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宸的母亲几年前得了老人症,住在市郊的疗养院,前面临湖,后面靠山,环境非常不错。
周一秋跟着景宸走进住院部的大门,嘴里还在不停念叨:“我跟你说,我真的就只帮你这一回,我长这么大,还没装过别人儿子呢,要我爸妈知道,还不抽死我……”
景宸不理他,在一个病房前,停住了脚步。
周一秋差点撞了上去,猛地刹住脚以后,对着景宸又惊又气:“你刹车前从来不按喇叭的吗?”
景宸不跟他一般见识,说:“到了。”
周一秋马上有点紧张,他的母亲严晓雁在他五岁时就过世了,他没有什么面对母亲的经验。
景宸推开病房的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窗户紧紧的闭着,外面的风吹不进来。大白天也合着窗帘,但亮着灯。
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背对他们坐在写字台边,在台灯下伏案写着什么。
“方阿姨,您儿子又来看您啦!”跟他们一起过来的护士大声说,走过去,把老人坐的轮椅推到面朝他们的方向。
“妈,”景宸也喊道,把带的药品放到门边的柜子上,过去半蹲在轮椅边握住母亲的手。
只有周一秋手足无措地停在了门口。
老人很瘦,按年龄不过六十出头的人,却满脸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快落光,看长相像九十多了。
“最近阿姨吃饭还好,每餐都能喝下一大碗粥,烂一点的米饭也能吃下去,”护士跟景宸小声的聊天,“就是不肯睡觉,一直开着灯,每天晚上我们来巡房的时候,都看见阿姨眼睛睁得大大的,有时候看着灯,有时候看着我们,上次新来的小姑娘都给吓哭了。”
景宸一直在说谢谢,听到把小姑娘吓哭了,又连说了两声对不起。
“还有阿姨不让我们开窗户,透气都不行,她也不愿去院子里散步……”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挣开了儿子的手,抬起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指向周一秋。
“啊?”周一秋吃了一惊,想后退一步,又忍住了。
“门关好。”老人沙哑地说。
周一秋一怔,赶忙关上了门。
现在,他明白屋里的霉味是哪来的了。
“阿姨,您儿子来看您了!”护士凑到老人耳边,大声地说。
老人目光的焦距终于渐渐对齐到了景宸的脸上,她看着儿子许久,神情依旧是迷惘的。
“春天来了,”她和气地说,“要关好门窗。”
说完这句,她便移开了视线,再不肯看儿子一眼。
景宸和护士好像已经习惯了老人的忽视和胡言乱语,两个人商量着护理和用药的细节,周一秋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想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一秋,”景宸说,“我去给妈妈交这季度的住院费,你跟我一起去吗?还是……在这里陪陪妈妈?”
周一秋本来欢欣雀跃想跟着景宸离开这里,听到后面半句,想起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又泄了气。“我在这里陪她吧。”他磨磨唧唧不情不愿地说。
“是啊,”护士在一旁,也说,“难得来一趟,平常都是你哥哥来的,你也应该多陪陪老人,别把压力都推给你哥。”
周一秋怒视护士,心想你知道什么。
景宸和护士都走了。关上门之后,病房里一片寂静。
并不暗,台灯落地灯吊灯都开着。但就是沉闷压抑到死的感觉。
周一秋暗暗想要不要把门打开一条缝,透透气。猛地看见老人的手在用力推轮椅的轮子。
“啊,我来帮你。”周一秋说着,终于第一次靠近了老人,帮她把轮椅推回到了写字台边。
写字台上摆着一本展开的笔记本,上面层层叠叠写满了字,因为重复地写,所有的字都已经糊成了漆黑的一团。
只有两个字的轮廓,特别明显:虫子。
“谢谢。”
周一秋没想到老人会回答,他刚才已经见识过她对儿子和护士的无视了。
“不客气……”他看到老人露出的手腕,枯瘦得像是骨头上覆盖了一层皱皱的皮肤,青色的血管像是要凸出来了,他想了想,在后面又加了两个字,“……妈妈。”
“景宸。”老人背对着周一秋,喊自己的儿子的名字。
“他……哥哥去外面了,马上……”
“我好像看见一秋了。”老人用手掌握着笔,在纸上,胡乱画着圈。
“呃……”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周一秋心里有种复杂的感情涌了上来,好像面前这个苍老可怜的老人,真是他的母亲一样。
“他可怜,你要对他好一点。”老人说。
——周一秋觉得这个老人可怜,想不到在老人的心目中,他自己也是可怜的。
“不行,还是不要管他了,”老人突然又说,话风也是陡转,“他太可怕了,小孩子……怎么能……像恶鬼一样……”
周一秋僵在原地,原本想抚摸老人肩膀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老人的手在不住颤抖,连笔都快握不住了,画出的圈因为颤抖带出了一个个古怪的棱角,像是妖怪的头颅。
“他还那么小……”老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被恐惧攫住了咽喉,但还在继续说,“他还那么小……怎么能杀了……还把头颅带给了我们……”
周一秋的耳边像是有一个惊雷轰鸣,眼前一阵模糊,天地在疯狂的旋转。然后,视线好像穿过了一团血雾,停在了一扇高大的门前。
一只孩童的手敲了敲门。
周一秋认出那是年幼时候的自己,满面尘土,气喘吁吁,跑了很长路的样子,汗水沾湿了短发,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
门打开了,门里站着一个穿着警服的漂亮的女人。
从眉眼看,正是景宸的母亲,比现在年轻很多。
“一秋,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女人惊讶地说。
仿佛有一股吸力,把周一秋的意识吸回到了幼年时的自己体内,仰着脸,看面前的女人。
——现实里,是他俯视着年老的养母,回忆中,却调了个儿。
女人神情微微一变,显出紧张的样子,蹲下身,双手按住他的肩膀,问:“仲言呢?隽云呢?”
——景仲言可能是他的养父,周隽云是他的父亲。
她的力气很大,好像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用力摇晃幼童的肩膀:“你爸他们呢?!人呢???”
她是警察,景仲言也是警察。
周隽云是个富商。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朋友?敌人?
成年的周一秋思想禁锢在幼年自己的身体中,被未来的养母摇晃着,还在迷茫的分析。
年幼的周一秋终于有了举动。
他放下背上沉重的背包,双手举起,送到女警察的面前:“爸爸让我带给你。……让我马上带给你……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面前的女人眼睛无神地盯着他,颤抖着手接过了背包。
“啊!!!——”她打开看了一眼,就发出了一声惊恐痛苦的哀嚎。
背包的底部,有暗色的水渍,正在渗出来。
女人的手还在颤抖,不过由年轻白皙的手臂变成了面前干瘪枯黑的。
她的颤抖成功传染给了周一秋,周一秋能听见自己牙关在打架的声音。
——这是什么?巫术吗?她给我洗脑了吗,把一些编出来的荒诞事情强行塞进了我的脑海。这个女人,是巫婆吗?
周一秋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所有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