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原山村是个非常普通的村子,还很小,不过百来户人家,其中还有一半都出去了,不是求学就是外出打工,剩在村子里的人多数是老弱病残,或是在外面待不惯的村人。
原庆根是个土生土长的大原山村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比四十里外的流水镇更远的地方,总是守着他那间离村里还有好一段距离的砖房不肯搬到村里去。他乐得清闲,因为离村里热闹的小卖部远,他的房子一年到头都没有人去,就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刚上大学的第二年来回过,那是他的老婆子过世,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说他是个固持死板的老头子。
偏偏他有一个非常出色的儿子,在八年前做了整个流水镇的第一个大学生,去到宽城那种大城市里读书,一毕业就在外面娶了个据说很漂亮很有钱的妻子,翌年就给他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孙子。
虽说村子里的人都夸他有福气,应该搬去宽城与儿子一起住,但是,原庆根还是摇头,要是说得急了,原庆根就会自己沉默的一拐一拐的走回家,坐在大门旁边的石礅子,一边叭着烟斗,一边看着房子前面的谷坪子旁的美人蕉,想得却是自家后屋那个被他守护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寒水池塘的那一头的某处。
——
那个池塘不大,也就二十几平方,也不深,就一米多,一眼就能望到底。它是在三十前年出现的,那个时候,原庆根已经四十一岁了,还没有结婚他自己也以为这一辈子就只有一个过下去了,因为没有谁会嫁一个老男人,还是一个没钱没文化没两老的乡下老男人?所以,他就算是被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说老实本分,勤劳刻苦,也还是没有哪个女人肯上门来。
这么想了,寡言木讷的原庆根也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想法,继续老老实实做他的人,勤勤劳劳的做他的事,住在他离村子老远的山冲里。
某天,他想着把屋子后面那块莫明结冰冻死蔬菜的地给整一下,哪知站上去没挖几下,整个人就掉到一个地坑里了,吓得原庆根脸都白了,因为左脚摔断了,爬了好久才扶着锄头爬起来。
流着冷汗的苍白的脸,在看到那个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七彩虹芒的水晶棺材时,原庆根在那一瞬根本就忘记了骨折给他的剧痛,居然像正常人一样,慢慢的走到水晶棺前。
看着水晶棺中躺着的人,以为自己是剧痛中所产生的眩晕中再产生幻觉的他,不敢去碰触,跪下来,伏首地上,久久不动。
然后原庆根是被地上和身前刺骨的寒冷惊醒的,这才抬起头来。
这是仙人吧?!是原神飞天了,而留下肉身的仙人吧?!
他只上过两年小学,找不到词去形容棺内之人的容貌,只知道好看,好看到不得了,比儿子那个时候带回家他女朋友,现在已是他媳妇的艺术相片还有好看好看到他不敢去亵渎,去多看一眼。
可只要一眼,他就记住了,因为入眼的尽是白。然后为棺内的人心疼,银白色的头发,白色的像是电视中古装的衣服,十根比他园子里的葱还白嫩细长的手指交插着放在胸前,左边的手腕戴着一条黑金一样的链子,衬得手白如玉,白色的眉毛,结霜的睫毛,玉色滑嫩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
那丝浅到看不出来的笑容,如风一般吹进他的心里,很舒服,很温暖,也有一丝难过。
————
原庆根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的秘密,忍着骨折的痛苦把自家的地窖整理得干干净净,再咬紧牙关把地陷中的以为很重却只有两百来斤的水晶棺材藏到了地窖里尔后回头想把那块地陷填平时,突然溢出了非常冰的泉水,将他菜园四分之一的地给变成了寒水池塘,只好圈起来养鱼了。
拖得太久的骨伤再也治好不了,成了瘸子。但是原庆根根本没有一点难过,因为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整池塘而摔伤的,没有想过他那间地窖中是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
所以,他怎么可能离开这个大原山村呢?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虽然他是无心看到仙人的肉身,如果他将仙人的肉身守好了,是不是百年之后,天上的仙人可以原谅他让水晶棺见到天日的过失呢?!是不是会原谅他只要是无人时就会去地窖前跪拜的举动。
——
原庆根四十二岁秋天的时候,村子里的媒婆从外面领来一个三十几岁因不能生育被婆家赶出去的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还是一个哑巴。
原庆根让那个哑巴女人进门了,明知她不会说话,也交待她绝对不可以接近后屋的地窖,否则,就走吧。
哑巴女人远远的看了池塘那头石山下,黑锈斑斑的门上被蜘蛛网缠了又缠的大锁,点头应下。后来哑巴女人生了原照华。其实她是能生育的,只是她原先的婆家不肯相信是自家儿子的问题,又嫌弃她是哑巴,所以,才赶出来。
原庆根一样不准许儿子去好奇,然后在儿子才五岁的时候,他就让哑巴女人带着儿子去镇上的小学去读书了而他,还是守在这里,种菜养鱼,卖了钱半个月往镇上送一次。所以,儿子原照华对原庆根一点都不亲,自考到宽城的名牌大学后,只有哑巴女人过世时才回过一次家。
————
自从一直陪着自己的母亲去世后,快七年了,原照华都没有回过大原山村,除了不知怎么面对父亲,还有就是大原山村的交通非常的不便。
不过,交通不便要终止于今年了,年前他接到村长的电话,说是村子里修通了一条到镇上的水泥路了,很感谢他对村子里的捐款,所以,在路通的时候,大原山村村长即刻打电话给了他。
原照华想了想,确实是太久没有回家了,也应该带着四岁的儿子去祭拜那个最爱他的哑巴母亲了。
——
虽然还是翻山越岭,九曲十八弯的,但是总归是一条水泥路,又是新修的,开起来还是挻顺的。一边是一条五十来米宽的河,一边是几十米高的山,种满了松树和柏树有时候又是种了油菜的田野。因为再过半个月就过年了,干净的水泥路上时不时的突突突飞奔过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载着提着大包小包喜形于色的村人在新路上来回奔跑。
原照华让司机开得很慢,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略带凌厉的眼睛淡淡的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有点萧瑟的景致保姆抱着好奇的儿子趴在车窗边,兴奋的看着,要是看到河里游着的鸭子,儿子也会哇哇的叫着,拉着他的袖子问是什么。
进到大原山村的村委前的小坪里时,村里最大的官村长领着几个村子里的长辈在仅四间房的村委前等着,看到黑色的小汽车一到,挂在村委前那棵槐树上的长长鞭炮点着了,噼呖啪啦的响了好一阵。
原照华一手抱着儿子原逸兰,一手与村长他们握手,疏冷的说着客套的话,然后又吩咐司机和保姆把送给村里和长辈的礼物拿出来。这让村长他们更是高兴得不得了。
村长邀请原照华去村委坐坐,原照华拒绝了,说是要先回家。
这么一说,村长很不好意思的笑着,看原照华的脸色也觉得不怎么好的样子,忙挥手让看热闹的大人小孩离开了,也让那几个长辈回家了。
车子就放在村委的院子里,原照华抱着被鞭炮吓到的儿子,司机保姆提着行李跟在后面,拐了两个小山,再沿着一条不到两尺的小溪往上走,如此也走了二十来分钟,才看到那间灰白色的房子孤零零的座落在那座石头山脚下。
————
原庆根正坐在石礅上切萝卜条,整备把萝卜条晒得半干去腌起来,然后再拿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比直接卖萝卜更多钱。直到原照华站到前面很冷淡的叫了一声“爸爸”,原庆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好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儿子,不敢相信的眯着眼睛,定定的看着儿子手上抱着的小孙子。
“叫爷爷,逸兰。”原照华对儿子这样说。
小逸兰撇了撇嘴巴,看着坐在石礅上满是黝黑皱纹的老头子,又看了看爸爸冰冷的脸色,不情愿的软软的唤:“爷爷。”
原庆根豁的站起,手上的刀掉到萝卜堆里,还是吃惊的说:“华子,你回来了。这是?你的儿子,对了,他们两个是?”
原庆根庆幸自己还记得儿子几年前拿回来的相片,没有瞎猜说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儿子的媳妇,不然就闹大笑话了。
其实他一直知道儿子很厉害,每次见到村子里的人对他说好话也是因为儿子的关系。对这些,原庆根是无所谓的,儿子自工作后寄回家的钱他一分未用,都存在镇上唯一的农村信用社呢。
——
午饭后,保姆带着累着的小逸兰睡下了,司机没什么事,反正不用开车,向原照华请示过就机灵的走出去了,剩下原氏父子坐火房里。
原庆根没有说话,只是往火里猛添柴,把火烧得旺旺的,暖暖的。
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是火房旁边厨房里传来的水壶声。
“水开了,我去装水。华子,你还要再喝茶不?”原庆根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问。
“不用了。”原照华看着那堆火焰,头也不抬,说。
原庆根很快倒好了开水,坐回他的凳子,一边加柴,一边问:“华子,你打算住多久?怎么没有带你媳妇回来呢?小逸长得很好。”
“过三天就回宽城,只是想去山上看看母亲,正好村长说通路了。”
原庆根心中无奈的叹了一声,说:“那好,你什么时候去看你母亲,我准备一点东西。”
“不用,我都带了。”
原庆根心中再次长叹一声,两父子的关系比陌生人都不如。他,不再说话了,默默的折柴。
————
司机是个刚从部队退伍出来的二十几岁的小伙,虽说服从是军人的天份,但是他现在退伍了,要听从的人就是他的老板原照华先生。来到这种比他的家乡还乡下的地方,好奇心也出来了。在饭桌上就感觉自家老板与他的父亲的关系不是很亲近的样子,所以,受不了那种沉闷的气氛,溜出来了。
看到后屋那片绿油油顶着残雪的菜地,好奇的走了进去,看到那大冬天不结冰还冒雾的池子,以为是温泉,忙蹲低下来,把手伸进去,谁知却是冻到他想流泪,怎么会有那么冰的水啊!被池水欺骗的司机抬头看到对面有条杂草丛生的白雪小路,那些雪都没有像菜园里的雪一样融化成只剩下一点点了,而是完全没有化的样子。
小路只有十来米,尽头的石山下开了一个洞,不过被黑锈斑斑的门锁住了。
看得久了,司机总觉得那里藏着宝藏的感觉,或许像他的家长那样藏着明年的菜种和干货,也可能是某些已故长辈的东西。(大人们吓唬小孩的,怕小孩不懂事把自己关在里面,那是很危险的。)
————
原照华带着儿子原逸兰去到山上祭拜了母亲,也终于放心很多。他早就想带儿子和妻子回家拜拜母亲,只是妻子在还是他女朋友的时候都不肯跟他回家,就是这三天,都是他说了好多的好话才让妻子松口准他带儿子一起回家的。
回家时,从石山的那头弯下山,推开菜园的后栏栅回屋子,这时。
司机忍不住问了,“老板,你家的那个窖是做什么用的啊?”
原照华顺着司机所指的地方看了一眼,冷冷的说:“那里和那个池塘都是我父亲的禁地,你们最好不要太好奇,出了事我可不会负责!”
司机和小保姆听着老板冰冷的警告,冷冷的打了一个寒颤,莫明的想到恐怖片中荒山野岭的一间独屋中所发生的杀人事件,啊哇,好恐怖呀,他们会不会被越想越觉得这个地方安静得诡异,荒凉得诡异。
刚说着,那扇窖门从里面吱呀一声缓慢的打开,原庆根混沌的眼睛看到池子那头的儿子和孙子,以及儿子的两个下属,混沌的眼中一下迸出凛冽的精光,厉声问:“你们站在这里作什么?!回屋子去!”
吓得司机和小保姆不自觉的后退半步,更加相信自家老板的话了,还好只住两个晚上,只要过了今晚,明天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看着明明很普通,却越来越诡异的屋子和老板父亲了。
————
原照华躺在临时让保姆收拾出来的床上,想着下午在地窖前看到父亲时父亲那一瞬的紧张与害怕,他就觉得,或许他早就该好奇一点,去看看父亲的秘密。看着自己从小到大到母亲逝去前,总是打着手势交待他不准接近的地窖,它到底有何秘密?原照华此刻突然生出了一股一定要去看看地窖的冲动,是什么秘密让父亲死守,不惜放弃去城里与他生活也不肯离开呢?
这一刻,原照华心动了。
他慢慢的爬起床,用手机作照明,穿好衣服慢慢的摸了出去。
然后,农历十二月十七晚的清冷月光下,刚小心翼翼的走到寒池旁边的原照华看到了几米开外的父亲,也看到了那个站在窖门边仰头望月飘然欲飞的古装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