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北方的夜晚凉爽舒适,是一年中极为惬意的时候,然而,云顶其中一间包厢里却只充斥着让人窒息的酒精味。
云顶是这一块有名的夜店。
今晚,祁晞带着徒弟李萌在这儿和西北第一建的独子杜明诚谈装修方案的事。
这个项目前后拖了两个多月,对方始终不点头通过,但也一直没明确说个不字,摆明是耍着她们玩,偏偏祁晞所在公司的总经理很看重这个项目,让她务必尽力。
祁晞没办法,决定再试最后一次,于是就有了今晚的局。
从她坐下,杯子就没空过。
又是一杯烈酒入喉,祁晞胃里翻滚的不适达到顶点,她强忍着站起来说:“杜总,您先喝着,我去个卫生间。”
杜明诚闻声抬眼,意味深长地说:“祁老师别是想借机走人吧?咱可说好了,今儿只要得高兴,单子就是你们的了。”
祁晞微笑,“哪儿能,萌萌还在,我想走也走不了啊。”
说着,祁晞不着痕迹地在整晚拘谨的李萌肩上捏了捏,用玩笑的口吻对杜明诚说:“杜总,您可千万别趁我出灌人小姑娘酒啊。她酒精过敏,上个月公司聚餐就一口九度的事,差点闹到叫了救护车。”
“祁老师的人,我们哪儿舍得灌酒。”杜明诚大笑,“祁老师快去快回,这些可都还等着你喝呢。”
祁晞看到桌上新来的三瓶洋酒,只觉得一阵干呕,辛辣感瞬间压到了喉咙口。
祁晞快步离开包厢,来了不远处的卫生间。
她已经顾不得体面,直接推门进去呕了出来。
强烈的不适让她生理性流泪,没一丝多余精力再去关注外面那道正缓缓靠近的高跟鞋声。
孟清让亦没在意呕吐这种在云顶见怪不怪的声音,径直从卫生间门口经过,朝另一侧的吸烟区走过去。
很快,火柴的微光燃起青白烟雾。
孟清让随意倚着墙,靠尼古丁短暂的刺激缓解一身疲惫。
半小时前,她才刚结束一整天的忙碌,本来想直接回家休息,实在拧不过表弟周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电话轰炸,只好驱车来到云顶,陪他过20岁大寿。
他那帮朋友年纪都不大,辈分也差点,最小的得叫她一声姑婆,不提前抽根烟压惊,她怕一会儿被吵得控制不住冷脸,把生日party变成教导主任的训话现场。
孟清让笑笑,没有继续往下想。
时间带来的紧张感一消失,人就格外容易晃神,连有人走到跟前,孟清让也没有察觉,直到客气女声突然在身侧响起,“你好。”
孟清让闻声偏头,有些散的目光撞上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五官大气,眼神平和,一看就久经职场,已经在来势汹汹的现实中学会了不慌不忙,只是,脸上的皮肤白得有些异常,即使有光影的遮挡,也藏不住眼底未褪的红。
“方便借支烟吗?”祁晞试探着问。
声音有点哑,略低,像是浸了窗外渐起的雨幕。
孟清让侧身将烟灰弹进水里,问她,“薄荷味凉烟,介不介意?”
祁晞摇摇头,“感激不尽。”
她的语速比刚才快了许多,隐约能听出来点兴奋,和周启小时候收到礼物的反应异曲同工,差别在于,周启那是纯演戏,不装的话尾巴能翘上天,她则是大人对出格之举的蠢蠢欲动。
只是,这年纪还用对一根烟克制?
孟清让无声笑笑,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到祁晞面前,又在她马上要接住之前,忽地勾起手腕,问道:“会?”
祁晞一愣,否认,“不会。”
她甚至听不懂孟清让刚才说的凉烟是什么意思,只是经常见到濒临爆发的同事靠一根烟重新恢复和蔼可亲,才想试试它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奇效。
她现在急需外界刺激来稳住心态,否则一会儿回到包厢,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耐心陪杜明诚那帮人兜圈子。
孟清让听到祁晞的回答,彻底收回手,转而将燃着的那支烟送到自己唇边,吸了一口,笑着说:“不会就别学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祁晞,“……?”所以她自己呢?明知故犯?
到这会儿,祁晞总算舍得将一直放在孟清让手上的目光上移,对上了她的眼睛。
偏浅的棕色。
明明烟雾早就散了,祁晞依然觉得一眼看不到底。
还有从左眉峰到鼻梁处那道细细的伤,看着像是没处理过,渗出来的血就那么扔着,已经自然凝固,衬得整个人多出一丝脆弱。
这种判断仅在第一眼,再看还是能轻易发现她身上藏不住的利落。
视线跟随她随意侧目去弹烟灰的动作,又能发现一股浓浓的反叛感,过后抬眼,则只剩不露破绽的温和。
祁晞从来没遇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后知后觉自己此举唐突,于是稍稍欠身,主动结束了这段冒昧的对话,“那就打扰了。”
孟清让靠着没动,平淡目光跟着祁晞转身离开的背影。
没有一会儿,她随手掐了烟,直起身体离开。
走廊里,先孟清让几步的祁晞已经走出一段。
她停在一扇门前,手握门把,下巴微抬,侧脸线条绷得很紧。
“姐!你终于来了!”一直等着孟清让的周启忽然从门后探出颗脑兴奋得说。
见她不理自己,正瞧着前头哪儿出神,周启将视线溜过去看了眼,说,“A03,杜明诚的包厢。”
孟清让,“易一建设那个杜明诚?”
周启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可不就是杜家那个二世祖,他今年毕业回国,父母在城东新开的楼盘里给他留了一套大复式,我去过一回,里面装修得很皇宫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家里有矿,可他呢,也不知道抽得什么风,非要拆了重装。这不,从八月到现在,把设计师折磨了两个多月,还是没签。”
“他家就是搞建筑的,想装修不就一句话的事,为什么要在外面找?”孟清让随口问。
周启,“装修就是个由头,那哥们儿看上人设计师了,可惜对方是个硬骨头,他没本事啃,一来二去反而把自己弄成了笑话。前几天喝酒,他被旁边的人一激,撂下狠话,说三天之内一定把人搞定。”
“听说那家设计公司小得百度要翻两页才能找到官网,芝麻大的规模,就算今晚真发生点什么,她们估计也不敢闹,哎,遇上西北第一建家的杜小贱只能算她们倒霉了。”周启叹完气,暗戳戳地朝孟清让摊手,说,“姐,生日红包呢?”
话题突变,孟清让哼笑一声,让他认清现实,“做什么梦呢,红包和今晚的账单,你只能二选其一。”
“OK。”周启无所谓地耸耸肩,干脆地说,“我选账单。”
“唉姐,你脸上这伤怎么回事?”周启突然发现孟清让鼻梁上的血迹,担心地要摸,被她抬手挡开,敷衍道:“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周启凭借经验猜测,“是不是又是睡工作室,被不知道打哪儿掉的东西砸了?”
孟清让好笑,“挺明白啊。”
周启无语,“工作狂。”
“……”
孟清让和周启一起进了包厢,里面十几人玩得正嗨。
看到她突然出现,话筒里不标准的歌声变成一声惊呼,紧接着时间仿佛定格,蹦迪的,拼酒的,躲在角落接吻的……所有人都定在了当场。
周启见此,狐假虎威地上前一步,关了能将人震出心脏病的音响,得意道:“这我姐,专门来给我过生日的。”
众人异口同声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卧槽!”谁不知道这是你姐啊,问题是独立女装品牌Nature的创始人,兼知名时尚消费品牌TF创意总监的孟总真的适合出现在这里?TF还没垮呢吧?
“姐。”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和孟清让打招呼。
“嗯。”孟清让应声,走到靠边的空位坐下,笑着说,“你们玩你们的,不用拘束,我坐一会儿就走。”
话是这么说没错,谁敢啊。
他们这群人,谁不知道这位孟家独女明明含着金汤勺出生,不努力就要回家继承TF的巨额遗产,偏还顶着个精英人设,年仅27岁就把事业搞得风生水起,连市政的人见了都要对她客气恭维,更别说是他们这些刚成年没多久的小屁孩。
周启完全不怕孟清让,见终于有人给自己撑腰了,抢过麦就吼,吵得孟清让太阳穴一阵阵抽疼。
撑了不到十分钟,孟清让从容放弃。
她从钱包里抽出张信用卡递给周启,说:“生日快乐。你们继续玩,我先走了。”
周启从容接住,笑得合不拢嘴,“谢谢姐!”
“嗯。”孟清让抬手薅了把周启满脑袋的抹茶绿,提醒,“别玩太晚,还有,回家之前把头发染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周启连声点头,态度敷衍至极。
孟清让被他卸磨杀驴的态度弄得哭笑不得,和众人招呼一声,俯身拿起外套离开包厢,朝电梯方向走去。
临近杜明诚所在的包厢,隐约能听到他难以入耳地怒骂。
孟清让皱眉,但步子未停。
行至门边,里面倏地响起一阵酒瓶碰撞的哗啦声,伴随着这阵声响,包厢门猛然被人拉开,冲出来个衣衫凌乱的小姑娘。
孟清让被迫停下,看着那道慌乱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不用想,她就知道这个小姑娘刚经历了什么,或者差点经历什么。
那,那个女人呢?
孟清让想到祁晞泛红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朝包厢里看去。
后来孟清让回忆起自己这个反应,以手为梳,抚弄着祁晞汗湿的发根,逗她,“想确认你遇事是不是只会哭,真要这样,那我肯定不招你,哄起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