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六年端午节前,与两年前差不多的时候,全公公再次来到李家村。
看到马路尽头那片像是平地里凭空生出来的没有城墙的小镇,全公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顾四郎,那处是李家村?莫不是走错了路吧?”
全公公狐疑地转头看向顾玉成,他还记得上次进李家村时那贴着山体的山路有多难走,这回不仅没走山路,那李家村还从山上挪到地上来了?
而且他隐约记得李家村仿佛是四面环山的,He时多出来这好大一块平坦地?难不成是他记错了?
顾玉成忙恭敬答话:“公公,前面那处是槐木学城,乃是燕门学派之地,后面山上的才是李家村。”
全公公面露惊奇。
燕小仙师与燕道长搞出来了个只收nv子只教百工技艺的燕门学派这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上次他来李家村时,燕小仙师便已告知过此事。
这只招收不能科考的nv学子又不教圣人微言大义的山野学派,在外间常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市井奇谈,也时常有那心术不正的说些不着四六的歪话,总归没多少人会当这是个正经学派。
即便是亲自来过李家村的全公公,心底里也不认为这燕门学派能做出多大名堂来,只当成是燕小仙师用来收容孤nv的由头罢了。
可如今看那学城气象,这燕门学派还真搞出名堂来了?
进得槐木学城,全公公便发现是他想差了。
这学城远远看着气势惊人,近看了才看得出多是虚有其表,屋舍大多并未住着人,连门窗也还没装上屋舍间又有许多闲置空地,四下里空空**的,并不是真就收容了那许多学子。
空屋虽多,人气倒还不错,铺了石板的大路两边摆着不少小摊,临街商铺也有几家开业的,把四里八乡的乡民都引了来,虽与大城市里的市集比不了,与寻常乡集比倒也不算差了。
他们这鲜_yi怒马的一行人出现在街口,路上乡民纷纷自觉回避到道路两边,好奇地冲着这行外地人探头打量。
顾玉成打马走到前头,一面领路,一面对全公公道:“这个时辰,燕小仙师应当还在nv学,不若去学府巷那边小仙师的宅子里稍等一等。”
全公公自不反对,他知道nv学是不让外男进的,这趟来有求于人,可不是他摆谱的时候。
一行人穿过槐木学城最外侧那小半条渐渐形成乡集气候的街道,周边便迅速冷清下来,只能看到几个总角童子和小道童在街边追逐玩闹。
全公公见那些小童个个玉雪可爱,不似乡野顽童,好奇地道:“燕小仙师这槐木学城,也收男童子入学了?”
“倒不是,那些童子皆是小仙师请来的那几位外省教授的弟子。”顾玉成看了眼那几个小童,笑着解释道。
全公公更加奇怪了,道:“不过是教些百姓nv子学点白工技艺,还用特特从外省请教师来?”
顾玉成自认是慧娘子的“亲传”弟子,算是半个燕门学派的人,下意识便维护起“师门”来:“公公知道的,虽燕门nv学教的不是圣人的学问,却也是实用的学识。如今那些学医学农的小娘子,在黔中亦是人人尊敬。”
全公公听得好笑,道:“燕门nv学医nv娘子活人无算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顾四郎这话,亏得是与我说,若说与那些儒生听,少不得要与你争执起来。”
他这是委婉提醒顾家小郎,nv学的小娘子学的是实用的学问,那其他那些书院的书生学的又叫什么来?你爹顾千户在外这么说都难免要吃挂落,何况你一个无职子弟,还是注意些好。
顾玉成连忙堆笑道:“这不是公公当面,玉成才敢口无遮拦么。”
全公公晓得这顾家四郎与小仙师亲近,这话听得他心里妥帖,看来他虽远在南京,于小仙师心中也是极重要的。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学府巷前。
有站在巷子口玩耍的童子望见全公公等人,朝身后喊了几句什么,不多时,便见巷子里走出来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远远朝来人拱手,客客气气地道:“贵客请了,老道为燕门nv学教授仇永安,不知贵客远来为何?”
全公公上回来时可没见过这个老道士,将问询视线投向顾玉成。
顾玉成不敢怠慢,下马还礼道:“仇教授,这位是南京来的全公公,与燕小仙师乃是旧识。”
仇山羊这才像是老眼昏花刚看到顾四少爷一般,哈哈一笑,抬手道:“原来是燕小山长的旧友,快快有请!”
仇老道身后立即涌出数个小童,热情地来为客人们牵马,将众人请进一座挂着“燕氏”门派的小院里。
全公公惊奇地打量了下流水般端来茶水点心瓜果的数个小童,朝仇永安拱手道:“老道长,这些小童都是你的门生?”
仇永安得意极了,摸着胡子道:“我这些愚笨顽徒野x未neng,让贵客见笑了。”
全公公:“**?”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自谦徒弟时用“野x未neng”这种词儿,一时间竟有点儿接不上话。
仇永安丝毫未觉自己失言,把客人们妥妥帖帖地招呼好,让徒弟去请燕红,自己留下来陪着主客全公公说话。
不多时,燕红便从nv学里赶过来了。
“多日不见,全公公j神依旧。”燕红看到全公公那张比两年前富态了许多的白_chicken_蛋圆脸,心知他这两年过得不错,笑着上来问候。
“小仙师亦是风姿卓然,风采更甚了。”全公公也笑着拱手恭维。
他这边应对自然,倒是他领来的那些随从侍卫满脸古怪**
原因无它,刚满十七岁的燕红**长得实在有异常人。
约莫一米六五的中等个头,肩膀比一般男子还宽些,两条胳臂把简朴的短打布_yi_yi袖撑得鼓鼓囊囊,浓眉大眼悬鼻阔口,方脸黝黑无须,头发简单挽了个发髻若不出声说话,还让人以为她是个剽悍的北方汉子,谁能想到这竟然是位nv郎?
燕家祖上乃是甘陕一代秦人,燕红面貌上像北人倒也没什么出奇。
吩咐算是半个师侄的顾玉成将全公公带来的随从侍卫安顿下去,燕红自将全公公请到自己平日里常呆的书_F_,又请了仇永安作陪。
“公公这趟千里迢迢而来,可是因为鞑靼犯边之故?”
双方一坐下,燕红便关心地道:“听闻二月时王(越)提督汪公公选宣大两镇j兵二万,进威宁海子大破鞑靼,斩首四百余级,我等久居黔地,听了亦觉欢喜。可朝中却说,因王汪二人冒进,引鞑靼犯边不止边民shen受其害,这说法却是怎么来的?以往无人讨鞑靼,鞑靼难道就不来犯边了吗?”
汪王二人出关征讨鞑靼这桩军功,有无水份难说,但主动出击总胜过被动防御,按理说是值得明廷庆贺一番的。
但是吧**这讨鞑靼的大功里面混了个太监,就让人很不得劲了——文人所记史书上对这桩征讨着墨最重的,不是“杀其老弱”,就是“引鞑靼犯边不止”这等为了攻讦政敌而抹其攻伐功绩责其“冒犯友邦”的j神,燕红反正是欣赏不来。
全公公对汪直羡慕嫉妒恨,但毕竟都是太监,天然同仇敌忾,愤然道:“小仙师不在朝中亦知这个道理,可恨那些文人领着朝廷俸禄却不思国事,明明打了胜仗却挑剔良多。咱家身在南京,那指斥威宁伯汪公公的声音都填了咱家满耳朵,仿佛咱家亦是共犯一般,真是尤为可恨!”
燕红心头微妙,面上倒是不显,很是认同地点头附和。
大太监汪直是满朝文武愤恨的阉宦*佞,全公公亦是靠进献仙宝得宠的幸进小人南北两京的文人骂汪直时一并把全公公给骂了,看来让全公公颇为不忿。
对掌禁军之权的汪直,他空自羡慕嫉妒恨,却沾不上半点光,平白一道儿挨骂,会甘心才怪。
奈何再不甘心也无用,有汪直开了太监立军功掌禁军先河的现下,同样身为nei臣的全公公再如何眼热军功,怕是也没什么机会了——至少在成化朝,全公公再有泼天的忠心,也难成汪直第二。
明宪宗确实能算得是少有的“仁君”,但皇帝就是皇帝,宪宗扶持勋贵宦官,目的是与文官集团对抗平衡,最好能呈三足鼎立之势,并不是真就要把勋贵或宦官扶到一家独大的地步。
这些都是董慧细细与燕红分析过的,燕红自己看了后世史书,心头也自有想法。
按史书上所载,汪直王越两人屡立军功,愈发让朝中百官忌惮嫉恨,到三年后的成化十九年,汪直便会因久离帝侧失去信任,被T回南京御马监王越亦会被除威宁伯爵,一路撸到底,直至革职为民。
汪直王越二人黯然谢幕不久,大同便险些失守**朝中当路者shen怕宪宗责怪,与满朝科道官一起把败仗瞒了下来,直到一年后的成化二十年方才暴露,引宪宗大怒,但此时边事已糜烂,已没有什么用了。
对于文能讨好皇帝武能监军领兵的汪直,燕红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好恶。
但文官集团只有给汪直王越拖后tui把这二人扳倒的能耐,却不去考虑汪王二人退场后谁人能堪大用谁人能填补上空出来的缺口,将与国体攸关的兵事当成*心机勾心斗角的儿戏,燕红实在是怎么也看不上。
边事糜烂,受苦的可是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边民!
“汪公公今年正月任监军,二月讨鞑靼有功,才到五月,便被满朝百官攻讦,连身在黔中的我等都能得知。”燕红一面说,一面摇头,凝重地道,“朝中情形如此,汪公公怕是难以长久,宣大两镇边事,恐怕过不得几年就会有反复。”
全公公冷不防听到她说出这样话来,呆了呆,道:“燕燕小仙师,这话如何说起?”
“三人成虎。”燕红沉声道,“汪公公shen得圣心,一时有人说他不是,圣上不会信但若是人人都这般说,日日都这般说,圣上又能信汪公公多久?”
全公公眼皮一跳。
他也是太监,最清楚皇帝心意反复最难揣测——要不他怎么都从黔州道镇守太监升迁到南京镇守太监了还不知足还日日琢磨着回到京师?皆因无论你是宦官还是勋贵,不在帝侧,便算不得天子近臣之故!
燕小仙师是有大本事的能人,若不是朝中百官一力阻拦,两年前进献仙宝时全公公就想让小仙师进京随侍圣上,顺带也把自己弄进京去了此时小仙师说这番话,必是有的放矢。
这就让全公公纠结起来了**他确实是与汪直同仇敌忾不假,但他更羡慕汪直恨不能取而代之,要让他将与小仙师的情分用在为汪直排忧解难上,他可没这么傻大方。
见全公公左右为难,舍不得开口为汪直求“仙家助力”,燕红心下了然,zhui上只叹息道:“汪公公忠公体国,本是国之干臣,偏偏为朝中百官不容,如之奈何?可叹宣大两镇边民,到边事有变时,怕不是要受大苦。”
全公公暗暗咽了口唾沫,他眼热汪直那泼天的功劳不假,此次千里来黔确实不是没有想法**但他也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并不敢大包大揽说甚自己可取汪直而代之,眼巴巴地顺着燕红话头往下说:“可不是?鞑靼部多次派兵侵犯边境烧杀掠夺,边民苦不堪言,咱家也时有耳闻。”
燕红一声叹息,扼腕道:“可叹我生为nv子。若我为男身,真恨不得披甲从军,投于汪王账下效力,远驱鞑靼于塞外,方能快意一场。”
燕红这话,只为试探之用。
果然,全公公一听她恨不能投入汪直王越账下,神色虽然不变,脑门上汗珠却已是冒了出来。
若燕小仙师真个为那汪直所用**那还有他全某人什么事!
燕小仙师生而为nv,确实让全公公许多野心成了空想。
当初他踌躇满志携仙宝入京,满京瞩目,圣人龙颜大悦。
只是这之后,他才刚露出意图举荐小仙师如今听命于圣上的口风,朝中大臣一听那献出仙家重宝的竟然是个年轻nv子,当庭便把全公公骂成引苏妲己入朝歌的祸国*佞,群情激奋,吵得圣上不得不将他打发去了南京,让全公公留在京师伴驾的想头落了空。
虽是吃了这个亏,但之后好处也没少**小仙师但凡能种成一种新仙种,总会使人送去南京,让他得以频频往京中献宝如今黔地种的新品种大豆玉米等仙家作物,圣上的皇庄里是一样不少。
他全某人如今虽不得常伴圣驾左右,却胜似随驾,燕小仙师的坚定支持功不可没——他哪能容这圣心保障转投他人!
心念及此,全公公哪敢任由燕红畅想,立即劝道:“小仙师怜惜边民,实为边民之幸。只是如今朝中上下皆视汪公公为眼中钉r中刺,汪公公那头没得动静朝中都要起三尺*,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的好。”
燕红像是被全公公说_fu,神色变了变,自嘲道:“公公说得是,是我想得简单了。京中骂我这黔中妖nv者甚众,我去投军,能否帮上几分忙还是两说,连累汪公公声名受累倒是实打实。”
成化十四年,黔中燕氏妖nv与黔州道镇守太监勾连,进献仙宝谄媚皇帝以求幸进,这骂名也是传来了黔地的**只不过黔人多受惠于燕门nv学一众医nv娘子,并不当真罢了。
燕红这外形宪宗皇帝看了能不能动心以她这“姿色”当不当得了妖nv妖妃且不说,她确实是个nv子之身,只这一点便足以让天下小人找到由头嚼*。
话说到这步,就到了稳如泰山坐在一旁陪客的仇老道出场的时候了。
仙风道骨的仇山羊一摸胡子,淡然笑道:“燕小道友,全公公,老道这里倒有一桩主意,或可助力辽东边事。”
全公公并不知道仇永安的跟脚,但只看他与燕小仙师互称道友再加上仇永安这一身瞎子才看不出的高人做派,心里早把他当成了与燕红一路的神仙,连忙拱手求教。
仇永安这便假托先秦时公输班遗作名义,将特地用毛笔描绘又特意做旧的绢帛古画“公输班神威(大炮)图”拿了出来**
“**先秦时铁器珍贵,难铸此等军国利器,想来这便是致此神威大炮蒙尘之故。”献出古画,仇永安又神神叨叨地道,“如今大明强盛,几千斤j铁铸造一门火炮亦不为难,老道想来,这公输班神威大炮于此时面世,也算是天命所归。”
燕红欢喜地道:“天命所归,此言大善。若能j心铸上数门用于镇边,鞑靼之犯又算得什么来?以汪王之敢战,说不得能一举诛灭鞑靼敌酋,毕其功于一役,保大明百年太平。”
全公公捧着古朴至极的神威大炮古画,两只眼睛几乎粘在绢帛上。
十六世纪时才被发明出来的前装滑膛炮,直到十七世纪也还被称为“最好的火炮之一”,提前百年出现在十五世纪的大明,虽全公公并不j通军事,但只听仇老道描述这须耗费数千斤j铁才能铸得一门的火炮之威,也足以让他两眼放光。
大明也是有炮的,只是此时辽东战场还不像明末时那般糜烂,再加上朝廷轻忽兵事,明军配备的火器还是明初时打元蒙余孽用的那种火枪火炮,_Fill_麻烦不说,威力也不甚强,大多数时候只用来听个响。
那种听个响的火炮与这等能打到四里之外威力巨大的滑膛炮相比,那是任何一个不懂兵事的幼童都分得出优劣来。
仇永安神神叨叨了一番“天命”之论,严肃叮嘱道:“这公输班神威图虽为我华夏古物,蒙尘弃置多年,确该为我华夏天子效力,只是公公须知,兵者,大凶也,如此图被有心人偷取又或是描图盗绘,被那贼寇所得,则大明危矣!边民更危矣!当慎之又慎,妥善保管才是。”
全公公j神一凛,立即拍Xiong口道:“仇仙长放心,燕小仙师放心,此神威图咱家必亲自送至京师,亲手交予圣人,绝不假他人之手。”
仇永安与燕红对视一眼,皆点头称善。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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