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冬雪洁白,干净,没有搅扰,却又提心吊胆……
——安圆日记
过了下午三点,天边已经含上了大片大片暗淡的灰色,还在一点点变深。
安圆趴在安国庆的后背上,抬手裹了裹身上的军大衣衣领,头顶的毡绒帽压在眼睛上,他干脆闭上了眼,虽然脸上裹了围巾,但小脸蛋儿还是被风吹成了紫红色,生疼。
他又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想再往脸上盖一盖,结果呼呼的老北风刮起路面积雪,雪沫子顺着围巾缝隙直往他脖子里灌。
安圆浑身一哆嗦,使劲儿缩了缩脖子,趴在他爸后背上,开口说话时声音打着璇儿的颤抖,“爸,东北的……冬天,实在,实在是太冷了,冻死小圆儿了……”
安圆一句话半天才说完,那种冷让他禁不住地自己咬紧牙关,上下牙撞出来的“咯吱”声不停地刺激着他的头皮跟太阳穴的神经,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牙会被咬碎。
安国庆背着安圆走在马路边,他把后背上的安圆往上颠了颠,喘着粗气说:“现在知道冷了吧,这还不是最冷的时候,我十年前来东北收皮子,还经历过零下四十多度的时候,现在才零下二十多度。”
安圆又咬着牙咯咯哒的说:“零下四十度,那小圆儿肯定会被冻死。”
安圆觉得那实在是太恐怖了,他用鼻子在他爸后背上拱了拱,又哼哧着问:“爸,小圆儿重不重啊?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吧。”
“小圆儿不重,刚刚车坏在半路上,你下车的时候摔那一下不轻吧,后脑勺直接着地,咚的一声,快吓死爸了,别再把你摔坏了,”安国庆想起来又怕又心疼,“你说你,谁让你偷偷跟着我出来的,在表姑家待着,多舒服……”
安圆吸了吸鼻子,咬着牙哆哆嗦嗦的说:“我不爱在表姑家待着,表弟说,你这次出来是想给我找个小后妈,我不要小后妈,我们班上的大军,他爸跟他妈离婚,他爸就给他找了个小后妈,他现在连个新衣服都没得穿,冬天的时候鞋都是破的,衣服前面成天都是油乎乎一片,头发也不剪,比外面流浪的乞丐还惨……”
安圆说着说着自己先委屈上了,眼睛都被自己说红了,好像安国庆真的下一秒就给他领回来一个恶毒的小后妈来,他要过上大军一样的生活,这对他来说太吓人了,比冻死在这里还可怕。
安国庆感觉到安圆在他背上蹭鼻子,他被他儿子逗的咯咯笑了两声,说:“爸就你一个宝贝儿子,看你说的可怜巴巴的,爸绝对不给你找小后妈。”
安圆听到安国庆的保证,刚刚的委屈去了一大半,他又想了想,他从小没妈,安国庆跟他说他妈在他两岁的时候因病没了,安国庆这十二年又当爹又当妈,做的比任何爸爸都好,他知道他爸不容易,他给他最好的生活,最安稳的家。
他又支支吾吾的改了口:“也不是不能找,但是,别让我跟大军一样就行……”
安国庆听着安圆的话心里发酸,说:“不找,爸不给小圆儿找小后妈。”
安圆也觉得自己多想了,转移了话题,“我们车现在坏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你还去内蒙收皮子吗?”
安国庆是做皮子服装生意的,他每年都会在东北收一大批兽皮,往年不用他自己来收,但是一个月前,跟他一起合伙做生意的那个王八犊子,卷着钱还带着店里的货跑了,现在连个人影都找不着了,他身上还有不少贷款,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天天有人上门要债,他无法,只好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勉勉强强还了债,但是日子还得继续过,他不能苦了安圆。
这次他想趁着过年前,再来收一批山货跟兽皮,倒手赚点钱,他这次是前手收了后脚就倒卖出去,先把眼下这个年过好再说。
他原本把安圆放在了表妹家,结果安圆偷偷的跟着他上了车,他车开出去五百多公里才发现安圆在车上,把他送回去已经不可能了,只能一路都带着安圆。
这一路,他带着安圆从吉林长白山开始一路往上,到黑龙江的小兴安岭,最后一站是去内蒙大兴安岭,这是他提前就跟人打好招呼去收的几个地方,今天车坏在了半路上,好在是坏在哈尔滨附近,不是荒郊野岭。
东北现在是最冷的时候,零下二三十度,安圆今年十二岁,以前真没吃过这种苦,现在苦哈哈的趴在他爸背上,被风一吹,一个劲儿的吸溜鼻子。
安国庆背着安圆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已经能看到人了,他说:“我们已经快到哈尔滨市区了,找到修车的地方之后让人把车拖走修,晚上咱爷俩就在哈尔滨住一晚上,明天天亮之后我再重新租一辆大一点的皮卡,然后再开车去内蒙,最后一趟了,从内蒙收完,咱爷俩儿就回家过年去。”
安圆不知道他爸生意上的事,一听过年,暂时忘了耳边的北风,激动的眼前一亮,“爸,我想吃你做的炒年糕,还想吃糯米圆子。”
“行,收完回家之后就给你做。”
第二天安国庆直接在哈尔滨租了一辆皮卡车,带着安圆往内蒙开,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安圆一直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这个冬天对安圆来说太刺激了,他跟着安国庆几乎把东北的山林都跑遍了,他从小到大没怎么出过远门,他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是北京,他跟他爸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升国旗,又在天安门前合了个影。
他以为北京就很远了,这里比北京还要远很多,一路都是白茫茫的冰天雪地,这跟他老家不一样,在他老家,就算是冬天,一年里也下不了几场雪,好不容易下一场雪,堆个小雪人还得放冰柜里冻着,不然很快就化了。
这里是他从没想象过的地方,不一样的地方。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来说,太兴奋了,新奇的,自然就难忘。
安国庆也知道安圆觉得稀奇,边开车边说:“那天晚上在哈尔滨的时候,忘了带你去看看冰。”
“冰有啥好看的?”安远看着窗外,“外面都是冰,我的眼睛里都是冰跟雪。”
“不一样,哈尔滨是冰城,冰雕很漂亮。”安国庆说。
安圆不在意的说:“那下次你再带我去哈尔滨看冰。”
安国庆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坐在后排的安圆,小人儿现在显然有些累,小脸蛋原本是粉嘟嘟的,现在是深红色,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满是疲累,但还是很亮,他说:“我们现在已经在内蒙了,内蒙的大草原也漂亮,只是我们这次来的是大兴安岭,不过离呼伦贝尔草原已经很近了,要是夏天来,爸还能带你去草原上骑马。”
安圆一听骑马,有点兴奋,转过身看着后视镜,“我想骑马,你夏天时候再带我来,我想看大草原,我们这次寒假作业就有两篇作文,要写风景的,我就写这里的。”
他又看了眼窗外,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白的,路是白的,田野是白的,树是白的,就连空气都是白的,只有天是蓝的,真干净……”
安国庆很同意小圆儿的说法,“是干净,冬天也好看。”
安国庆一路开着车都很顺畅,一路上没怎么下雪,结果开到诺敏河村口拐弯进村的时候,厚厚的积雪把路盖了个结结实实,他一脚油门下去,前车轮陷进了看不见的雪沟里,怎么也开不出来了。
安圆坐在后车座上,裹着两个大棉袄,感觉有点迷糊,正准备闭眼睡一觉,还特意把头上的毡绒帽子往眼睛上压了压,结果眼睛刚闭上,“咣当”一下,他的头直接撞上了前排的座椅后背,脑袋嗡的一声。
安国庆听到儿子“哎呦”了一声,赶紧回头看了看,“小圆儿,你没事儿吧?”
安圆揉了揉脑袋,呲着牙说:“爸我没事儿。”
安国庆伸手在安圆帽子顶上揉了揉说:“没事儿就好,我下车看看。”
前车车轱辘陷在雪沟里,雪沟边印着几道车轱辘印,路面太滑,安国庆知道他自己开肯定是开不出来了,他租车的时候还特意要求带了防滑链,但是这一路没怎么下雪,开得很顺,防滑链一直放在后车斗里,他有点后悔进村前没早点把防滑链装上。
安圆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往远处的村庄里看了一眼。
村里几户房顶的烟囱冒着灰色的白烟,被风吹得歪向一侧的蓝色天边。
圆圆的太阳挂在烟囱上,北风吹过,吹歪了袅袅白烟,也吹歪了太阳。
一个人影在太阳下,正在往他们这边走,离得太远,安圆只能从体型上看出是个男人。
他拍了拍车门,跟安国庆说:“爸,前面来人了。”
沈行春家就在村口,刚刚他出来撒尿,撒完之后正准备回屋,站在院子里远远就瞅见一辆车停在村口不动了。
他知道路口那有两条不算浅的沟,下雪之后都被盖住了,不熟悉村路的人不知道,他站在院子里搓了搓手,走出大门往车的方向走。
奶奶正在做饭呢,从屋里就看着他着急忙慌的往外走,冲他喊了一声:“大春,马上就要吃中午饭了,你去哪儿啊?”
沈行春听到奶奶在叫他,也回头喊了一句:“奶奶我去村口那边看看,一个过路的车陷进去了,我去帮帮忙。”
“那你去吧。”奶奶一听他不是出去野的,没再叫他。
沈行春边走心里还盘算着,要是他能帮忙把车弄出来,得收五块钱的辛苦钱才行。
他心里想着那五块钱,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直接跑了起来,安国庆没走出去几步就跟他碰上了。
沈行春一眼就认出安国庆来了,他扯着嗓门叫了他一声,“安叔,是你啊。”
安国庆两年前来这里收过皮子,暴雪天被困在村里,最后在沈行春家借住了几天,沈行春的爷爷是个村医,当时出去给别人看诊,沈行春在外面跟孩子玩儿,当时只有沈行春奶奶在家,奶奶突然闹了一次急性肠梗阻,安国庆开车送奶奶去的医院,好在送的及时,捡回来一条命。
现在沈行春看着安国庆,想到刚刚还想收辛苦钱的事儿,心里有点不好意思。
安国庆也认出了沈行春,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大春,两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
沈行春抬了抬压在眼睛上的帽檐,“我在院子里看到村口有车陷进沟里了,我想着出去看看,没想到是安叔。”
“路被雪盖着,开车的时候没注意。”安国庆说。
沈行春跟着安国庆往回走,“我帮安叔把车弄出来。”
“行,我正准备进村找人呢,待会我开车,你帮我在后面推一把,估计就能开出来了,”安国庆说完,抬起胳膊又在沈行春肩膀上拍了拍:“大春今年多大了,都快跟我一样高了。”
“十六了,过了年就十七了。”
“长的真快,我儿子比你小几岁,他今年十二了,在车里呢。”
沈行春有点惊讶,“安叔你这次带孩子来的?”
安国庆宠溺一笑,说:“熊孩子一个,自己偷偷跑上车的。”
沈行春从兜里掏出手,搓了搓之后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在嘴周凝聚成了一圈升腾的白色雾气,他远远的往车的方向看了一眼,副驾没人,那应该就是后排座位。
后排车窗没关,他远远的看到了里面的侧影,他的角度正对着车里小孩儿的侧脸,带着点明显婴儿肥的圆圆的弧度,他冲着车窗的侧影喊了一声:“熊孩子在哪儿呢?”
安圆刚刚一直没关车窗,听到声音之后往车窗边边挪了挪屁股,又把车窗降下来一点,下巴搭在车窗沿上。
“熊孩子在车里呢。”安国庆说了一声。
沈行春快走了两步,“我看看熊孩子。”
风里,蓝天下,安圆又听到了那道清亮的声音,在喊他熊孩子。
除了他爸之外,没人这么喊过他,安圆抻着脖子往车前的方向看了一眼,眼角不自觉的挂起一点挑衅的弧度,冲着走过来的人说:“熊孩子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