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北方踏入初冬。

沈攸宁每年最烦这个时候，气温骤降，天色阴霾，室内没供暖，室外闷得慌，整个人的状态也同最近的天气，怏怏不乐。

今天是周一，早高峰的地铁人满为患，沈攸宁在始发站上车，有幸抢到了一个好位置。

说来有趣，沈攸宁，R.A建筑公司工程技术部的副经理，名下房产就在公司隔壁，两辆私家车轮替着开，如此精英白领，竟然要和广大工薪阶层抢一个座位。

但也怨不得他，沈攸宁的父母住在城东，他每个月要回去待一个周末，周一他的辉腾刚好限行，如果要去城西的公司，乘地铁1号线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不开另一辆车？因为另一辆车是他的生日礼物，送礼物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安江集团的小老板，江翊。

倒不是说多宝贝对方的心意，而是……

开着兰博基尼Aventador去上班，实在有些夸张吧？

沈攸宁为人低调，宁可挤地铁也不开跑车招摇，此刻他满脸苦大仇深，十分怀念兰博基尼柔软的靠背。

第三站是换乘站，来往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沈攸宁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思考着一会儿该如何应付那位难缠的甲方。

浑沌之间，鼻尖却突然涌过一股浓香，甜中带涩，不知是什么花的味道。

睁开眼之前，沈攸宁先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一句少年音脆如银铃。

沈攸宁下意识摆手，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人，对方先他一步转身离开，站到远处。

他背对沈攸宁，一身黑色衬得人有些单薄，握着扶杆的手很白，指节透红，像是冻的，再往上是深栗色的头发，沾了冬天的寒，正微微打着卷。

沈攸宁谈过两次恋爱，一次在中学，一次在大学，虽然现在空窗了四五年，但他的审美取向一直都没有变，精致的，娇小的，脆弱的。

如面前人般的。

即便没见到正脸，听声音，看背影，氛围感已经烘托足了，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不会轻易心动，但看到合心意的人难免会多留几次目光。

打着哈欠，沈攸宁理了理帽衫的领口，挺直了后背。

下一站是中央商务区，第一批上班族就此到达终点，开启新一轮奔波忙碌的七日。

车厢顿时空了不少，对面的男孩刚好坐下，沈攸宁这才看到那束惹他鼻子发痒的鲜花，白色，绿茎，花不大，好几十朵挤成一簇，像拉长了的绣球。

也像新娘的捧花。

沈攸宁被自己的想法麻了一下，佯装不经意，匆匆扫过对方的正脸。

没料想目光落下，一时竟没移得开，那实在是一张……太漂亮的脸。

眉如春山，眼如秋水，面如桃瓣，唇如涂朱，再配上打卷的棕发，精致得不像真人。

他正抬头看着路线图，嘴唇翕动，好似在数地铁站数，那束花被他立在腿间，香气不减。

沈攸宁承认自己没出息，也收回不动心的话，他见过的漂亮男孩不少，还是头一回有要个微信的冲动。

要微信得讲究分寸，太唐突容易惹人反感，况且同性之间，上来就要联系方式有些奇怪，沈攸宁总结自己被搭讪的经历，想出一个妥当周全的办法。

他掏出平板，打开绘图软件，新建画簿，笔尖轻触屏幕。

高中之前，家里原本打算让沈攸宁走艺考，可是无奈孩子文化课太争气，就算参加普通高考也能进全国TOP2。既然有美术底子，沈攸宁就没浪费，本科和研究生都在A大念的建筑系，毕业之后一直在R.A做建筑设计师。

平板电脑像是他的工作簿，里面存满了各类草图，不过从来没有过人像，可能这也是头一回。

他用目光描摹对方的轮廓，生动的人形跃然纸上，纤长的脖颈，挺直的脊背，窄的腰，细的腿，时不时扣弄花束的十指，偶尔对视又飞快闪过的眼神。

旁边的大娘估计没见过如此阵仗，微侧着身偷看沈攸宁画画，大娘不懂艺术，单纯觉得这个小伙子不简单，画得真像那么回事。

“小伙子，你是画漫画的？”大娘没忍住好奇，开口问道。

“不是的，就是爱好而已。”沈攸宁大方得体，发现大娘在盯着他的画看，还把平板往一旁偏了偏。

“哎呀呀，那你画得真不错。”大娘顿了顿，放低声音指着对面，“画的是……那个小伙子不？”

“嗯。”沈攸宁点头，发现对面的人看了过来。

“画得真像呦……”大娘给沈攸宁比了个大拇指，沈攸宁回给对面一个微笑。

男孩疑惑地偏了偏头，大概觉得沈攸宁不是笑给自己的，便又低下头扣花了。

地铁行驶到市中心，才清净不久的车厢再一次喧闹起来，这一站的乘客很多，车厢内只留下一人宽的过道。

一位身材魁梧的大哥站在沈攸宁面前，几次挡住了他的视线，手中的画只剩上色，沈攸宁觉得探着脖子瞧人家太不得体，便打算透过缝隙拍张照片做参考。

也不算偷拍吧？沈攸宁自我安慰，都是为了艺术。

他佯装认真思索，实际摆弄手机，调整角度，十分欲盖弥彰。

沈攸宁没干过这种事，按下屏幕之前，指头还抖了几下。

“咔嚓。”声音不大不小，但与此同时，手机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

沈攸宁裂了，这是没关闪光灯？

车厢弥漫的困倦好似被这道白光唤醒，刹时，周围的视线不约而同汇集到沈攸宁身上。

此时他应该装傻充愣，反正没人知道拍的是什么，可沈攸宁实在心虚，竟下意识去找那道他在乎的目光，结果两人四目相对，简直不打自招。

对方的表情十分复杂，因为光看外表，沈攸宁就像个青春洋溢的学生，顶着一张帅脸，浑身写着“好人”，和现在的奇怪行为实在不沾边。

拍照，意味不明的笑，频频投过来的眼神……

男生小心打量着沈攸宁，发觉对方的眼神一直钉在自己身上不动，实在吓人。他忽略了沈攸宁的欲言又止，怯怯地溜到了另一个车厢。

沈攸宁同时按灭手机和平板，无奈地苦笑。

他原先设想很美好，清晨地铁人物写生，利用作品打动芳心，借口把画作发给对方，加上微信简直顺理成章。

沈攸宁本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艺术家，可现在……他好像变成了难缠的变态。

他刚才想解释，不过人家根本没给他机会，临走时的表情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二十多年来第一回主动，谁想竟然翻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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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腔幽怨，沈攸宁下了地铁，也许是太不专心，偏偏还走错了出口。

D口出站，比正常路线多500米，沈攸宁今天是掐着点出门的，想着尽量别迟到，只得加快步伐。

无奈又遇到一个难等的红灯，沈攸宁在十字路口频频看表，烦躁地倒数信号灯秒数。

302928……

直接要微信就好了，耍什么心眼，装什么高雅。

201918……

怎么能忘关闪光灯呢，八百年不开一次，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忘了。

1098……

刚才应该道个歉的，我这样太没有礼貌了。

321。

“您好，请问华康大厦……”

沈攸宁刚准备迈腿，身后询问声响起。

他止住脚步，转身回头。

这……

这不是……

刚才还心心念念的人从天而降，那股花香，再次阵阵萦绕。

同样是面对一张熟悉的脸，两人的表情却截然不同，沈攸宁两眼放光，兴奋又惊喜，男孩后退一步，警惕又躲闪。

“请稍等一下！”沈攸宁看对方又想跑，先人一步开口道，“实在抱歉，但我并没有恶意。”

他语速很快，生怕说慢了就追不上人家，“我不是故意偷拍你的，我平时喜欢画画，刚才在地铁上，只是在人物写生。后来车上人多，为了方便继续画我才拍了张照片，我现在就删……”

沈攸宁手忙脚乱，删了照片之后还把手机递过去让对方检查，男孩没接，用余光瞟了瞟手机屏幕。

的确删了。男孩的表情松动些许，微微点头。

“那个……我刚才画的画，你愿不愿意看一下？”

男孩再次打量沈攸宁，看形态，身高腿长，背脊挺拔看外貌，唇方口正，挺鼻如峰最重要的是对方眉目神色实在柔和，即便语气急促，那双眼却静如止水。

不像坏人。

男孩没挪步，沈攸宁便默许对方同意，他打开平板，不好意思地说：“没来得及上色，可能有些潦草。”

沈攸宁是单眼皮，低头垂眼的时候沉稳英俊，抬眼笑的时候像韩剧男主，两颊挂着酒窝，周身气息温和。

他把平板送到对方面前，男孩迟疑几秒，接了。

画面上的人熟悉又陌生，只看外形是自己，但整体的氛围却更加温暖，充满阳光。

沈攸宁屏息，注意力全在对方的神色上。只见他眼眸亮了一瞬，怀里的花瓣也跟着颤了颤。

“画得真好……”男孩喃喃道，抬头再看沈攸宁，有些难为情，“原来您真是画家，我……刚才误会您了。”

沈攸宁松了口气，笑了两声，打圆场道：“我是业余画着玩的，不是什么画家，也是我没礼貌在先，应该向你道歉。”

男孩接着看画，沈攸宁乘胜追击，“你喜欢的话，我……发给你？”

“可以发给我吗？”男孩说话声音很轻，“那谢谢您了，我……开个蓝牙？”

“哦……蓝牙啊，蓝牙……行”，好不容易挽回些许形象，沈攸宁当下不敢轻举妄动，加微信的话说不出口，心无杂念给对方发图。

“你刚才是要问路吗？”

“对，我想去华康大厦，请问您知道从哪边走吗？”

沈攸宁乐了，“我就在华康大厦上班，R.A建筑”，他掏出工牌，证实身份，“要不……一起走？”

“我是建筑师，所以平时画画。”沈攸宁补充道。

男孩再次道谢，跟着沈攸宁走，他步子慢，总是落后沈攸宁半步。

沈攸宁便放缓速度等他，却发觉这半步像是刻意落下的，对方不愿同他并排。

沈攸宁主动拉开距离，非常绅士地走在左侧，他一路无言，在路过另一个出站口的时候，给对方指了一下，告诉他从这里出站更近。

“你有临时出入码吗？我帮你刷门禁？”走到华康大厦楼下，沈攸宁说。

“不用了，谢谢您。”男孩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不进去，我去那家店。”

他指向大楼左侧，沈攸宁注意到一个橙红色的招牌，问道：“这是卖什么的？我以前怎么没注意过……”

“是甜品店。”男孩说：“周末刚开的。”

“只卖甜品吗？有没有咖啡茶什么的？”

“都有的，咖啡可以手冲，茶可以手泡，甜品也都是手工做的，有蛋糕吐司巧克力……”男孩说了一连串，话明显多了起来。

“正好，我喝腻公司的速溶了。”沈攸宁想着反正也迟到了，说道：“我去买一杯尝尝。”

“现在……现在可能要等很久。”男孩为难道：“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上班，要不……我做好给您送上去？”

沈攸宁一怔，又快速反应道，“原来你在这儿上班？我还以为你也是顾客呢。”

“不用送，太麻烦了，我下午两三点过来？还开门吧？”

“开门的。”男孩说。

“那下午见，我叫沈攸宁，就在你隔壁上班。”

“我……”男孩犹豫一瞬，道：“我叫唐诺。”

唐诺，沈攸宁细嚼对方的名字，唤一声，共鸣在喉腔，嗓子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