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非银翻了个白眼,小傻鬼,小贪心鬼,小穷鬼,难道本大爷会抢你的不成?
他的情人说不定还趴在坟头哭,不过才一天便物是人非,大方地忘了那女子花天酒地。」
夜里回了那破院子,小女鬼倒了声“公子好睡”,就在檐下盘膝坐了。柳非银在屋里转了一圈,出来见小女鬼正看着雾蒙蒙的黑色天空。
隔壁新起的大院里莺歌笑语,丝竹声声,像是在大宴宾客。
小女鬼抬起头:“公子你不睡吗?”
“隔壁的乐声都快把屋子震塌了,本公子怎么睡得着?”柳非银也在小鬼身边盘膝坐下,“你瞧什么?”
“夏天的星空,星星一颗一颗地落在湖面上,远处的莲塘里传来阵阵蛙声。我白天去采莲蓬菱角,在陶罐的颈口拴上麻绳,里面放点干粮放到水里。有些鱼很笨会钻到陶罐里吃食,我就捞起来养在水缸里。晚上燃起篝火,他从家里逃出来,会带好吃的点心给我。我们一起烤鱼和莲藕,还能烧地瓜,香味能把山上的松鼠引来。”
一副安静绝美的夏夜莲塘图铺陈在眼前,烤鱼燃起的青烟,热烈的火光映着小女孩通红的脸。
“你还是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因为我的名字已经在轮回簿上,几年前的事了,可是轮回时我逃了出来。所以,我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小女鬼搓着手笑,“看来是不会有人记得了。”
“那人或许只是不知道而已。”柳非银安慰她。
“嗯,一定是不知道。”小女鬼咧开嘴笑,“公子,你以后不要学他哦,千万不要忘记别人,也不要随便许下什么约定。否则别人记得,你忘记了,那人会傻傻地等着,说不定像我一样死了都忘不了。”
这女小鬼笑得很开怀,可是看在他眼中却比哭还别扭。
他拖过小女鬼捏了捏那粉嘟嘟的脸,瞪一眼:“本公子才不会那么没脑子,你放心,我跟清明都会记着你。”
对了,明日就是时限了。
柳非银心里闷了一下,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是隔壁的纸人侍从,木然地重复着主人说的话:“请二位邻居去家里吃两杯水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柳非银拉着小女鬼就不客气地去了。隔壁院子里点着长明灯,纸人舞娘踮着脚尖跳舞,众鬼们推杯换盏,好不欢乐。而那早上还哭得惨兮兮的男鬼,如今正对着个千娇百媚的艳鬼献殷勤。
柳非银冷笑一下,他的情人说不定还趴在坟头哭,不过才一天便物是人非,大方地忘了那女子花天酒地。
舍不下的是过往,守不住的是人心。
小女鬼一直低着头,怕是也对这男鬼灰心,没坐一会儿就伸出小手扯住柳非银的袖子:“公子,我想回去。”
他点头:“好。”
夜里他令小鬼睡床上,自己坐在屋檐下看着苍凉的夜空。
星星落在湖水里,就像黑玉盘里落满了珍珠。“扑通”,安静的夏夜惊起一片此起彼伏的蛙声。
鹅黄衫的女娃眨巴着眼睛,回头冲他笑:“阿,阿银哥哥,不要吓我啦。”
“每次都吓不到,真没趣,哇,鱼烤好了吗?”月白衫的十一二岁的少年扑上去,“还是你对本公子好呀,小……”
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全世界只剩下小女娃红彤彤的脸。
“小荻……”
「知道什么是媳妇儿吧,就是他爹来我家白吃白喝也就算啦,他女儿竟然要来我家吃一辈子!」
七年前,盛夏,伏龙镇后山的观月湖。
十一岁的少年沿着金黄麦田中开辟出的羊肠小道跑,午后骄阳似火,映着他跑得满是汗水的脸。观月湖边上住的渔家已经收网回家,坐在门口吧唧吧唧地抽着烟乘凉。远远看见月白的影子跑过来,笑呵呵地喊:“柳小公子,又来找小荻玩吗?”
柳非银灿然一笑摆摆手跑过去,莲塘里的花开得正盛,小荻穿着鹅黄色的短褂,在荷叶群里洗莲藕,像初绽的花蕊。抬头看见阿银哥哥跑过来,咧开小嘴傻乎乎地笑,整个娃娃就像粉团子捏出来的。
“阿阿阿阿——”
“是阿银哥哥,再口吃就让你吃石头。”
阿银哥哥上次是要让她吃蛤蟆,上上次是吃板凳,上上上次好像是草,啊呀,她又不是大黄牛。小荻捂住嘴巴缩起脖子,可是石头怎么吃得下去,一定会死的。
少年见她害怕,满面得意地躺在小舟上。小荻摘了片莲叶盖住他的脸遮阳,小舟经过惊起一群水鸟。
“……嗯,我跟你说哦。那个厚脸皮的颜敏王爷又来我家白吃白喝,这次还带了他的女儿。比我大三岁呢,竟然说要把女儿给我当媳妇儿。”少年没听见附和,恶狠狠地问,“大声说有没有在听!”
小荻手一抖,声音都发颤,还是大声说:“有!”
“很好!知道什么是媳妇儿吧,就是他爹来我家白吃白喝也就算啦,他女儿竟然要来我家吃一辈子!”小少年冷哼一声,“我姐姐说,我以后什么都要听她的,呸,那个走路就像要捡钱的臭公主哪里好呀!”
小荻似懂非懂,见少年在赌气,在莲叶间摘了朵最大的莲蓬,剥开放在他嘴边:“阿银哥哥不气,小荻听哥哥的。”
“嗯,小荻最乖,我以后就让小荻当我的媳妇儿。”少年笑嘻嘻地捏女娃的脸,“说好。”
不知哪里来的熏风,耳朵里软绵绵地痒,一个“好”字落在莲叶间,荡起层层涟漪,沉在记忆最深处。
小荻夭折在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在湖边长大的孩子水性好,她去抓鱼,被水草缠住脚往下拖。十一岁的少年去找她,看见泡白的尸体怀里还抱着一尾死鱼。少年面上没有一丝难过的表情,晚上回家侍女听见小公子在梦中哭叫,醒来后再也没提过那个名字。
那么说好啦,小荻一定要当我的媳妇儿哦,不能忘啊。
好!
“小荻……你附在红莲上进入我的梦里……只是想让我想起来对吧……这次说好了,永远都记得你……相信我吧……”
柳非银醒过来,是锦棺坊的内屋,在白清明大得可以并排睡下五个人的宽塌上。他的魂魄已经回体,见老板正懒洋洋地看书,立刻含情脉脉地扑上去:“清明,七天不见,人家好想你!”
白清明用脚抵住他的胸口,阻止他没骨头的身子真的扑上来,挑着凤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悻悻地坐回去,一脸委屈地磨牙。
白清明更乐:“别给本大爷摆脸子,你不想救你媳妇儿了啊?”
“怎么救?”
“呵呵,阎王寿辰我也是送了厚礼的。把她的魂魄封进个痴傻孩子的魂魄里就好。”
白清明花了大工夫在城里找着年龄合适,相貌清秀,天生痴傻,家庭不错的女娃。柳非银的要求极高,生怕那小女鬼受一丁点委屈,宝贝得像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新欢是个两岁的女娃娃,原来那白老板有恋童癖啊!」
半月后,望乡楼里有几位公子下了学堂来吃酒。其中两位公子喝醉了酒,比了学识比家产,比了妻妾再比权势,争个面红耳赤也没分出个高下。这时一直坐在旁边不发一言的紫衫公子笑了笑说:“男子汉要比就比胆识,谁能去那小火巷的锦棺坊里走一圈,讨上一文钱回来,就算谁赢,如何?”
“妙极妙极,就照文兄说的办。”
那两位心里犯怵,面上却谁也不肯相让,文绉绉地自吹一番,一行人便起身往小火巷走。走到巷口其他人便止步,嘴边鼓劲,那笑容却也掩饰不住幸灾乐祸。俩人心里后悔得要命,还是哆哆嗦嗦往巷子里走。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柳非银抱着白老板不撒手:“我不同意,那女娃才两岁啊,你这个恶魔你要负责!”
白清明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放心,我一定会负责。”
俩人觉得头顶滚过阵阵惊雷,汗毛都竖起来,这样冲进去要钱,一定会被灭口的!于是二人捂住嘴巴正要小心退出去,却见后堂跑出来一棵树,不对,是树人,还是人树!而且树惨兮兮地哭:“我受不了了,再不停雨我会疯掉的!”
顿时一声惨叫,两个人拔腿就跑。
翌日,城里沸沸扬扬地流传着一个消息——锦棺坊白老板背弃情人独孤家柳公子找了新欢,新欢是个两岁的女娃娃,原来那白老板有恋童癖啊!
当然,锦棺坊消息也灵通,绿意去望乡楼打酒。上次听人家说什么断不断的,这次又听说什么恋童,什么会走路会说话的树怪。
“清明……”
“非银……”
两人深情款款地对望,伸手抚上对方的脸时,突然掐上去爆发出一句:“跟你TM认识真是本大爷的不幸啊!”
三但为君故
「这次兰芷小姐抛绣球招亲,连脸皮这么厚的柳蝴蝶都吓得花容失色,干脆去赤松避风头。」
不知是哪家欢场酒楼传出的谣言:东离国要出大事儿了!
各位看官肯定要问了,流苍国皇子争权愈演愈烈,赤松国六大杀手频频在北夜国现身,云国的国巫病危,个个都是焦头烂额。而我东离国正值国运昌隆,高山长青,流水依旧,到底是哪个嘴巴生疮烂舌头的王八羔子说的?
此刻这个街头巷尾都在骂的王八羔子就坐在锦棺坊的大堂里,一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大眼睛转来转去,白白净净的挺乖巧。他不是别人,正是本城城主家的小公子兰汀,今年刚满十六,年前在都城澜沧讨了个管理史书的闲差。
“小汀,请假回来怎么不提前让人捎个信,也真不巧,非银陪他娘亲去了赤松,怕是聚不成了。”白清明仔细打量着兰汀,挺欣慰地说,“半年不见,小汀又长个儿了。”
兰汀立刻张大眼:“咦?柳兄没跟你说吗?半月前我托人捎信给他,跟他说近日会跟家姐一同回城。家姐要在城中的绣楼抛绣球招亲,除了他,还特意写了帖子给你和秦毓兄的。”
白清明嘴角抽了抽,终于知道柳非银那个好逸恶劳的家伙怎么会突然那么孝顺,跟着他天女下凡般的娘亲去那种是非之地。
原来……是这样……
兰汀的家姐兰芷比他年长两岁,既然是城主家的千金,自应当说亲的踏破门槛。可是兰芷小姐今年芳龄十八,却无人问津。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普通,鼻子眼睛都挑不出特别之处,而是因为,这位兰芷小姐的名声不好。
整座风临城的人都知道,兰芷小姐十四岁时就在灯会上,当着全城人的面对沈家的大公子表达爱慕之情,把人家公子羞得扭头就跑。从此兰芷小姐一发不可收拾,见了貌美的男子就拔不动脚。两年前每天泡在望乡楼,包了全场的酒请大伙儿喝,就为了博得酒楼老板秦毓的一笑。一年前又没事就在锦棺坊订棺材。如今城主家的西跨院还有十几副百年老离木棺材,全家百年后的藏身之处是不用愁了,也只为了喝白清明的一杯香茶。
这次兰芷小姐抛绣球招亲,连脸皮这么厚的柳蝴蝶都吓得花容失色,干脆去赤松避风头。可见兰汀说得没错,果真是东离国的大事。
家姐要抛绣球,离下个月初八也没几天,定然有许多准备事宜,他也闲不住。兰汀把帖子送到白清明手上,又约了一起吃酒的日子,这才甩着袖子蹦蹦跳跳地跑去望乡楼找秦毓。
帖子是放在一个绣金鸳鸯荷包里,字体娟秀漂亮,是兰芷亲笔,还附送了一缕用红绳扎好的头发。
侍女绿意忍不住揪着那缕头发:“公子,若是有人拿这头发下蛊,兰家小姐不是倒霉了?”
白清明懒洋洋地半垂着凤眼:“兰芷小姐或许有点怪,绝对不像外面说的那么愚蠢不堪,小看她可是要吃亏的。”
绿意一点也不关心这个,木匠刚把做好的棺材送来,已经上好了漆,就差描图。画师住在独孤家,她正好也想孤独家厨娘的点心想得紧,便高高兴兴地学着兰汀蹦蹦跳跳出门去了。
白清明不自觉笑了笑,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女子跟他并肩走着,他往旁边躲一分,女子就近一分,就像传说中天黑人静勾引老实书生的女鬼狐精。」
画师把黑色斗篷捂得紧紧的,还用黑纱蒙了脸,只露出两只黑窟窿一样的眼睛。他刚迈出右脚,就听独孤家的侍女说:“先生,您这是要去白公子那里吧?明天早上能回来吗?”
画师点了点头。
侍女很高兴,甩着绢子就跑去院里给画师的宝贝草药圃浇水。画师不喜欢讲话,可是偶尔有一次嘱咐她,这药圃里的种子都是很不容易才找到的,是一种叫“相思引”的草,花朵如烧透的晚霞,很美。现在正是柳枝将黄未绿的三月底,再过些日子就是清明节,恰是相思引长花苞的时候。
画师见天色渐暗,独孤家后院的马车都不在,怕是老夫人带着小姐公子们去烧香了,干脆自己慢慢往城里走。约莫大半个时辰,看见风临城南两里处的大路口左右两边分别坐落着一座寺庙和一座道观。
他遇庙烧香,遇佛拜佛,已成了习惯。
庙堂里没有和尚,大概是去了后院吃饭。只有佛祖端坐菩提,半闭着双目,笑看这些在红尘中轮回的芸芸众生。
画师见四处无人,便摘了斗篷,跪下磕头。
“喂——”
画师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遮脸,袖子却被唐突地扯住了。眼前是个年轻的女子,平淡如水的眉眼,咧开嘴露出长偏了的两颗小虎牙,笑嘻嘻地看着他:“公子,小女子我迷了路,公子这是要进城吗,能不能跟我这弱女子同行呢?”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月色如水,树影重重,也怪不得这女子要找人结伴。见他点了点头,女子就松了手,与他一起走出寺庙。这条进城的道不是官道,女子跟他并肩走着,他往旁边躲一分,女子就近一分,就像传说中天黑人静勾引老实书生的女鬼狐精。
“这位姐姐,你若是想喝我的血吸尽我的精元,麻烦你还是找别人吧,我是个有罪的祈愿人,愿望不达成是绝对不会死的。就算死了,魂魄也会直达无垠地狱做鬼仆,你若喝我的血反而会害了你。”
那女子怔了一下,又笑了:“看来是妖精姐姐我修炼不到家,竟被你瞧出来了。看着你挺老实,竟然会拿出这种话来蒙骗我。识相的就乖乖摘下面巾让姐姐瞧瞧,若是长得太丑我就放过你。”
画师吓了一跳,想要捂脸已经来不及了。
面巾被扯下,月光映着略白的美人面,浅色的唇微启,眉目如水,却带了点慌张。女子看傻了,画师像个被调戏的大姑娘,羞愤地遮住脸夺路而逃。这一口气跑到城里,见到城门口挂着大红灯笼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想起第一次见伽蛮,他躺在屋檐下午睡,睁开眼看见痴掉的女孩手中正拈着他的面巾。那时他还是紫国宫廷的御用画师,与几位皇子公主都交好,谁见了他都要恭敬地叫声先生。伽蛮是大执事买入府上的奴隶,竟不知轻重趁主子睡着扯了面巾看他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