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仁医院,一号停车场。
西北角的金色梧桐树下,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
身穿烟灰色西装三件套戴着银色细边眼镜身姿挺拔的男人,与一袭墨绿色真丝连衣裙气质温婉的女人并肩站在黑色宾利前,用同款不怒自威的目光,看着耷拉着脑袋站在他们面前那个身穿白T蓝色牛仔裤的男孩,俨然一副两堂会审的架势。
一阵晚风拂过,金色的叶片飘飘扬扬,打着旋儿落在男孩头顶。
池昱晃晃脑袋,甩掉头顶的树叶。
抬脚踩住落在脚边的叶子,池昱佯装碾树叶,趁机暗戳戳地用力碾了两下他小舅的影子,终于鼓足了勇气,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真不认识,那人一准儿就是个精神病。”
傅笙狭长漆黑的眼微眯,未置可否。
傅曼丽盯着池昱轻挠裤缝的指尖,总是含着盈盈笑意的眼蒙上了一层寒霜。
知子莫若母。
池昱打小就有个习惯——撒谎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用食指抠裤缝。
傅曼丽抬手就要戳池昱的额头,揭穿池昱的小把戏。
傅笙按住傅曼丽的手腕,对傅曼丽摇摇头,跟池昱说:“去吧,你朋友替你挡了一刀,你理应好好照顾人家。”
池昱顿时松了口气,从耷头耷脑的蔫吧菜变成了身条笔直的小白杨:“哎!是,圆儿那小子就没个老实劲儿,刚才我们那么多人盯着他,他还偷摸把伤口给搞裂了,不去看着他我还真不放心。”
说完,池昱小心翼翼地看向傅曼丽,“妈,那我先回病房了?”
听说顾渊伤口开裂,傅曼丽也没了说教池昱的心思,摆摆手:“去吧,好好照看圆圆。”
本以为这一遭不死也得脱层皮,没想到竟然是雷声大雨点小。
没有晏警官等着他重新做笔录,他家小舅竟然也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只是不疼不痒地问了两句就放过他了,幸亏他壮着胆子大逆不道了一把。
池昱笑成了一个小太阳,并指在比在额边,朝傅曼丽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傅曼丽糟心地摆摆手:“去吧。”
池昱如逢大赦,立马撒腿跑了。
看着池昱那唯恐跑慢了被捉回来的样子,傅曼丽幽幽叹了口气,仰头看着自家高大俊朗的弟弟,不无嫌弃地道:“都说外甥像舅,阳阳可倒好,只有皮囊像了九分,性子半分没像了你。”
傅笙失笑:“阳阳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
傅曼丽摇头:“你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创建云雾视频平台,迅速在趋于饱和的视频平台行业站稳脚跟,混得风生水起了,他还跟个小傻子似的呢。”
知道自家二姐这是不满池昱为了顾家小孩撒谎,才会生出这些抱怨。
傅笙识相地没跟傅曼丽继续争辩,而是不紧不慢地劝慰了一句:“阳阳是个聪明孩子,等过两年安排他进池氏,让他跟在姐夫身边学一学就好了。”
想到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池昱身边那个顾思明,傅曼丽眉心微蹙:“依我看也别再等了。正好他在郾都大学上学,让他周末到你那去,先跟你学一学怎么样?他从小就崇拜你,把他交给你管教我也放心。”
傅氏产业根基在信都。
但傅笙自己缔造的商业帝国根基却是在郾都,离郾都大学也不算远。
自家二姐难得开口求他,傅笙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可以。”
傅曼丽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圆圆,也就是顾家那孩子也在郾都大学,你也要关照一下。”
傅笙扬眉:“顾家哪个孩子?”
傅曼丽白了傅笙一眼,仿佛是在埋怨他的明知故问:“当然是顾渊。”
傅笙泰然自若地点头:“那是应该的。那小孩儿替阳阳挡刀,受了这么大罪,我身为长辈多关照他一点也应该。”
傅曼丽点头,表示就是这个道理:“还有……”
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对儿子的爱战胜了自小到大的涵养,傅曼丽仔细斟酌着措辞,道,“顾家刚认回来那个孩子,我总觉得他心思太深,你帮我看着点阳阳,别让他跟那个孩子牵扯太多。”
傅笙颔首:“二姐放心。”
“我哪里能放的下心?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心里发慌……”傅曼丽蹙着眉心,轻叹,“你也看见了,阳阳长这么大第一次撒谎,竟然是为了那个顾思明。刚才你就不该拦我,应该让我戳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进了什么水,竟然帮要拿刀捅死他的人打掩护。”
傅笙安静地听傅曼丽抱怨完,才道:“没有必要。阳阳也许是进入了迟来的叛逆期,你越是限制他,他越是逆反。反正从他的表现,我们也知道这事必然跟顾家刚找回来那个孩子有关了,去查就是。”
傅曼丽也知道是这么回事,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你这次回来几天……阿嚏……”
现在正值初秋,早晚都凉。
傅曼丽出来的急,没顾上穿外套,夜风一起,一条真丝连衣裙压根挡不住秋凉。
傅笙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傅曼丽肩上:“明意婚礼结束之后走,大概能在家里住个五六天吧。起风了,我先送你回去?”
傅曼丽拢紧外套:“不用,我上去再看看顾渊。那孩子可怜的很,养父养母不过是把他当个阿猫阿狗的养着,不会在意他死活,亲爹那边更是指望不上,不把他安排好了我不放心。”
傅笙目送傅曼丽离开。
恰好又一阵夜风吹过,卷着金灿灿的叶子落在傅笙肩头。
傅笙恍若未觉。
直至傅曼丽的身影消失在他视野里好一会,傅笙才拿着肩头上的落叶,拉开驾驶座后边的车门,坐进车里。
车里坐着一个晏警官。
晏警官递给傅笙一根烟,似笑非笑:“搁那假装目送曼丽姐,杵了这么半天,总算想好怎么打发我了?”
傅笙慢条斯理地把金色的落叶夹进纯粹理性批判里,仔细抚平微微翘起的叶片边缘,这才接过烟,熟练地叼在唇边,斜睨晏警官,慢条斯理地问:“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晏警官气笑了,没好气地搥了傅笙肩膀一拳:“傅笙,你够了啊!分明是你耐不过曼丽姐的眼泪,求老子来查想杀你外甥的凶手,怎么就成老子求你了?”
傅笙点着烟,靠在椅背上,腔调里藏着几分疲惫:“谁让你那么废物,问个孩子的口供都问不出真的来。”
“你可滚蛋吧!”晏警官骂骂咧咧,本就有点凶的面相瞬间又多了几分恶,“就你那外甥说的跟真事儿一样,连被捅的那个小崽子都帮着瞒,搁你你能立马想到那俩小兔崽子没说实话?这事就赖你,你要是提前给我交个底,我至于叫那俩小兔崽子给糊弄了?”
“老子真是晚节不保。”晏警官越想越气,指着傅笙,“傅二,你得还老子清白。”
傅笙平直的嘴角染上一丝笑意:“请你喝酒。”
“少来这套,请我们喝酒那是你每次回信都的常规活动。”
“请你喝两顿。”
“这还差不多。不过喝酒归喝酒,问出来的话也不能含糊……”晏警官斜睨傅笙,“还是说你想叫我去把你外甥提溜回来,好好问问?”
“那个行凶人应该跟顾家刚找回来那个孩子有关系,你可以从他的社会关系开始排查。”说完,傅笙扭头盯着晏警官,格外显人斯文的银边眼镜也没能完全掩住他眉目间流露出来的锋锐,“池昱和受伤那个顾家孩子不认识行凶人。”
“艹!”
晏警官低咒了一声,没好气地下车,甩上车门,直朝着住院部去。
傅笙也没拦晏警官。
他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自然不会做妨碍公务的事儿。
傅笙在车里坐了十分钟,没接到他家二姐或是外甥的电话,这才放下纯粹理性批判,推开车门,打算换到驾驶座开车回家。
傅笙车门刚开到一半,隔壁车位上刚停稳的保时捷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绣花旗袍披着大红色披肩的女人。
那女人看上去三十六七岁,画着浓艳的妆,边走边讲电话:“别提了,我现在在医院。”
“不是我,是顾渊,不知道又去胡作什么了,被人捅了一刀。”
“晚上的晚宴耽搁不了,我走个过场,顺便跟他交代点事儿就走。”
“我也不想啊,这不是家里老爷子喜欢他吗?权当猫狗的养着吧,还能讨老爷子欢心……”
“……”
傅家家庭和睦,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但傅笙长在富贵圈里,那些为了财产争来斗去的事儿没少见,后来一手缔造出万象集团,于商海打拼这么些年,各位总的原配成功上位的三想要上位三甚至是小四小五小六,都见过不少,但像这位已经上位十几年还这么不体面的,真是少见。
傅笙皱眉关上车门,打消了先行离开的念头,给他家二姐拨了个电话:“二姐,顾二夫人来了,我在下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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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仁医院,外科住院部,高级VIP病房。
顾渊安静地等傅曼丽挂断电话后,笑着劝道:“干妈,天也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阳阳那个小兔崽子忒不着调,着急忙慌地说来陪你,可到现在也没见人影,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傅曼丽拿棉签蘸着水,给顾渊擦干涩的嘴唇,“干妈等荣叔来了以后再走,不然回去也是不踏实。”
傅曼丽口中的荣叔是池家的管家。
顾渊仔细分辨着掺杂进栀子香里的那一缕似有若无的苦意,饶有兴趣地瞄了一眼傅曼丽搭在椅背上的烟灰色西装外套,心里想着“剧情果然会自我修正”,嘴上尽职尽责地顺势给池昱和顾思明上眼药:“阳阳应该是去看思明了,估计用不了多大会儿就会回来。我这好胳膊好腿的,也不是不能离人,再说还有护士在呢,哪儿还用特意让荣爷爷跑一趟?”
傅曼丽秀眉微拧,旋即松开:“你是好胳膊好腿的,但是肚子上多了个窟窿。你打小睡觉就能打把势,让荣叔来看着你,干妈才能睡个好觉。”
顾渊便没再推辞,刚要借着竹子的苦味香把话题往那个烟灰色西装外套的主人身上扯一扯,病房的门就被人从外边大力地推开。
随之进入病房的,是一阵浓郁的玫瑰香味,和一声婉转的哭腔:“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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