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小扣儿喝多了水,就爬起来去了茅厕。要去茅厕须经过李德才住的小院,他踢踏着鞋子打着哈欠走过院门,却听到一阵细碎的说话声。
“…这便要走了…舍不得…”
“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怎么又瘦了…”
小扣儿下意识的竖起耳朵细听,只听到一些零星的话,但是这说话的人他却听出来了。其中一个自然是李德才,而另一个,便是李德才的相好。
要说这戏园子里有什么人让小扣儿避之不及,还真没有,但是一旦这个人来了,他便恨不得走得越远越好。
小孩儿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一个,躲到院门边上偷偷瞧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男人正搂着李德才,两人靠得很近,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耳鬓厮磨,说着体己话。男人身上穿着黄斜布的军装,和那天在郕王府里那位军爷一般的打扮,两条有力的胳膊紧圈着李德才细瘦的腰肢,不时还动作颇大的揉弄两下,看得小扣儿脸红心跳。
“爷,我实在舍不得小扣儿…不然,你让我收他做义子吧?就算没什么出息,好歹有我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他的…”小扣儿听到李德才细喘着气说道,心里一阵激动。他其实根本不想离开李德才身边,虽说他年纪还小,但是并不愚笨,谁真心对他好,他心里门门儿清…要是这次去了福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成!”男人斩钉截铁的冷酷声音就像一桶冰水从他的头上猛地浇下,一刻间就凉了个彻彻底底。“你也说了,小孩儿跟着你不会有出息,不如出外闯闯,兴许将来还能谈门好亲事——你既是拿他当亲子,难道不要为他细细打算?”男人的声音又放缓了一些,像是在安慰不吭声的李德才:“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我当初不也是这么一路走来,现在不但家有恒产,还有美人在怀不是…”说着美人的时候,语气里带点戏谑,巧妙的转移了话题。两人又开始腻歪。
小扣儿呆呆的站着,一直没有等到李德才的反驳。院子里衣料摩挲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加进了呻吟和喘息。他抬头看向天空,那么多颗星子…却没有一颗是属于他的。
虽说是夏季,夜半终于生出几分凉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院子里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嘎吱——”门被一双大手打开。一个穿着绸缎短褂的高大男人走了出来,用阴沉不耐的眼神盯着小扣儿。
“高高爷…”小扣儿深吸口气,还是胆怯的移开了眼。
高宏盛看着面前男孩畏缩的样子不由厌恶的皱起眉。按说他和阿宝也不会有孩子,领养一个也是正常…但如果是这个小子,哼。神态猥琐胆小如鼠…哪里配当他高宏盛的儿子?!
“记着我的话,别跟他多说什么…乖乖去福州,以后有你的好处。”他懒得和小扣儿说话,冷冷的威胁了几句,就转回了院子。阿宝这段时间一直为这粗鄙小子烦扰,今晚好容易睡熟了些。
小扣儿愣愣的盯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后,李德才显然是早就进屋了的,不然…要是他听到了这男人对自己的威胁,定是会为自己做主的吧…
小孩儿嘴唇颤抖着,最后满心苦涩的慢慢走了。其实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他怕高宏盛,李德才不也是吗?虽然期盼李德才留下自己,但是那人阻止,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还是离开吧。
将来若是他有出息了,那人也不能逼他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扣儿就背着李德才给他收拾的包袱坐上了车子。车子是高宏盛的军队运往福州的粮车,比起一般跑商的又安全上几分。
“这些钱要贴身收好,”李德才背着人把一些大洋和票子塞到小扣儿的里衣口袋里,小心叮嘱着:“记得不让别人看到,外头世道乱得很,听到没?”
小扣儿憋着泪点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都梗在喉咙里。
“唉…可怜你这么小就要出外生活…”李德才也红了眼眶,眼里诸多不舍:“我若是有一点办法…出外过活不同戏园子,没人会看着我的面子给你方便…要是有些没理的欺负你,也不能太软了…听到没?”
小扣儿胡乱的点着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抱住李德才的腰小心蹭了蹭。
“记得经常来信…”李德才这下子心疼的不行,哽咽的蹲下把他抱进怀里。
小扣儿坐在车子里,一直看着李德才的身影,直到车子驶入了街角。
这一天,他离九岁的生辰恰有一月整。
“扣儿!吃换(饭)啦!”浓重的闽南口音在巷子里响起。一个老头探出门头,大声的喊着,深褐色布满皱纹的皮肤上滚着汗珠子,眼睛深陷浑浊。
“来了!”少年老远就应和着,步伐缓慢的走过来。仔细一瞧,竟然就是离开京城的小扣儿,只这时看着已经大大不同。个子自是长高不说,身板也壮实不少,皮肤随着这边的烈阳,晒成了焦炭色,原来的奶皮子一样的肤色一去不回。他留着一头短茬茬的头发,脖子上挂着一块毛巾,不时擦上一把,眯起细长细长的眼睛。
“现在才回来!”老头把他迎进门,却不走通往主屋的抄手游廊,反而拐进一旁半月形的角门。
“中午煲个汤给你食,里面系很好地菜干哩。”
小扣儿闷声不吭的跟着他走进角门内一侧的厨房,然后在角落的矮桌上坐下,端起碗就开始扒饭。
“都过了七年啦,唉...”老头一边给小扣儿夹着菜,一边感叹:“系个大人啦。”
七年了...
小扣儿顿了一下,晒黑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看着青花大碗里的炖菜和米饭,摇摇头接着吃起来。还想那些做什么?自从被李德裕从戏园子里赶出来,他就再也不去想那些关于从前的事情了。
只是,不知道那个老匹夫是怎么和班主说的?
他这一生,还有可能回到京城吗?
“外面世道乱哩,做工小心...”老头絮絮叨叨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忧虑,把他拉回了现实。这个老头叫阿麦,七年前从街头把他捡了回来。阿麦在这户商贾人家做长工,说小扣儿是他的孙子,主家也没有说什么,只伙食什么要从阿麦的工钱里扣,多一个住也就当做没看见。
小扣儿倒不觉怎么样,他很快就在码头找到了活计,因着阿麦的关系,就是帮忙搬一些不重的货物,或者跟着工头清点货单。一月下来赚的银钱也足够祖孙二人吃喝穿用。时间一长,主家看小扣儿是个老实的,也会差使他做些事,逢年过节便也有他的一份赏钱。
“世道一直都乱,只最近多了些巡逻的兵,也不知是不是要打仗了。”小扣儿放下碗,拿起块糕慢慢吃着:“听说台湾那边有轰炸机飞过来,估计不敢真的开火。”码头那块消息一直灵通,这些也是他从工头和巡警那里听到的。如果真要出事,码头肯定第一个关闭!
“主家...”老头有些犹豫的开口,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小扣儿也猜得到,大概是最近谣言四起,主家想要离开福州了。不过要是世道真乱了...他首先想到的是,把那个作威作福的王公子杀掉——然后再一把火烧了李德裕的戏班子!那个道貌岸然的!
然这只是小扣儿胡乱之下的想法,并不代表什么预见性。
1954年。
他没有意识到,福州的上万家商铺也没有意识到,灭顶之灾即将降临。
直到轰炸开始。
在小扣儿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只想到两件事,老头怎么办..还没有再见一次班主...如果可能的话,他真的想叫他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