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挤攘的小崽子们都安静下来,四周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小孩的眼睛都生得圆而亮,这时更微微瞠大许多,脸上不是冲击过度后的空白,就是强烈撼动下的茫然无措。
因脚伤闭目养神,脸色苍白地蜷在霁摘星怀中的晋芜,都愕然地睁开眼,不经意间拽着霁摘星自肩头垂落的一缕黑发。
冰凉细软。
这群娇生惯养之前叫嚣着要收拾霁摘星的少爷小姐,真正见到“幕后黑手”了,却一个个又甜又乖地好似是块小奶糕,掰着手偷觊霁摘星。
也怪不得小崽子们震惊,他们想象中的霁摘星,是个擅长玩弄心术又趋炎附势的小人。出身低微,修为浅薄,合该生的獐头鼠目得让人一眼认出来,怎么会和眼前的美人哥哥扯上关系。
幼崽们甚至罕见的,对长辈们天然的信任,都生出一缕裂痕。
——他们为什么骗我?
霁摘星明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见幼崽们一个个手足无措,霁摘星倒没有再逗弄他们。只将人都带到医修苑,把受伤的晋芜交给医修弟子又安排好了行事稳重的巡卫将这群精贵的小惹祸精送回去。
这时夜色已将整座暝灵剑宗笼罩,小崽子们见着霁摘星为他们忙前忙后,神色不见不耐,不免又生出一点愧疚来。
这位哥哥看着,并不比他们长多少岁。
霁摘星月白色的长衫,也不经意间蹭上了晋芜的血,污了一片。
他没有注意到。
小崽子们却尤为关注,尤其晋芜,更觉得不小心弄脏了霁摘星,让他羞恼起来。
幼崽们想,应该道谢的。
又或者先道歉。
但一时之间,都别扭地没说话。
霁摘星打理好,便准备返回出云峰了。
他猜测这群小孩多半正好面子得紧,是不情愿与他搭话的,便也没做出什么要接触的举动,只是在离开医修苑时,低声道:“我回去了,你们莫再走丢了。”
于是孩子们一下子慌了,拥上前期期艾艾地道歉。
他们不应该这样说霁摘星。
着天青色薄烟裙的小姑娘,更是眼角抹红,鼻尖微热地道:“你……你不要和云疏老祖结为道侣好不好。”
她一下子语出惊人。
“我也喜欢你,等我长大了,我就可以做你的道侣的。”
霁摘星原本要离开的脚步微顿,倒是回过身来,目光垂落在小姑娘柔软的发旋上。
霁摘星想,她大概是听了自己那句自嘲,于是抱有柔软的同情心。但仍半蹲下身,看着小姑娘道:“谢谢你的喜欢。”
“傻姑娘。”
黑发修士离开后很久,那青衣的小姑娘都还踮着脚,望向霁摘星消失的方向。
其他的幼崽们,大致都有点艳羡她,因为只有她独占了霁摘星的一份温柔。
晋芜的伤口不算很深,只是的确失血过多,此时半仰在榻上,显得有几分虚弱。他看着明显魂不守舍的小姑娘,微微挑眉,好似漫不经心地低声反驳道:
“你说了他那么多坏话,他才不喜欢你。”
……
暝灵剑宗今夜不息。
宗门里撤去了锁灵阵,灵气向周边溢散,惠及过路灵修。更引来凤鸟环绕,显出祥瑞意象来。
皆因修真界里让众人敬仰又凤毛麟角的分神真君要结亲了。
醴泉今年所酿的灵酒,全被剑宗收拢去,用来宴请宾客。饱熟的可滴出醇厚汁水的灵果熟炙调制的千年妖兽肉,这些平日需抢夺的异宝,都被暝灵剑宗当成司空见惯的吃食般散出去。于是那些来贺的修士们,笑容都更情不自禁地真心些。
还有些修士,更热衷与同道辩论道法,又或恭敬请教那些平日见不着的大能祖师——哪怕再有架子的修士,也不会在今日寻衅的。
卜算的吉时是在今日戍时,尚隔两个时辰。
而天将未亮时,便有人将喜服送至霁摘星处了。
修士随性,道侣大典自然不像凡人结亲那样繁缛,只衣饰梳洗上精心些。
可那替霁摘星梳理的几个女修,是头一次见这藏在出云峰的美人,都有些目眩神迷。
也怪不得云疏老祖,会愿意和他结成道侣,若是换成她们……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妒忌霁摘星能攀上大能好,还是嫉恨云疏老祖能将这样的美人摘下来好。
霁摘星实在生得太好,女修们连给他上口脂和面药都觉得多余,索性只将黑发用殷红的发带束好,发尾自然垂落,又提醒霁摘星换上喜服。
喜服里衣是白金色交领长袍,外披一层艷红外衫。霁摘星身着喜服,抬袖间,便隐见缎料上的桃花暗纹,叠叠交织,生动无比,好似都能闻到一股香沁气息。
修士黑发白肤,鲜衣修长。
霁摘星肤色是冷白的,但搭上这样稠艷的衣装,好似眉眼间都落了一点桃花,便显得整个人……都艷丽起来。
令人神魂颠倒。
他很乖地任由女修们梳洗完,便收到了云疏的传讯,要他去主殿相见。
那些女修们觉得,云老祖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也是,换她们藏着这样的美人,也会将他含在掌心舍不得离的。
其实寓意上来言,道侣大典将近,双方是不应提前见面,要不然日后相伴坎坷。但谁叫云疏修为太高,多少年随心所欲,未曾被规矩方圆束缚,怎么会在意这些虚礼。
何况他们本便不是情投意合,不必在意日后不恩爱美满。
云疏把霁摘星叫来,也不知是为何。
分神老祖端坐在主殿之中,并未换上喜服,只是素日所着白衣,看上去十分冷峻。
因云疏刚修炼完的缘故,殿中甚至比外面蕴着霜雪的长廊还更冷一分。霁摘星行过礼,目光便落在云疏身后,刀架上悬挂的无鞘长刀上。
只多看了一眼,霁摘星便收回目光,端雅平和。半点没有今日要结亲的喜意,更瞧不出他要结亲的人,是这世间罕有的分神大能。
一如他第一日进暝灵剑宗那般。
云疏并没有意识到,两人间的氛围相比一对正常的道侣而言相差多少或者是意识到了,也并不在乎。
他突然抬手,真元便汇成一道冰刃,向霁摘星修长的脖颈刺去。
霁摘星反应也极快,他起身以真元汇成一掌接住,面色微有些苍白。
云疏在试霁摘星的修为根基如何。
金丹期巅峰。
于是难得开口夸奖道:“很好。”
化物道骨是宿主修为愈高便愈好取出的,金丹以下则无法完整剖出。
而云疏已经筹谋好在今夜,便亲手取出霁摘星的道骨。
分神大能的猝然出手,哪怕已手下留情得像是一场戏弄,也让霁摘星应接的颇为辛苦。口腔中甚至泛出了一点腥气,霁摘星微微舔掉唇边的猩红,在云疏的夸奖下,他抬起眼,眸子璀如晨星,满心满眼的,倒映出眼前银发的男子。
“云前辈过誉。”霁摘星唇微微弯起,突然回忆起从前般,“那日前辈出现在郁水宗时,也是这样一式,便斩杀了槐妖。”
郁水宗是霁摘星从前的宗门。在那个贫瘠小世界中,已算是修真界魁首了。
小世界灵气衰竭,练气期便是“真人”“仙长”,半步筑基便是一方大能。却偏偏穷山恶水地养出了近元婴期的槐妖,肆意吞杀生灵,强占郁水宗,小修士们却奈何不得。
但那槐妖还未遭天雷劫难,便被下界除妖积攒气运的云疏斩杀。只顺势一举,不仅救下郁水宗,连着这方小世界也免于崩塌在三千大世界里。
霁摘星提起这些往事时,面上皆是温情,极缱绻地道:“前辈恩情,摘星不敢忘怀。”
这样的话,霁摘星说过很多次。
甚至对云疏同样感激的人,也有很多,毕竟他是时常亲临下界斩妖的大能。
云疏已经听惯了。
他只淡淡回应一声,又道:“你回去吧。”
霁摘星便依旧含笑,拂袖告辞,只是临走前,他的目光又落在云疏身后的刀架上。
落在那柄如流淌着月华剑锋雪亮的长刀上。
“云前辈,”霁摘星问,“这把长刀,能不能赠予我?”
说来奇怪。霁摘星在云疏身边待了这么久,虽然资源不少,却从没有主动讨要过什么东西。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
“这是妖刀。”云疏淡漠地看着他,“你压不住它。”
虽是这么说,云疏顿了顿,又改变了主意:“我寻相配的刀鞘给你。”
这便是答应了。
霁摘星又笑起来,眉目无一处不柔和。
“多谢前辈。”
美人含笑,霁摘星本便十分的样貌,又多出十二分的摄人。这幅场景,便是谪仙看了也要心神不属地扎进美人乡中,但云疏见着那笑,却只是微顿了一顿。
突然生出一种相当微妙的心绪来。
……
澧泉美酒的香味,弥漫在整座极欲宗里。
谁人也未料想,云疏老祖的道侣大典,竟然也引得另一位分神大能出宗前来。
谢池梦行事向来随意,他挑了地落座,也不必暝灵剑宗专人来招呼,便只顾招惹逗弄对面的男子。
“阿留啊,你说说你师尊,连结道侣这样的大事,也不问问你的意见,”谢池梦笑嘻嘻道,“只怕有了道侣,便要忘了徒弟了。”
他眼前俊美苍白的男子,神色颇带无奈:“师尊要寻师娘,何必要问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