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那日,天还未亮,宫人们早已捧着面盆巾帕在外等候,只等新帝起身,便鱼贯而入地进来伺候。
陆雪朝亲自为谢重锦更换上朝服,整顿衣冠,又扶正那头上象征天子的十二旒冕冠,抬眸不经意间与他对视一眼。
隔着十二珠旒,一身冕服,儿时竹马少年知己枕边爱人的影子突然遥远陌生起来,变成眼前这个威严肃穆的尊贵帝王。
陆雪朝微微恍然,心中忽生一股莫名的不安。
然当谢重锦垂眼对上他视线,满目柔光,眼带笑意,熟悉神色与旧日身影重叠在一起,似乎又都没有变。
许是他想多了。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日陛下登基。”陆雪朝压下心绪,勾唇祝愿,“臣祝吾皇万岁,长乐无极,吾国永昌,万民安康。”
谢重锦攥住他的手,含笑道:“也要皇后相伴在侧,一同为国为民,朕方能长乐。”
登基大典繁琐又冗长,又要和封后大典一同举办,仪式隆重,费时费力。从天不亮的寅时开始准备,直到日头毒辣地高照,礼官还在滔滔不绝地念着新帝登基的贺词。
高台上的少年帝王无聊得想打哈欠,身边的陆雪朝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低声提醒:“陛下,注意仪容。”
泉水般清冽的声音入耳,困意与躁意一扫而光,谢重锦瞬间端冕凝旒,连身姿都挺拔些许,轻咳一声:“多谢皇后提醒。”
“不过这礼官废话也着实太多了些……这朝服厚重,日头毒辣,你这身子站这么久可受得了?”仗着高台与台下站的百官相隔甚远,讲话落不进旁人耳朵,谢重锦光明正大地在如此严肃的场合跟陆雪朝说起悄悄话。
“陛下……”陆雪朝无奈,“一生一次的典礼,忍忍便过去了。”
谢重锦目不斜视,嘴上仍闲不住:“那清疏与我说说话,听见清疏说话,我才不觉得难熬,这日头晒得我上火。”
陆雪朝略一沉吟:“……那,怀允午膳想不想吃莲子羹降降火?”
谢重锦愉悦道:“又是清疏亲手做的?清疏做的东西,我当然都想吃了。”
……
底下文武百官还在被烈日摧残,仍辛苦地保持姿势一动不动,生恐在重要场合行差踏错,殊不知台上的帝后已经在聊午饭吃什么了。
两个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间流逝飞快。等礼官唱词终于结束,接了传国玉玺,受完群臣跪拜,从此就正式是皇帝与皇后。
大典结束后,百官都等着谢重锦下诏令。
按照惯例,新帝登基,下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大赦天下,以示新皇仁德。
御书房中,谢重锦正在拟诏。
大赦天下是每个新皇都会做的事,赦免一切牢中罪犯,抹消犯罪记录,给罪犯们重新做人的机会。谢重锦不打算打破这个规矩,但也要做点改动。
若真是无差别全部赦免,对犯人是仁慈了,对被那些犯人害过的受害者却是一种残忍。谢重锦正在拟三不赦——罪大恶极者不赦,不知悔改者不赦,服刑未半者不赦,确保犯罪需要付出代价。
他拟完诏,将诏令交给云珞去颁布,向来对他的命令忠实行动的云珞却第一次面露迟疑,随即跪下:“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谢重锦知道自己对大赦天下的改动并无先例,然他开了这个先河,后人不就有先例可循了么?古来大赦天下,不知放出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又不知令多少人有冤无处诉,他早觉得该改一改了。
云珞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语气中的惊愕却掩饰不住:“您当真……要废了皇后殿下?”
……什么?
谢重锦一时没听明白。
“云珞服侍陛下多年,并不觉得您对皇后殿下没有真心。”云珞从不多话,今日话却格外多,也是觉得陛下行事实在荒谬,荒谬到超出他的理解,“您若只是利用皇后殿下身后的丞相一党登位,今日不办封后大典便是。何必午时封后,晡时废后,如此实在过于羞辱。陛下……陆丞相是忠臣。”
谢重锦越听越古怪,将云珞手中诏书夺回,定睛一看,神色一震,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竟是一道废后诏书。
诏书上写,皇后德行有亏,废去皇后之位,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写的明明是一道大赦天下的诏书。
谢重锦想将圣旨撕了,这柔软布帛竟如钢铁一般,纵使用上内力,也难以撼动分毫。
见无法损毁这圣旨,谢重锦干脆重新写了一道。方才没注意,这回才发现,他心中想的是大赦天下,提笔写的却是废后诏书。
谢重锦不信邪,圣旨写了一道又一道,心中越来越惊骇,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他想写的分明并不是这个,可仿佛有什么人无形中操控了他的身体,逼他只能写出废后诏书。谢重锦握着毛笔的手颤得厉害,一笔一划努力想写出“大赦天下”四字,最后纸上浮现的却都是……
打入冷宫。
谢重锦又惊又怒,气上心头,拂袖将那些圣旨都扫落于地。
云珞见那被扔了一地的废后圣旨,微微蹙起眉。
看样子,陛下确实对皇后殿下深恶痛绝,恨不得立刻废了他。
难道以往……陛下对皇后殿下的宠爱都是假象?
那陛下也演技太真,演得他竟未看出半分。
云珞沉默片刻,慢慢捡起一副圣旨,缓声道:“诺。奴这就去重雪殿向皇后殿下……不,陆庶人宣旨。”
他只忠于陛下,尽管陛下这次的命令实在让他无法理解,他也只管照办便是。
谢重锦仍处在突然身不由己的震惊中,见云珞拾了圣旨要走,当即就要喝止——不许去!
然那声呼喊生生哑在嗓子里,谢重锦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
“去宣吧。”
……
谢重锦快被这突来的怪异逼疯了,满心怒火,无从宣泄。
究竟是谁,突然接管了他的身体?
云珞办事效率高,对他从令如流,这本是一个优点。然而现在,谢重锦恨透了这个优点。
他无法发声,只能随云珞一道前往重雪殿,试图阻止。
陆雪朝见了他,笑意盈盈地上前来见礼。
若是平常,谢重锦定然早已上前一把扶起他,他们之间从来无需讲究那些虚礼。
可现在,他脚步定在那里,宛如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云珞打开圣旨,掩去复杂神色:“皇后听旨。”
陆雪朝略微好奇地看了谢重锦一眼,配合地跪下接旨。
这是要给什么惊喜?多大的赏赐,还劳他专门拟道圣旨。
然而听到云珞宣读的圣旨内容后,陆雪朝神色越来越淡。
他起身走上前来,站在谢重锦面前,定定看他片刻,突然一笑:“陛下,玩闹也不是这样玩儿的,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了。”
他在等谢重锦给一个解释。
谢重锦无从解释。他身体不能动弹,口舌不能言语,连提笔写字都不受自己控制。
两人静静对视了很久。
察觉到谢重锦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陆雪朝微怔。
他垂下头,慢慢红了眼眶,良久,才轻声问:“臣何罪之有?”
彼时,陆雪朝只是个十七岁少年。
自小被谢重锦宠惯了,再深的心计,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难过委屈。
他也并不想掩饰,发红的眼睛倔强地望着谢重锦,水光潋滟的眼底含着清泪,看得谢重锦心疼不已,方寸大乱。
陆雪朝当然没有罪。谢重锦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昨天一切还好好的,他们还一起憧憬着光明灿烂的未来,今日就横遭变故,阴霾笼罩,荒唐至极。
陆雪朝始终没有等到答案,双眸渐渐黯淡,一言不发地被带去冷宫。
谢重锦焦躁不已,再次跟了上去。
他发现,就算他不走,这具身体也会自动前去冷宫。就好像不只他想去冷宫见清疏,那个无形的操纵者也要去冷宫似的。
可操纵者去冷宫做什么呢?
谢重锦不敢深思。
冷宫是个破陋屋子,被褥是潮的,食物是馊的,在这儿待久了的前朝妃子,大都是疯的。
陆雪朝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他进了冷宫,也依然冷静。他对谢重锦的行为很不解,可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里久待。
十年的情分……怎会有假。若是有假,他怎会分辨不出。
谢重锦匆匆赶来。他有一万句话想对陆雪朝解释,想说自己身不由己,想道歉对不起吓到了他,想抱他吻他安抚他。
……想好好爱他。
事实却是他身形分毫未动,居高临下地望着陆雪朝,说出的话也变成了毫无感情的——
“赐死他。”
谢重锦和陆雪朝身体同时一僵。
陆雪朝抬头,轻声问:“陛下当真……绝情至此?”
谢重锦无法诉说那是怎样一种难过无力。他突然明白,那幕后掌控之人来冷宫,是要赐死陆雪朝。
他几乎想转身落荒而逃,可脚步被钉在原地,未能挪动分毫。
云珞也未想到陛下能如此狠心,枕边人说废就废,说杀就杀。
但陆雪朝已是庶人,皇帝想杀一个庶人,易如反掌。
宫人很快备好毒酒匕首三尺白绫,请谢重锦决定用哪样。
谢重锦哪样都不想用,他只要他的清疏平平安安。他望着那三样致命器具,眼中几乎流露出惊惧。
他看见自己抬起了手。
那个幕后之人会怎么选?
借他的手,要他杀死最心爱之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残酷的事。
求求你,不要选。
清疏是我想对他好一辈子的人。
你不能杀他。
少年太子,生性高傲,在他成为长黎皇帝的这一天,本该是最得意张狂的时候。却在一天之内,尊严扫地,傲骨折尽,在心底卑微祈求着他恨之入骨的操控者。
求他手下留情。
不知是不是他的祈求起了效,他突然听到自己说:“罢了,暂且饶他一命。”
谢重锦出了冷宫,看到天上依旧明媚和暖的阳光,突然打了个颤,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意。
他似哭似笑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逃离死亡的人是他自己。
……今日之事,太荒唐了。
荒唐的事远不止如此。
那双看不见的大手并未就此撤离,他如被操纵的牵线傀儡,被迫做出更多荒唐事。谢重锦冷眼看着自己召幸男宠,大肆选秀,日夜流连后宫,逐渐荒废朝政。从圣贤明君逐渐堕落成无道昏君,被群臣指点,万民唾骂。
他也从愤怒,怨恨,绝望,到漠然麻木。
长黎国并没有真正去势的太监,入宫伺候的宫人都是服下一种暂时不举的药,等到了年龄放出宫,又或是被皇帝看上收入后宫,就能被赐解药。宫里安排的男宠,都是这么来的。
貌美的宫人很多,谢重锦从未想过去碰,连多看一眼都觉是对陆雪朝的背叛,操纵者却都毫不客气地替他收了。
他被人视作玩物,肆意折辱戏弄,心中恼恨至极,可却毫无办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操纵者并不能操纵他身体去真正宠幸别人。每次翻牌过后,谢重锦与侍寝者同处一室,便觉燥热难耐,腹生邪火,似中药般想要寻欢,亦无法踏出寝宫半步。但这冲动也不是不能强忍下来,每日每夜,都是谢重锦睡床,侍寝者睡榻,一直无事发生。
尽管忍得极难受,谢重锦也不愿去碰陆雪朝以外的任何人。帝王卧榻之侧,从来只有陆雪朝酣睡。
虽然在清疏和外人眼里,他早就是个负心人了。谢重锦自嘲地想。
这醉生梦死的日子,一过便是三年。
当初轻狂骄傲不可一世的明媚少年,也终于日渐消沉满腔怨恨戾气丛生。
三年来,谢重锦无数次想去冷宫看望陆雪朝,疯了似的想念他,操纵者却似忘了陆雪朝,没有去冷宫一次。
谢重锦既想见陆雪朝,又怕见陆雪朝。
怕看到陆雪朝恨他的眼神,不敢面对。
怕操纵者一时兴起,再去冷宫,又是去赐死陆雪朝,那他宁愿不要相见。
谢重锦只能一次次吩咐云珞,要将冷宫多多修葺,夏天送冰块,冬天送炭火,吃食不可短缺,衣着也要添置,用度与皇后时无异。怕陆雪朝无聊,还送去一堆珍贵的藏书,几乎将冷宫打造成第二个重雪殿。
以至于三宫六院的莺莺燕燕,吃穿用度还没冷宫一个废后好。
有些事情并不会被操纵者限制,这是谢重锦慢慢摸索出来的经验。他行动受限,操控者不许他去冷宫,不许他去上朝,也不许他将清疏接出冷宫复位。但他改善清疏生活条件,把大臣召到书房议事,把奏折搬到寝宫批阅又是可以的。若非如此勉力支撑,长黎恐怕早已亡国。
云珞着实忍不住问:“陛下既放不下那位,何不将他接出冷宫呢?”
谢重锦很想顺水推舟:“那就这么办。”
然而这又触及到了禁制,他无法开口。
他的想法,对操控者从来都不重要。他被人玩弄于鼓掌,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何年何月不慎遭异国暗算中蛊,才会沦为玩物。他与清疏联手是对异国最大的威胁,所以对方才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
他誓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然暗中命云珞追查许久,都一无所获,至今不知受何人掌控。
宫里妃子越来越多,今年又选了一批进宫。越是热闹,谢重锦越觉冷清。
他这三年受控于人,流连花丛,终日召人侍寝,实则夜夜与那股邪火对抗,很久没有睡一个安稳觉,又长久郁结于心,还要支撑住摇摇欲坠的长黎国,气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差。
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想翻谁的牌也不是看他意愿,他的意愿从来只有一个,名为陆雪朝。
望着眼前的绿头牌,谢重锦丝毫翻牌的意思都没有。但他知道,之后他的身体会自动抬手做出选择,至于会翻谁,谢重锦一点儿也不在乎。
但这次,身体并未自动选择。
谢重锦眉眼露出嘲讽之色,那个流连声色的操控者终于厌倦,破天荒地选择独寝了?
“今夜朕处理政务。”谢重锦淡淡道。
云珞道:“诺。”
谢重锦看着奏折,倏然捂嘴重重咳嗽几声。
“陛下可要传太医?”云珞立刻问。
“不必。”谢重锦闭了闭眼,“左不过是郁结于心怒急攻心。你退下。”
一日不脱离那幕后黑手掌控,与陆雪朝相见,他这心病就一日不会痊愈。
云珞只得道:“诺。”
紫宸殿中霎时只剩谢重锦。他随手抽了本奏折,想起陆雪朝,又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失神片刻,他眸光垂落,视线忽然凝固。
只见这奏折上写的既不是任何一件家国大事,也不是早已看惯的痛批他昏庸的谏文。
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文字。
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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