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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黎国,皇宫,紫宸殿。

书案上的奏章高高叠起,一只修长的手攥着折子。身着绛紫锦袍的青年坐在桌前,凤目低垂,风流俊美,贵不可言。本是极锋锐的眉眼,然却眉头深锁,薄唇紧抿,神情森冷阴鸷,似压抑甚久,夹杂几许心力交瘁的恹恹病态,令这浓颜有三分黯淡。

紫乃至尊极贵之色,象征帝王,着紫衣者,必为天下掌权之人。

高高在上的君王却知道,他不过是囚于宫闱的一头困兽,挣扎嘶吼至绝望,也无人能听见呐喊。

世人羡帝王掌控天下权柄,殊不知帝王自身也受无形之人掌控。

年少有为,东宫时便治水患歼乱党又如何?昔日太子何等意气风发,英武不凡,一心为国为民大展宏图,誓要与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受百官推崇,万民爱戴。

而今长黎群臣百姓,只知当今陛下昏庸无道,沉迷美色,将结发皇后打入冷宫,是个三年不上朝的——昏君。

“陛下。”云珞低声提醒道,“您该翻牌了。这月选秀结束,宫中又多了几位公子,您该挑他们侍寝后册封位分。”

他模样阴柔秾艳,雌雄莫辨,并不逊色于六宫粉黛。只是这等颜色,也不能叫九五之尊侧目半分。

谢重锦冷淡垂眸,盘上绿头牌琳琅满目,都是进宫三年的老人,他至今也懒得记名字。至于新来的什么张公子王公子,更是看一眼都欠奉。

总归他想要的人不在这里。

他的清疏,他的雪朝……他刻在年号上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不在这里。

他甚至没办法与他相见。

垂下的长睫掩住眸中痛苦之色,攥着折子的手发紧到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他时至今日,都无法理解,自己究竟为何会沦落至这般境地。

谢重锦与陆雪朝自幼相识,乃竹马之交。

陆雪朝是相府嫡子,出身显赫,六岁起为太子伴读,常出入上书房。

起初,谢重锦其实并未注意到这小伴读。太子身边环绕的世家子弟众多,伴读并非只有陆雪朝一个。长黎国规,皇后可干政,辅佐陛下治国,而后妃不能。不少官宦人家都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把自家孩子从小就送到太子殿下身边,混个竹马情分,万一日后成了太子妃,那就是平步青云,光耀门楣。

谢重锦年幼,然习多了帝王心术,对这些所谓玩伴背后的弯弯绕绕清楚得很。这些稚子或许还不知道身上背负的使命,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来陪太子读书,谢重锦却看透那些伴读背后家族打的主意,是以并不对任何伴读亲近。

尽管总被一群人簇拥围绕,小太子却是一个真正的玩伴都没有。

陆雪朝倒是悟出家里的意思,但并不打算行动。

他自认有些才华,将来靠自己考取功名,为官入仕,像父亲一样位极人臣,也能报效家国,何必走一条去做皇后的捷径?

他也懒得和别的孩子那样,围着太子曲意逢迎。太子殿下瞧着亦有些城府,对那些伴读恐也只是逢场作戏,去了也是白费功夫。

每当下课休息,其他世家子弟一窝蜂似的去讨好太子,陆雪朝就默默去寻夫子提问解惑,并不去凑那个热闹。

但谢重锦还是注意到了他。

因为太傅夸他太多次了。

谢重锦生来便是太子,被寄予厚望,受皇家教导,三岁识字,四岁习武,本是超出同龄人一大截的天才。然见了陆雪朝,方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旁的稚童还在一笔一划学认字时,陆雪朝已能作诗文,出口成章,课上举一反三,将太傅问得哑口无言,亦是常有之事。便连桃李满天下的太傅都惊叹,陆雪朝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聪慧的,太子殿下亦要逊上三分。

谢重锦素有神童之称,从小到大就没逊色于人,东宫之尊也将他养出轻狂傲气,闻言自然不服,要与陆雪朝一较高下。

结果是输得一败涂地。

小太子大受打击,才学比不过,便微扬下巴:“孤要与你比武。”

陆雪朝一顿,回答:“好。”

谢重锦心想这人文采这样好,武功定也不赖,他当全力以赴,因而一拳虎虎生风,下手并未留情。

谁知陆雪朝竟未闪避,生生受了一拳,面上浮现一抹伤痕。

其余围观的世家子弟立刻阿谀奉承道:“太子殿下打得好!”

“太子殿下威武!太子殿下武功真好!”

被一片夸赞声环绕的谢重锦却并不开心,冷冷喝了声:“都闭嘴,退下!”

欢呼声顿时一静,众世家子弟噤若寒蝉,作鸟兽散。

谢重锦望向陆雪朝,凝眉道:“为何不躲?输是孤技不如人,你无需让着孤。”

“不是不躲,是躲不开。”陆雪朝平静道,“我并未习武。”

谢重锦惊讶:“那你答应与孤比武作甚?孤又不是爱胜之不武的人。”

“入宫前家父叮嘱过,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命令。”陆雪朝如实回答。

“……你这么聪明的脑袋,怎么还不知变通?”谢重锦看着陆雪朝脸上的伤痕,莫名有种欺负邻家弟弟的愧疚感,不自在道,“你过来,孤给你擦药。”

陆雪朝又道:“不敢劳烦殿下,我自己来便可。”

谢重锦挑眉:“这会儿又不知道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命令了?”

“……”陆雪朝慢慢挪过去,乖乖仰起脸。

谢重锦比他略高半个头,低头正好能为陆雪朝上药,距离近在咫尺。看着陆雪朝玉雪可爱的脸,清凌凌水润的眼,和因为疼痛微微皱起的眉,谢重锦心中纳闷,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还有个长得这么可爱的伴读?

谢重锦不由捏了捏陆雪朝的脸蛋,眼睛微微睁大。

好,好软。

皮肤又白又软,五官精雕细琢,瓷娃娃也就是如此了。

“……殿下?”陆雪朝被扯动伤口,眼中泛起一丝水汽,声音也软软糯糯。

“咳咳!”谢重锦回过神,收回手,一本正经地问,“你几岁了?”

“六岁。”瓷娃娃说。

“那孤比你大一岁,你要叫哥哥。孤字怀允,你叫怀允哥哥也可以。”谢重锦本是不喜欢和人亲近玩笑的性子,不知怎的,就是很想逗逗这瓷娃娃。

许是陆雪朝和他一样,有远超同龄人的聪慧,让他有平等交谈的兴致。又许是他伤了陆雪朝,心存歉疚,不由自主想对人好一些。

长黎国的男孩生来就要取字,唯有亲近之人可唤。谢重锦是太子,世上敢唤他字的人只有陛下与皇后。

陆雪朝迟疑一瞬,觉得这不合规矩。

“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命令。”谢重锦又拿这句话压人。

“……”陆雪朝妥协道,“怀允哥哥。”

谢重锦被瓷娃娃软软地唤声哥哥,心被可爱到起飞,面上仍沉稳道:“作为交换,你也得告诉我你的字是什么。”

陆雪朝说:“清疏。”

“好,清疏弟弟。”谢重锦给他上完药,捧着他脸细细端详,问,“为何不习武?习武能防身,你长得这般可爱,太容易被人欺负了。”

……欺负我的人只有你。

陆雪朝腹诽,又乖巧回答:“体弱多病,父君不让习武。”

谢重锦一愣,忙问:“什么病?”

陆雪朝摇头:“无甚大病,只是身子骨弱,常风寒头疼。”

“既是身子骨弱,就更该习武强身健体了。”谢重锦道,“回头孤让太医给你开方子养身体,也教你些锻体之术。”

陆雪朝想了想,还是应道:“好。”

那日之后,陆雪朝便与其他伴读不一样了。

谢重锦去哪儿都爱带着他玩,读书,演武,蹴鞠,甚至邀陆雪朝夜宿东宫,抵足而眠,形影不离。

其他伴读羡慕嫉妒恨,但也自知比不上陆雪朝。无论家世样貌还是才华,陆雪朝都是一等一的好。太子殿下看中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谢重锦有了真正的挚友,也就疲于应付其他狐朋狗友,去皇后跟前一提,陆雪朝从此成了谢重锦唯一的伴读。

时光荏苒,六七岁稚童,眨眼便成十六七岁少年。

春日融融,踏青乏累时,陆雪朝会伏在谢重锦背上休憩夏日炎炎,闷热难耐时,谢重锦会纡尊为陆雪朝打扇秋风瑟瑟,夜色微凉时,陆雪朝会邀谢重锦月下共饮冬雪茫茫,足不出户时,谢重锦会枕在陆雪朝膝头看书。

东宫上下的人见了,都道太子殿下与陆家公子的感情未免太好了些。

儿时郎骑竹马,两小无猜,少年又是一道放歌纵酒,志同道合。少年太子已锋芒毕露,明媚张扬,脑内是流芳百世的治世经,胸中是造福万民的凌云志。自十五岁便接连做出治水患除奸党两项大功绩,民间声望极高,可谓春风得意。

陆雪朝亦出落得仙姿玉色,风骨卓绝,多智近妖,是谢重锦麾下第一军师。谢重锦功勋赫赫,少不了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此二人皆是惊才绝艳之辈,组合在一起更是所向披靡,甚至引得别国心生忌惮。年少便已如此政绩出色,若他日谢重锦为君,陆雪朝为相,长黎国还不得压得别国抬不起头?

不是没有人想离间这一对挚友,只是还没付诸行动,就传来谢重锦向皇帝请旨赐婚的消息,求娶陆雪朝为太子妃。

这下确实不是挚友,成了挚爱。

相伴十载,从幼年稚气到少年意气,于情窦初开之际,生两情相悦之意。

成亲那夜,谢重锦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陆雪朝褪了那身鲜红嫁衣,肤如凝脂,白如细雪。

谢重锦身子僵得不行,手心渗出细密的汗。弯弓搭箭都不会抖的手,此刻竟解不开一枚衣扣。

陆雪朝清冷的容色在烛光映衬下显出一抹明艳,含笑道:“怀允是嫌我烫手?”

谢重锦不敢去看那艳色:“不是。”

陆雪朝语气轻柔:“那怎的不来抱我?”

“明明小时候,冬日里同榻而眠,太子哥哥总爱抱我,借口为我暖身……”

“那不是借口。”谢重锦立刻道,“你身子冰凉,容易风寒,我是真的想为你暖身。再说了……那时都还小,能有什么想法……”

“哦?”陆雪朝语调一扬,“那现在不小了,今时今夜洞房花烛,太子哥哥就没什么想法?”

“还是……非得要我主动才成?”

谢重锦被撩拨得上火,紧张劲儿缓过去,侧首就勾了人下巴凶狠地去吻他,真沾到那瓣唇却又放柔,近乎虔诚。

陆雪朝擦过他唇畔,别过头:“我不吃药。”

谢重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是长黎国男子嫁人后新婚夜时都要吃的生子药,吃了会有受孕体质。

“那就不吃。”谢重锦依他。

“以后也不吃。”陆雪朝得寸进尺。

长黎国是男儿国,男性生子终归与女子不同,是剖开肚子生取孩子,也没有止痛的药,不知多少男子死在分娩时。陆雪朝是极怕疼的,这事他堪称恐惧。

这话极其荒谬。谢重锦是太子,将来是皇帝。陆雪朝不愿意生,皇帝还可以找别人生,然而谢重锦是绝不会找别人的。他这话等同于绝了皇室正统血脉。

就算以陆雪朝的才智谋略,对长黎称得上肱股之臣,这般言论说出去也是要被唾骂自私的。

谢重锦却并不觉得陆雪朝这话有多任性,仍是纵容道:“好。”

陆雪朝抬眸,似笑非笑:“这都应下?那子嗣如何?你日后是要当皇帝的,前朝那些大臣把礼数看得比命重,我没有子嗣,定会让你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他们怎么看与我何干?”谢重锦不悦道,“我只听国事,不听家事。”

陆雪朝道:“帝王后宫,从来都不只是家事。多的是利益牵扯,势力平衡。”

谢重锦道:“只有庸君才需要用后宫平衡朝堂,要做明君,就不能受制于人。”

他四下张望了会儿,附耳低声道:“我连年号都想好了,就叫熹朝。朝是你的朝。你是生在雪夜过后,朝霞漫天之时,我也希望从今往后,我们从熹微破晓,朝霞初生,走到黄昏暮年,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雪朝笑了:“你也不怕被骂昏君。”

“要骂便骂。我听说生子极疼,并不愿让你受这苦,若你喜欢孩子便罢,否则我原本就不打算让你吃这药。子嗣从宗室里抱一个过继便是,还愁皇位无人继承?”谢重锦眉眼间是少年轻狂,却又有认真之色,“昏君不昏君的,那是看是否国富民强,又不是看皇帝有几个妃子,几个儿子。你我携手,来日定能让长黎国力昌盛,海晏河清,世人只会夸盛世明君。”

“倒是你,那般怕疼,待会儿可别哭得厉害,叫我也心疼……”

……

少年血气方刚,真将陆雪朝折腾得快死了。

翌日陆雪朝披着凌乱长发,垂眸哑声道:“殿下嘴上说心疼,动作倒不见半分心疼。”

谢重锦黏糊地搂住他,耳鬓厮磨间又有些情动:“这不是……娶了自小喜欢的心上人,一时激动,情难自禁……”

陆雪朝冷静道:“敢问殿下,何时情能自禁?”

谢重锦认真思索,笑答道:“清疏在怀,此生恐难自持,定珍之爱之,随身带之。”

陆雪朝神色不变:“殿下可以滚了。”

谢重锦挑起陆雪朝的一缕青丝,缠绕在指尖把玩:“一夜夫妻百日恩,太子妃怎这般不客气……”

陆雪朝客气道:“殿下请滚。”

“孤偏不滚,太子妃可还有气力?孤为你绾发……”

……

世人皆知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恩爱非凡,只是太子妃并无所出。

因太子护着,太子妃也非一般人物,成亲时日不算长,无人置喙此事。

又一年,太子十八岁,皇帝突生恶疾,病来如山倒,不到三月便撒手人寰。

永昌二十四年七月,先帝驾崩,太子谢重锦继位,改年号熹朝。

太子妃陆雪朝封皇后,授凤印凤袍,凤仪天下。

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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