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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知宜倒是不介意,他进宫来当这个君后就是给皇帝当那把最锋利的刀的。

年轻帝王根基未稳,需以把控后宫牵制前朝。

祝知宜未入主中宫前,后宫被佟太后把持,其外侄佟瑾佟君妃一家独大。

往下是二品君仪沈华衣,名门公子,背后是侯门世家一派。

后到三品君容傅苏,其兄是梁徽破规提拔的朝堂新贵。

三者恰好与前朝局势相应,相派世家新贵呈三足鼎立之势。

梁徽要一个在前朝毫无倚仗的傀儡,为他整治后宫顶骂名。祝知宜是最合适的人选,身无背景,又有所求——心心念念为祖父与祝氏一门平反正名雪洗冤屈。

虽然赫兰长公主当初保他进宫是念他仕途无望,自己又要随夫君前往南疆,担忧祝知宜孤苦伶仃,独身留京会遭欺辱——这些年要不是她护着,祝知宜早被那些权贵皇亲掳去玩儿得渣都不剩了。

但祝知宜始终不敢有一刻忘记自己肩上要背的命债和使命。

名门世家文人傲骨,最重名声气节,他祝家满门忠烈铁骨铮铮最后落得个谋逆之罪,父母祖上死不瞑目,先太傅门生三千个个死得惨烈唯留祝知宜一人独活,背负着这奇耻冤辱,食不能安夜不能寐。

他身上背着无数要鸣的冤魂要反的清正要平的不公。

这场婚约的基础和本质是合作与交换,祝知宜和梁徽对此都心照不宣。

至于合作的尺度各自的底牌和利益妥协退让的余地,彼此相互试探,你来我往,谁也不肯先揭了底露了怯,一个比一个不动声色,谁耐得住性子谁就掌握更多主动权。

祝知宜不喝酒,饮了口热茶:“名单已经拟好,择日便可放人。”

“那便辛苦清规了。”

“臣之本职。”

冬日用膳早,一顿锅子吃完天色竟还未彻底暗下来,雪已经停了,暮色瓦蓝,宫灯初上,有白梅与忍冬花瓣簌簌落下,躲雪的鸟也现立松树枝头。

梁徽没有走的意思,两人喝着茶,大眼瞪小眼,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祝知宜仍未等到皇帝起驾,只好询问:“皇上可要下棋?”

梁徽食指点点茶盖,道:“下棋朕总输与清规,不如比剑吧,正好消消食。”

“好。”

梁徽左右看看:“干比没意思,来个彩头,赢家可向输家提个请求?”

“可以。”

两人换了装束,各自选了剑。

梁徽褪了一身朝服,不那般威严沉稳了,像个风流世家贵公子,眉眼还是那副无事也含三分笑模样,看了叫人觉得可亲可近,可他手上的利剑却在雪中闪着凛凛寒光。

祝知宜凡事都认真,下巴微抬起,坦诚道:“臣比剑从不舞虚,皇上,多有得罪。”下棋也是,梁徽在他手中输过很多次。

梁徽淡淡一笑“正该如此。”

祝知宜自小名满天下,存了自负与傲气,在意输赢胜负是刻进骨子里的,对一切比试较真惯了,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亦是要赢的。

但他很快便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他自诩剑术师承名派,但梁徽那野蛮招数不知出处,不按常理出招,内力深厚,与他这人一般高深莫测。

传闻梁徽是文武平庸的废物皇子,生母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先帝酒后乱性,后为掩下德亏将其母子俩贬至冷宫,后来还流放至宫外,所以梁徽在八皇相争中幸免于难,捡了漏才当上的皇帝。

祝知宜却觉得很多人都被骗了,他此刻甚至连对方到底出了几成功力都摸不着边儿。

二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都不肯认输,祝知宜英眉狠狠一蹙,璇地而起,长剑直指对方命门

梁徽翩翩一闪,游刃有余,剑尖如游龙,时而碰碰他手腕,时而掠过他衣袖,宛若狡猫逗鼠。

祝知宜眉心大蹙,唇线抿得死紧。

这根本不是比试!是逗弄和震慑,是梁徽的警醒和敲打。

梁徽倾身,剑尖挑下一瓣落在他肩上的白梅花瓣,姿态从容:“清规,承让。”

祝知宜久未败过,不大高兴,但愿赌服输:“皇上有何事吩咐,请讲。”

梁徽听出他话里有话,嘴角轻掀:“这是朕一招一式赢来的,如何又变成了吩咐?”

“……是,”祝知宜觉着梁徽这么大动干戈设套让他跳必不是什么好事,“臣愿赌服输。”

梁徽盯了他清隽的面容几秒,忽然道:“清规好像还没唤过朕的字。”

“?”祝知宜眼睛睁大了几分,鸦黑眉目间那点观音痣也动了一下,不那么古板自矜了,显得很灵。

梁徽好似早猜到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似的,问:“清规知道朕的字吗?”他是很淡地笑着问的,笑意却未达眼底。

“……”

果然,他不知道,梁徽低头擦拭剑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祝知宜道:“不知下次能不能从清规口中听到。”语气很宽和,明明是平缓甚至有点温柔的口吻,祝知宜脊背莫名一凛。

天又飘起小雪,两人视线碰在一处,几秒,又各自移开。

梁徽的剑利落一收,转身回屋,留给他一个挺拔高深的背影。

喜怒无常,祝知宜思忖,擦拭剑刃,跟着进了屋。

玉屏备了姜汤去寒气,喝完梁徽便要回去了。

祝知宜坐在一旁饮茶,看张福海拿了大氅来,扬扬下巴,示意玉屏也一起去伺候穿衣。

梁徽微不可查地避了一下,祝知宜看在眼里,转眼去观察张福海,就站旁边一动不动,像是习以为常。

祝知宜心下了然,或许梁徽平日里就没有让人伺候穿戴的习惯。

他使了个眼神,玉屏很快退回他身后。

梁徽的确鲜少让人近身,早前被贬冷宫和流落民间的经历让他生性多疑到神经质的地步,但看着祝知宜端坐在那儿悠悠喝茶,他手上的动作渐慢下来。

祝知宜有些疑惑地看过去,梁徽一面系衣袍上的锦盘云扣一面凝他。

“……”

俄顷,祝知宜最终还是顶不住那沉沉目光的压力,放下茶杯,站起来规规矩矩问:“皇上需要臣帮忙吗?”

“清规不介意的话,帮朕理理后襟。”梁徽气定神闲将后背袒露与他。

祝知宜靠近,梁徽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很淡的墨梅清气。

祝知宜虽自幼失怙,但在长公主庇荫下也是锦衣玉食长起来的世家公子,没伺候过人,梁徽的衣襟被他理得越来越乱。

“……”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慌忙中,两人的手触到一起,一秒,又分开。

梁徽低笑一声:“还是朕自己来吧。”

祝知宜面上不显,心下大松一口气,命玉屏拿来伞,只想赶紧送走这尊大佛。

梁徽看出来了,倒也习惯了他的不解风情,没说什么,走了。

御书房离凤随宫不远。

刚进了屋便有人来报:“傅公子送了信笺来。”

梁徽打开,是段曲谱,傅苏自己作的,让梁徽等那把焦尾修好了务必到琦玉宫品析,还附了几行情真意切的词。

宫人不知他有没有要回的,便道:“皇上,送信的人还在侧殿候着。”

梁徽眉眼顿时沉下来,直接对张福海道:“把侧殿的人换了。”

送东西的人是不能留的。

等回件是假,想看看他有没有在凤随宫留宿和打探他何时回来是真。

但他又说:“你去库里挑两件玉器让琦玉宫的人带回去。”

打一巴掌给个枣。

傅苏的兄长近日刚整治了大理寺那群老家伙,梁徽还算满意。

“……喳。”

传话的宫人被梁徽不悦的和强势的气场压得头更低,幸未被牵连,哆嗦着出去了。

梁徽展开那笺谱看,出手碰了碰字迹墨痕,眉眼淡淡的,吩咐张福海:“拿去烧了吧。”

“……是。”张福海心说可怜了傅公子那一腔柔情蜜意都要浸透纸背了。

梁徽命人打热水来,眯起眼,慢条斯理将每根手指都洗得干干净净。

早前他被贬到宫外流落吴地,便见过有风尘女子研制出一种蛊惑神志的奇墨,以此寄信与金客,那墨闻多了便是中了蛊,会迷情失心,只认用墨之人。

后宫应该暂时还没有这种邪性秽物,但梁徽生性多疑,还是烧了安心。

隔日,祝知宜一大早便被召去庆寿宫,佟太后身边的老人桂嬷嬷亲自来传的话。

祝知宜想了想,自己就过去了。

佟太后非皇帝生母,是先帝的第三任皇后,当朝丞相胞妹。

祝知宜也只与她见过几面,很年轻,貌美如传闻,独得先帝圣宠骄纵奢蛮。

佟后入主中宫时先帝已至花甲,所以未有所出,八王夺嫡时期不少皇子为拉拢她和她身后的丞相大献殷勤,祝知宜甚至听过她与二皇子有染的传言,不知真假。

佟后被人捧惯了,如今新任中宫一上台便大刀阔爷改制革新削减宫例,她首当其冲,便处处与祝知宜过不去。

佟后今日上了个颇浓颇艳的妆容,一身绣金锦袍刺得祝知宜眼花缭乱。

那副犀利尖刻的神情气势,不愧是先朝宠冠六宫的最后赢家,确实比她那空有皮囊的年轻外甥佟君妃有脑子和手段得多。

佟后严词斥问他为何缴了佟君妃的金簪又关了昨日那黑猫。

祝知宜无语,那金簪上上有凤象雕纹,一个君妃以下犯上逾距僭越,戴这个无异于直接踩在祝知宜这个新君后头上。

“不合礼制。”祝知宜迎着她的目光,开始讲道理,他最擅同人讲道理,天下万物万象,凡事都要讲个理字。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讲道理。

宫策令道安书这些他进宫前都熟读了,并且过目不忘,礼仪规矩头头是道。

有理有据引经据典,情真意切口若悬河。当真是和尚遇上个念经的,佟后被他那一套套掉书袋搞烦了,一拍桌面让他少揣着明白装糊涂。

又含沙射影骂他心性狭隘,无容人之量迂腐刻板,不懂变通。

祝知宜也不生气,他虽治宫严谨,但对宫中一等女眷总是多为宽照通融些的,祝氏一门素有尊爱妇孺的家训,族中女眷在京城大门大户里地位亦是最高。

梁徽后宫女妃亦有,按照大梁祖制,后宫中一定是要有女妃的,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后地位要比男妃高。

但梁徽完全把后宫当作前朝揽权固权的地方,那几位虚有名份的妃子连天颜都未得见过,祝知宜对她们的吃穿用度皆为宽宥,有了贡赏也都先拨足了她们再分下去给男妃。

祝知宜就任由她挑衅嘲讽,还是那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说道理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很站得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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