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一连数日没有出门。
他拔了手机卡,也不回微信,一个人缩在屋子里,开启人间蒸发。
这间地段不错的公寓是租的,很快就要到期。沈醉没有续租。
元旦后又过了段时间,天气愈发冷了起来。
沈醉翻了翻新年的日历页,从沙发上爬起来,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了行李。
他在一个天黑到看不清是晴是雨的黎明开车出发,临走前只给陆姐留了条微信。
快过年了。
该扫墓了。
每逢年关将至,燕名扬都忙得脚不沾地。
他要参加数不清的年会酒会,往来应酬成堆的人上赶着给他送礼,他也有不少的礼要往外送。
一年到头,商业伙伴间那纯属利益勾连的虚假感情,全靠这会儿走动。
燕名扬带着记忆超群的二号秘书,往返各地,每天的行程都排得满满当当。
他对此已经习惯,却也难免会有疲倦。
几位秘书都知道,每到年末,燕名扬的脾气就会比从前更差更冷,且变得难以揣摩。
元旦后的某天,燕名扬抽空回了趟公司。
这段时间,负责处理公司事务的是一号和三号秘书。燕名扬把他们叫进办公室,一件件听汇报。
“燕总,”大事基本说完后,金三号试探道,“还有件事。”
“什么?”
“夏儒森...”金三号小心翼翼,“不肯用汪格。”
“夏,”燕名扬连日见的人太多,又把春栖抛到了脑后。
只是这回,在二号开口提醒前,他就自己想了起来。
“春栖是吧。”燕名扬手上还拿着份待批的文件。他边翻边问,头都没抬,“上次不是让你去找沈醉吗,他怎么说?”
“燕总,不是的。”金三号见状又解释道,“夏儒森现在已经松口了。”
“他不是不愿意换人,而是不接受换成汪格。”
“哦?”燕名扬这回抬起了头,有些意外,“为什么?”
“这,”金三号欲言又止,向二号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燕总。”二号思维敏捷,“那天年会上,汪格曾当众给沈醉难堪。”
这一点,燕名扬是着实没有想到。
他明事理知好歹懂是非。
可这丝毫不影响他面对任何事时都以自己的利益以中心。
“燕总,夏儒森是个比较执拗的人。”金三号委婉道,“他说宁愿不拍,也绝不用汪格。”
燕名扬皱起了眉。
年底原本就事多,春栖这个“顺水人情”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
燕名扬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想了会儿。
“这样吧。”他放下手上的钢笔,对金三号道,“你直接去找汪格的经纪人,就说春栖我已经买下来了,男二我也给他空出来了。”
“剩下的事,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跟夏儒森对接。”
金三号愣了会儿,“哦,好的。”
燕名扬此举的含义是,只能帮到这一步,剩下的他撒手不管了。
可他的长袖善舞,却并不是人人都能学得来的。
汪格和夏儒森“自己对接”,结果就是彻底谈崩。
于是没过几天,这件事又闹了回来。
燕名扬显是已经有几分不悦和烦躁。
他揉了揉眉心,“夏儒森的诉求是什么?”
金三号立刻道,“不用汪格。”
“让汪格的经纪人从他们公司另挑几个背景干净的男演员,送去春栖试镜。”燕名扬道。
“那...可是,汪格呢?”金三号也不喜欢汪格,却顾虑颇多,“他家里有些背景,这几年又是他们公司力捧的演员。”
“汪格...”燕名扬若有所思片刻,忽然道,“话说,裴延的失温选完角儿了吗。”
金三号:“还没。”
“那就把汪格推到失温去试镜,”燕名扬不太耐烦,“也算是多少弥补一点。”
“好的。”金三号点头称是,打算退出办公室。
“对了,”燕名扬这回却又补了句。他语气有些沉,“跟汪格的老板说一声,这件事,到此为止。”
回家的这条路,沈醉年年都走。
尽管路的尽头一个人也无,连长草的坟茔都只有一座。
有时候,沈醉会想,如果燕名扬不是出现在那个让自己失去一切的夏天,是不是就能少恨他一些。
答案是否定的。
从高速公路下来,沿机场大道再开一公里,便是琦市的市中心。
每次回来扫墓,沈醉都会选择住在琦市。
这个依山傍水颇为繁华的都市,并不是沈醉的家乡。
他的家还要再往西走几十公里,是坐落在一片小山丘后的平原村落。
除了扫墓,沈醉从不会回去。
“小伙子,要吃米线不?”路边有开店的大叔在热情招呼。
沈醉刚把车在路边停好。
他穿着黑色连帽衫,拉起了帽子,还戴着黑口罩,浑身上下只有那双横波流转的眼睛露在外面,写着生人勿近。
“不用了。”沈醉声音不大,“谢谢。”
大叔的招呼看起来更像是随口一问,闻言没再推销。
不远处传来成群结队的吵闹追逐声,刚下晚自习的学生们三五成伴地走出校门,他们才是消费的“主力军”。
不少学生往米线店里冲,沈醉往店门旁边站了些。
他微仰起了头,目光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正对着学校大门前的招牌。
琦市一中。
这里不是他的母校,而是燕名扬的。
那时候,他经常坐在这家米线店里,等燕名扬下课。
连开店的大叔都还是同一个。
手机忽然响起了微信电话的提示音。
是陆姐。
沈醉想了想,接通了,“喂,陆姐。”
“啊!接通了!”电话那头是安安,“陆姐,沈老师接电话了!”
电话被递到陆姐手上,“喂,沈醉,你跑哪儿去了你!”
“自己出去逛逛,散散心。”沈醉拽了下口罩,以免呼吸不畅,“我不是给你留言了吗。”
“你少扯淡!”陆姐显然是这几天暴躁了许多,“我才几天没去你家,再去的时候发现东西都搬空了!”
“就一条留言,谁能放心?”
沈醉抿了下嘴,没说话。
“行了。”陆姐说,“总归你过年也不回家,跟你说件正事儿。”
沈醉:“什么?”
“春栖公布最终选角了。”陆姐说,“不是汪格,是他们公司另一个新人演员。”
“哦。”沈醉并不关心顶替自己的人是谁。
“但是呢,”陆姐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要如何措辞。
“是不是裴延通知我不用去试镜了。”沈醉淡定道,“意料之中。”
“那倒不是。”陆姐似乎叹了口气,“我打听到,燕总向失温推荐了汪格。”
“失温里主要男性角色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已经定了,是裴导自己旗下的演员所以,你跟汪格去试镜的角色,应该是同一个。”
校门口鱼贯而出的学生渐渐散去。
沈醉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拔了手机卡,也就不能用流量,怎么还能接到微信电话?
他点进设置里,发现是手机自动连上了WIFI。
那家米线店的WIFI。
沈醉换过手机,却没有换过AppleID。
他的第一个手机,还是燕名扬买的。
当年燕名扬说,那是自己参加奥赛拿到奖牌,学校发的奖金。
他绑定AppleID的邮箱,也是燕名扬帮他注册的。
当年他的好友列表里,只躺着一个邮箱地址。
...
...
...
庞杂的过往在记忆里漫卷翻涌,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充斥着令人胆寒的缱绻旖旎。
到最后纷纷若大雪散尽,化成冰冷肮脏的泥水,露出丑陋难堪的真面目。
“沈醉,沈醉,”陆姐久未听见回复,有些担心,“沈醉!”
“嗯。”沈醉把手机举回耳边,随口应了声。
陆姐继续道,“裴导手下的角色,哪怕镜头不多,也有很强的曝光度。”
“你既然不想演电视剧,这次失温里的配角还有几个。”
“咱们可以先试着搭上这条线,请燕总帮忙说说情。”
...
...
...
晚自习散场只带来了一小会儿的热闹,不知不觉间街道上重新变得安静萧瑟起来。
“不用。”脱口而出的瞬间,沈醉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难以克制地发起了抖。
“什么?”陆姐没听清。
沈醉猛的拽下口罩,往肺里灌了两口冬夜冰冷的空气,“我说不用。”
“那,”
“裴延现在在哪里。”沈醉的语速难得有些快。
“啊?”陆姐疑惑道,“应该在北京。你要干嘛?”
“能打听到具体地点吗。”沈醉问。
“裴导的住址很难打听,”陆姐有些为难,“但是,过几天他会去一个圈内的酒会。”
“这个酒会,”沈醉的声调又低又平,“燕名扬会去吗。”
“燕,”陆姐显然不习惯直呼其名,“燕总应该也会去。”
“汪格也,”
“好,”沈醉挂断电话,“我知道了。”
沈醉拉上口罩,穿过马路。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缩在袖口里的右手攥着一柄小小的短刀。
燕名扬在校期间,学校门口的光荣榜上就有他。照片上是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证件照都挡不住的意气飞扬。
下面罗列着他取得过的种种荣誉。
在光的暗角处,沈醉与墙上那双笑着的桃花眼对视。
他的刀,一向快得漂亮。
两阵风声后,沈醉转身离开。
夜间。
巡逻的保安路过此地。
“这里压着一百块钱?”他从石头下捡起钱,左右看看。
“哎?”保安举高手电筒,惊道,“这照片怎么裂开了!”
光荣榜上那张多年前意气飞扬的照片,如今被两刀干净利落地交叉划开,碎成不堪一击的四个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