的炽热视线越集越多,桌角也已经垒了厚厚一叠写着号码的纸巾。
对此,叶玦倒是见怪不怪了,毕竟对方当时就很受欢迎——长相出众,成绩好能力强,性格又讨喜,还跟谁都能相处得热闹,到哪也都有欣赏的目光恳切追随……
而言玚虽然对自己吸引人的程度有基本自觉,却比较缺乏准确评估。
叶玦以前就没少帮忙善后。
言玚好像从不觉得自己有多特别,对他来说,“保持耀眼”似乎是一种不需要触发机制的反应,他只是按部就班地遵循习惯生活。
焦头烂额的叶玦,抽空欣赏了几秒老友久违的醉态,心情复杂的同时,也不禁感慨,对方那句大言不惭的——「我自己在这能有什么不安全」,实在是没太有参考价值。
拜托,你怎么看怎么都不安全好吧……
“在这别乱跑,待会儿有人来接你,听到了么?”领导那边不断催促,联系好别人来照顾醉鬼的叶玦,临走前还不忘捏着对方肩膀叮嘱。
当然,言玚也是个知情识趣的醉鬼。
他眼睛一弯,乖巧往沙发深处歪斜过去后,就开始不耐烦地赶好友快走。
至于叶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就还真没了印象。
闪烁的灯光迷幻朦胧,背景音随着午夜的逼近愈发嘈杂,周围窸窣的搭话声闹得言玚烦躁。
他只记得不久后,远处的大门好像忽然开了。
“麻烦让让,我找个人。”
冷淡的声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嚣张,裹挟着初夏夜晚潮湿的雾气,以不好招惹的气势扫清了一路障碍,最终不偏不倚地站到了言玚面前。
反应有些迟钝的言玚缓慢抬起头来,微眯着眼睛与来人对视,可半天都辨别不出对方是谁。
面前的陌生少年抿着唇,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滑动了两圈,牙关紧咬,像是在努力压抑着情绪上的兴奋。
沉默几秒后,他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勾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找到了。”
他轻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