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冷得紧,软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过人脸。昨夜儿才下过一场雪,细碎的雪花铺满青砖,松软如银貂皮毛,被曳地的水红裙摆扫出一道银光粼粼的痕迹。
青砖之上,珍珠滚边的玲珑绣鞋踏着雪,发出窸窣的规律的声响,忽而一顿。
通往太清殿的甬道上,小黄门注迎着风疾步蹚来,拦在姚蓁面前,垂首捧着汤婆子:“公主,天寒得紧,您且端着这个。”
水红色兜帽边上,一圈雪白的绒毛被风吹的乱舞,瞧不清公主的样貌,只单单望得见一点红唇鲜艳如血,一尖水玉下颌,白皙得几乎透明。
惊鸿一瞥,便知美人绝色。
裘氅微动,后摆扫出几道不规则的雪痕,而后长袖底下探出半只雪白的指尖微绯的手,小黄门低垂着眉眼,等待公主的吩咐。余光看见公主轻轻颔首,没有应声,捧起汤婆子,放入袖中。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公主又穿得严实,原本也瞧不见什么。可单是瞧见了几根嫩葱似的柔婉的手指,小黄门便没由来地红了耳根,忙错开视线,愣愣的瞧着自己足尖。
这一愣神,便忘却了师父说千万要多拦公主一阵的嘱托。回神时,那容华公主已经行至太清殿门前了!
小黄门脚底趔趄,急得头顶冒烟,慌里慌张追上前去:“殿下,公主殿下!您且停步!”
嫣红的窈窕身姿停住。
姚蓁回眸看他,兜帽顺势滑落。
这清浅的一眼——
小黄门倏地停了步子,望见她艳色无双的精致脸庞,不禁放轻鼻息。然而她的眉宇间却清清冷冷,故而即使容色秾艳,但气质沉淀地矜贵,令人生不出半分旖念。
姚蓁望着他,神色平静,鬓边簪着一枚玉钗,垂珠随着回眸的动作轻颤,声音泠泠如玉珠相碰:“何事?”
她的眼眸,墨玉一般清冷,眼尾却挑起一个有些缱绻的弧度,眼尾绯色潋滟。随着声音传开,她的面前氤氲晕开一小片朦胧的水雾,愈发映的那双眼眸漆黑清冷。
小黄门脑门一热,磕磕绊绊道:
“宋宋相公要回来哩!”
闻言,姚蓁的睫羽飞速眨动两下。
小黄门正眼巴巴察看姚蓁的神情,因而清楚地瞧见她的反应。
他暗道自己机灵。传闻中宋相公与公主的情分,果然不曾有假。
听闻宋相公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但早便听闻过他出尘绝艳的雅名,满京城无人能及,容华公主为之倾心,合乎情理。
“……嗯。”顿了顿,姚蓁道,“知晓了。”
说完这么一句,她便抬足走上台阶,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心绪波动,仅是小黄门一人的错觉。
小黄门纳闷了。
可眼瞧着她将要推开门,他哪里还记得那点疑惑,满心焦急的直想跺脚。阻拦的话未开口,宫婢已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太清殿中,欢声笑语推搡着挤出来。
宫婢捕捉到谈话中的几个字眼,“赢了这局”“赐婚”“宋郎君”,忙悄悄往姚蓁脸上瞥,暗自心惊。
姚蓁垂下眼眸,将门推开,踏入殿中。
殿内,黄门总管正用尖细的嗓音唱着起伏的曲儿,伴随着唱腔,一枚银豆叶注越过地上纵横的“井”字白线,骨碌碌朝她滚来。
姚蓁足尖一顿,那银豆叶便停在了绣鞋前。
她抬起眼眸,清湛的目光与殿内齐刷刷看来的目光相碰,方才热闹非凡的大殿,陡然静谧。
众人赶忙齐齐伏地行礼:“拜见容华公主!”
姚蓁并未应声,目光泠泠,扫过殿中每一人的脸庞,看向皇帝怀中揽着的妃嫔脸上时,微微一滞,而后对皇帝盈盈一礼。
风雪自她身后簇拥而入,她微微躬身,倾腰的弧度侧手的位置甚至是发簪的垂动,皆同礼经中如出一辙,矜贵气浑然自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抬起头,纤长睫羽,在眼下映出一道浓郁的阴影,神情平静,令人有些难以琢磨。
皇帝讪讪地推开怀中人,同女儿面面相觑,实则心中有些发憷,以为女儿是来讽劝他,目光有些不安地落在地上那枚银豆叶上。
姚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了顿,俯身将银豆叶捻起,在手中掂了掂,轻轻一掷——
目光所及,银豆叶骨碌碌落在“井”字中央,是为上营。
皇帝神色一缓,忍不住叫好:“好手法!”
立在一侧的湘嫔,瞧见姚蓁此举,神色却陡然一变,站立不稳,鬓边钗环叮啷乱响起来。
她知道,方才她说出的那番话,容华公主必然是听见了!
传闻容华公主对宋郎君有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她的女儿,虽心悦那宋濯,又怎能争的过陛下最疼爱的嫡公主?
果然,在掷完银豆叶后,姚蓁缓缓抬起眼眸,清冷的目光,落在湘嫔脸上,旋即轻飘飘的挪开。
——她有些不明白,为何这这位受宠的娘娘忽然闹出动静。但公主的礼仪不允她过多的好奇,姚蓁便收回目光。
殿中烧着地龙,此刻正旺,虽然门未阖紧,屋中仍炎热非常。
湘嫔同她对视后,前额渐渐渗出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旁的。
姚蓁也觉得有些热,便解开裘氅系带。裘氅滑落,露出内里一件略有些单薄的水红色织金宫装,同色腰封,将细腰束的盈盈一握,裙摆上绽着大朵大朵牡丹,行走时金光粼粼,步步生花。
行至皇帝身侧,姚蓁含笑问道:“父皇方才同湘娘娘在说些什么话?”
她一笑,原本有些清泠的声音,顿时柔了三分,隐隐带着一点婉转的娇媚,酥人骨头。
皇帝笑眯眯:“同湘嫔作赌呢。”
“赌的什么?”
“湘嫔说,若是她掷中上营,朕便为小五和宋家长子赐婚——”
他说到这时,一旁的黄门总管忽然惊天动地得咳了起来。
便住了声,抬眼望去。黄忠脸呛得通红,不住挤眉弄眼。
这么明显的动作,姚蓁自然察觉到。
她掀起眼帘,目光从湘嫔脸上挪开,看向黄忠,笑容淡了一些:“可惜,湘嫔娘娘并未掷中。”
湘嫔颤声道:“……芹儿无福。”
皇帝朗笑两声:“什么有福没福的,缘分罢了。湘嫔未投中,窈窈随手一掷中了上营,这么说来……”
黄忠总算得了个空子,忙接话道:“这么说来,容华公主与那宋相公颇有缘分!”
“不错。”皇帝道,“窈窈,你说呢?”
姚蓁正危坐着思索事情。她的发髻先前被兜帽揉乱了些,鬓发散开,有几缕贴在雪白脸颊,冲淡了先前那股不食烟火的清冷,有几分柔婉的美。
闻言她抬眼看向他们,一截雪白柔腻的颈子露出来,白的晃人眼,她含糊不清的应了一个音节。
风卷起地上松软的碎雪,雪粒子涌进门内,殿前白茫茫一片,宫婢阖紧门。
门前羊绒毯上沾着雪粒子,地龙烧的旺,很快便将雪粒子融成晶莹的水珠。
殿中重新热闹起来,皇帝命人擦去地砖上的白线,重新画了一座更大的城池。
宫婢们走来走去,踩过绒毯,水珠乱颤,有些粘连成水渍,有些弹出很远。
姚蓁出神地瞧着那水珠看,冷不丁听见皇帝叫她:“窈窈。”
她掀起眼帘。
皇帝把玩着银豆叶:“方才你既掷中上营,朕应允诺,为你同宋家长子赐婚,你意下如何?”
赐婚宋濯。
姚蓁有些讶异地睁大双眼,双手手指蜷缩,半晌没有回应。
殿中忙碌的宫婢黄门,无一不放缓动作,竖着耳朵听。
皇帝唤:“窈窈?”
姚蓁回神,笑了笑:“方才应是巧合,女儿年纪尚小,应在父皇母后膝下多侍候几年。赐婚之事,不急。”
——她竟不愿意。
皇帝朗笑:“朕同你说笑罢了,朕哪舍得将珍珠儿早早嫁出去!”
姚蓁含笑点头。
皇帝示意她去教湘嫔如何投掷银豆叶,她应下,走到面色错愕的湘嫔身旁,抬起她有些僵硬的手,有条不紊的教她。
——毫无芥蒂的神色,并不似宫人们原本猜想的那般,会因湘嫔女儿要抢她的情郎而不悦,甚至不顾身份而发怒。
她目光专注,抿唇投掷,衣摆微动,勾勒出纤腰盈盈,神情是那般的冷静平和,清冷到不容冒犯。
在宫人的印象中,她好像一向如此,高高在上,不沾染俗世浊息,即使生的极其秾丽美貌,气质在身,依然不似凡尘中人。
直至——
殿门重新被人推开,有颀长身影举着伞缓缓走近。
那人穿着雪白色的大氅,边角用玄金色的线织出花纹,迈步走来时,像雪地里直立行走的鹤,孤傲矜贵,嗓音低沉,缓声道:“臣宋濯,拜见陛下。”
姚蓁抬眼,手中的银豆叶,从指尖滑落,打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动,骨碌碌滚至门前。
她的视线,对上一双映着冰雪的漆黑眼眸,心尖猛的一颤。
**
豫州饥荒,朝廷派人前去赈灾,太子宋濯等人同行。
一来一回,至少一秋。
虽然有消息传来他们不日归京,姚蓁亦没想到,他们折返的如此快,才堪堪过了两月。
最初的惊愕之后,她回过神来,往宋濯身后看去,心中掀起一圈一圈的波澜。
她一面欣喜于他的归来,另一面又担忧,他会因听到方才父皇说要赐婚于她和宋濯的话语而猜疑。
然而宋濯身后并没有旁的人。
没有她想见的人。
宋濯行礼后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依照皇帝指示走入殿中,经过姚蓁身侧时,停顿一瞬,两人之间有一步的距离,寒意从他玄色的外袍浸染到她的身上。
青年的身量太高,肩背宽阔,站在面前,极有压迫感。
姚蓁不禁往后侧身避让。
宋濯轻声问:“公主在找寻什么?”
他眉眼昳丽,神情淡然,周遭气息是冷的,铺天盖地的朝四面席卷。
姚蓁经不住那寒意,又往后避让一些,摇头,钗环铃啷响,嗓音轻柔:“没什么,雪势大了。”
落到旁人眼中,则是公主面有绯色,低声软语,宋相公眼中含情,两人举止亲密,行为暧.昧。
他们又迷惑了,既如此,公主又为何要推却陛下的赐婚?
宋濯回眸看了一眼,不再同她说话,走到皇帝身后,同他绕到内殿谈话。
两人低低的谈话声,隔着屏风朦胧传来,姚蓁无心分辨。
她抬眼看向外面,雪势的确大了,方才她来的时候天还算晴朗,如今正飘落着鹅绒似的雪。
不知怎的,她的眼皮在轻微的颤抖,短促的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她坐不住,起身欲离去。
雪太大,无法行走。宫婢们翻找一阵,唯唯诺诺,无功而返。偌大的宫殿,竟寻不到一柄伞。
公主的眉心,缓缓蹙起。
宫婢们瞧见她逐渐变冷的神色,心惊不已,跪地请罪。
吵的她愈发心烦,却不能表露,神情愈发冷淡。
就在这时,皇帝同宋濯谈话完毕,两人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窈窈。”皇帝问,“怎么还未回去?”
姚蓁瞧向外面纷飞的雪花:“雪势太大,女儿忘记带伞,殿中也没有伞。”
皇帝瞧了瞧,雪下的的确很大,十步外不能视物。
他瞧见了门旁竖着的那把伞,视线移向宋濯:“你的伞?”
宋濯轻轻颔首。
皇帝道:“你既没有侍从,便执伞护送公主回殿罢。再耽误下去,雪不知该大成什么样子。”
宋濯应下,拿起那把伞,走到姚蓁身边,与她挨得很近,这次只有半步距离。
一股冷冽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攒涌而来,紧紧锁住姚蓁的感知。
他长眸清沉,嗓音低磁:“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