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精致半镂空核雕,如果力度大了,会把外层的蝙蝠削断,甚至把雕好的寿桃弄碎,力度小了又刻不出痕迹。只要错一刀,整个作品前功尽弃。
而类似的作品,还有22个。
除了五福献寿,还有指日高升莲生贵子马上封侯桃蓝十二生肖等等。一个个巧夺天工精美绝伦,都是难得一见的工艺品,也都是原身为了吴英祈上京之行,让吴英祈用来给贵人们送礼而特意雕刻的。
卢瑥安摊开两只手掌,低头看了看。
为了在不费本钱的桃核上进行雕刻,他十根手指上都布满了老茧,失手锉伤自己的刀痕纵横交错。
但这也不是没有收获的,失手的刀痕,沉淀了原身多年试错的积累,桃核捏在手上,硬度一捏便知尽管形状每颗都不同,但脑中已有万千底稿,因势雕刻大平刀小平刀圆刀锉刀等等刀具该在什么时候用,心中都有章程。
这是原身给他馈赠吧。
自学生时期开始,被要求全文背诵的核舟记的精妙绝伦之处,一直被卢瑥安记在心中。他一直没想过,竟然会有这等机缘,能得了一位核雕匠人的心得与经验,让他有机会把这门手艺传承。
给蔡师父做寿的礼物有了,卢瑥安把这事放在一边,在原身遗留下来的桃核中挑了一枚,在沙地上粗略画了设计图。有了原身的经验和记忆,卢瑥安想要试着重现求学时为之惊叹过的核舟作品。
平刀削去一边,推磨船底印刀削去多余部分,角刀画槽,一根根卷卷的核丝被角刀推出,吹飞核屑,一艘小船的粗胚便做成了。望着粗胚,卢瑥安有些征愣,原身遗留下来的熟练技法给卢瑥安许多帮助。
在原身的记忆里,目前,核雕手艺就原身一人研究而已,并未发扬开去。
等他死后,休弃原身的夫君吴英祈才把原身留下核雕作品送给皇帝大官公侯等等。从前闻所未闻的核雕,因此被几位老王爷赏识赞叹,推广开去,全国闻名。
想到这里,卢瑥安抿了抿唇。
原身的作品,岂能被休弃他的吴英祈当作力争上游献媚讨好的礼物,给吴英祈铺路?
不过,在雕刻核雕的过程中,稍一分心,都容易前功尽弃,卢瑥安便渐渐变得平静下来。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一艘微小精致的核舟,由表到里,一步步削去废料,舟壳舟舱舟上之人于指间渐渐成型,像是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在指间诞生。
这种感觉太美好了,卢瑥安几乎忘了时间。直到吴英祈下值回家的时候,吴老太太再三叫唤他去做饭,卢瑥安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他的处男作核舟,到厨房做饭去。
吴老太太皱眉催促道:“怎么叫你十几次都不应一声?今天阿祈的同窗好友来做客,是户部尚书的儿子呢,你多做三个菜,做好吃点,做完端出来,知道不。”
卢瑥安应了,横竖他也得做饭给自己吃,当然得对自己的胃好点。
在这个家里,也一向都是原身做饭的,熟练得很。没一会儿,卢瑥安便做好了五菜一汤。因为吴家有男妻不上桌吃饭的惯例,便分了一部分菜给自己,卢瑥安一碟一碟把做好的菜端了出去。
也终于见到了他名义上的夫君,吴英祈。
一看真人,果然清朗俊秀,文质彬彬。且十指细滑,与吴太太一样养尊处优。吴英祈微笑着倾听尚书府周公子的谈话,神态温柔。
在原身的记忆里,曾经何时,吴英祈向他许诺将来有幸高中必以诰命报答意图问原身要银子束脩时,吴英祈的神态,也是这般温柔的。
卢瑥安端着一盘摆好的白切鸡走了过去,正好听见了周公子的说话:“说什么家境贫寒,你们家也太谦虚了。就看我们吃饭的这桌子,连一个榫头都看不见,这是最新的燕尾闷榫吧?你的床也是,家境贫寒能请到手艺这么好的老师傅嘛?家境贫寒能买到这边的院子嘛?他们才是眼光短浅,依我看,你的正室连嫡女都娶得。喲,鸡来了,连鸡块都摆得这么好看,你们家的厨子也挺可以的啊。”
吴英祈抬头看了卢瑥安一眼,眼神里饱含着安抚的意味,却一句话都没有为卢瑥安正名。
吴老太太也是这样,甚至还呸道:“刚开始他什么都不会摆呢,做饭也难吃极了,还是我教他的。要不是看在他家里没人了的份上,我早就不用他了。”
卢瑥安放下盘子的动作一顿。
在外人面前说自己儿媳是个厨子,连夫君也默认了,原身当初是怎么忍的?
吴英祈满怀歉意地看了卢瑥安一眼,他开口了,却是命令的话语,态度就像对一个奴才:“去把剩下的菜端上来吧。”
卢瑥安低眉顺眼地走回厨房,把六菜一汤全部端上桌。正准备回厨房吃饭,来做客的周鹤延大爷似的,说道:“不过你们家的厨子还是得教教,帮客人盛汤都不会啊。”
吴老太太“啧”了一声,对卢瑥安吼道:“叫你呢,还不快去。”
卢瑥安看了吴英祈一眼。
吴英祈皱了皱眉,卢瑥安还以为吴英祈不会让自己的男妻给别的男人盛汤,吴英祈却说道:“是得教教了。”
卢瑥安无比乖巧地应了一声:“是的,夫君。”
说罢,卢瑥安便要动手给周鹤延盛汤,这回倒轮到周鹤延震惊了,他站起身来,连忙抢过自己的碗,问道:“对不起,我没看出来,这是嫂子啊?”
说罢,周鹤延又来回扫了几眼。见吴老太太皮光肉滑,吴英祈也养尊处优的,穿的都是绸缎衣服,而卢瑥安的穿着明显是下人的,手指粗糙不堪,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家人。
要是一家人,明明老太太和吴英祈都吃好住好穿的好,却把自家男妻当下人使,穿着什么的都低好几等,这也太不妥当了。
吴老太太猛吸一口气,抬起脚来就要狠狠地踹卢瑥安的小腿。卢瑥安退了两步躲开了,笑眯眯地说道:“刚刚说错了,没好意思,你们慢用。”
卢瑥安不欲纠缠,说罢就回到厨房吃饭去。
系统不解道:【我还以为你要言明身份呢,怎么说一句就溜了?】
卢瑥安笑:“我手上的确没有婚书,他们摆明利用我。人以群分,那姓周的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吵起来有什么用吗?让他初步知道一下就算了,难道指望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哥儿抱打不平?再说,我身上不是有旺夫命,旺他干什么。”
……
卢瑥安走后,吴老太太压着火气,强行笑道:“别听他的,他小时候摔了脑袋,被他爹打傻了。我们怜惜他才一直留着,把他养大。谁知道他竟然妄想嫁进我们家,我们家英祈还未婚配呢。”
周鹤延眨了眨眼,并未深究:“男人嘛,收个通房也没什么。”
只是这个粗鄙哥儿做的菜也太好吃了些!
这是探花家乡的特色菜吗?点了姜葱之后,姜葱的刺激感在口腔炸开,伴着鸡肉的鲜嫩,口感丰富,更别提那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猪骨炖汤了,喝完一碗还想喝一碗!探花家的天天吃这样的佳肴,也太幸福了吧。
吃惯了京城口味,偶尔换下厨子也不错。
不过,这话周鹤延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想想而已。
……
在周鹤延吃完离开之后,吴英祈和他的娘亲说悄悄话,一句话就把吴老太太压晕了:“娘,昨日,丞相大人邀请我上门做客,并在厅中设立了屏风。屏风之后,有三位姑娘的倩影,更邀我于本月十五往雷恩寺中去,或许是见面。可我家中已有夫人——”
吴老太太起初没听懂,默想了一会儿才听懂了,一听懂便马上被这消息给震晕了!她捂住自己的嘴巴,胸膛重重地起伏了好几下,接着低声问道:“你不是已经拒绝了吧!做了丞相的女婿,嫁妆丰厚,步步高升,我会成了丞相府的亲家奶奶,丞相的女儿给我请安,这怎么能拒绝呢!都是娘笨,不知道我儿能这么出息,找了个乡下泥腿子给你……”
“娘,您听我说,丞相想和我们家结亲,”吴英祈小声道:“可我毕竟家中贫贱,出身低微。”
吴老太太激动道:“丞相本身家里金山银山,他会在意这个吗,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话会让家里的姑娘见你吗?”
吴英祈又重复道:“而且我家中已有夫人——”
吴老太太当机立断:“你放心吧,你没有夫人。我儿堂堂探花,怎么能有他那样的泥腿子当夫人!而且他十年无子,休了也容易。不过如果名正言顺地休了,对你名声不好,娘再想想办法。按刚刚那位周公子说的,把他降为通房?”
“虽说可行,只是,”吴英祈压低了声音,语气阴沉:“他嫁过来我们家十来年,任劳任怨,一直以我正室夫人的身份自居,让他降为通房,他肯么?”
“这,”吴老太太踌躇几番,犹豫道:“肯定会闹起来吧。”
吴英祈继续说道:“十几年正室降为通房,娘,您安心让他睡在我身边,安心让他继续给我们洗衣做饭,安心让他继续伺候你?您不怕他会对我们不利,对我将来的正室不利,对我将来的儿子下毒手么?横竖他能做的那些,买个丫鬟回来代替就是了。”
“这!”推己及人,吴老太太一想到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低声道:“他敢!放心吧,明白了,我让他自己走。”
吴英祈意味深长地说:“那就拜托娘亲了。”
吴老太太思考再三,想得远了,又犹豫着说道:“毕竟你要另娶的消息,他还不知道。都怪我太早给你定亲了,他很会挣银子啊,明天还要去卖核雕换银子给我们,等他把银子挣回来了再让他走吧。”
吴英祈垂下眼眉,幽幽地说道:“要是娶来了丞相大人的女儿,还指望他那点银子吗?”
这么一句话,吴老太太便动了心思。
卢瑥安在自己的房里,有了原身的记忆,自然对他们的谋划了然于心。他挑起灯火,直接在吴英祈的书房中取来纸笔,在白蜡纸上作核舟之画,一笔一笔,核舟的三视图与局部零件图便跃然纸上。
糟糠原配(3)
这晚竟然难得的清净。
吴老太太在自个儿谋划怎么让卢瑥安自愿闭嘴离开,一时没空理会卢瑥安。而吴英祈在筹备迎娶丞相之女的紧要关头,自然不会歇在卢瑥安的房里,避免迎娶正室之前突然生了儿子,惹得贵人不喜。
于是吴英祈一如既往的睡在书房,让沉迷核雕的卢瑥安一直没被打扰。
而且,卢瑥安把房门锁上了,就算他们来了,也不会给机会让吴英祈他们进门。
第二天一早,吴英祈得上值点卯,四更天便醒来了。眼睛还没睁开,鼻翼嗅了嗅,就察觉出与平日的不同来。
若是平常,卢瑥安总会为他做好糕点,天还没亮,精心熬制的粥的香气便会钻入鼻孔,引出馋虫,可能是红枣鸡粥,可能是香茜鱼片粥,也可能是他最常吃的状元及第粥。整齐的官服会摆放在床边,干净的井水会出现在面盆里,漱口的热茶会在桌面变得温凉容易入口。
而卢瑥安本人,也会到他的书房来,帮他梳好发髻洗漱穿衣。他一伸手,朝服便会穿戴整齐,和大户人家里被服侍周到的公子没什么两样。
可今天,卢瑥安人呢?
吴英祈皱起眉头,见不到卢瑥安的身影,拍门也没有人应,卢瑥安的房门还被锁上了。
卢瑥安不理他,吴英祈只得什么都自己来。
十指不沾粗活的他,只得手忙脚乱地去打井水洗脸,从没做过这事,弄得衣裤都湿了一片,十分狼狈好不容易洗漱完,又没人替他束发梳头换上朝服。吴英祈差点连朝服都不会穿了,忙乱了很久,担心错过了点卯的时间,水都没喝一口,急急忙忙出门,赶去上值。
在路上,吴英祈还暗想,难道昨晚的悄悄话,被卢瑥安听到了?所以今天才突然撒手不干活。可吴英祈再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如果是识破了,以卢瑥安的性格,怎么可能忍下来,不当场发作。
所以是昨晚默认他是个厨子,没有介绍身份,他就不高兴,不干活了?
想到这里,吴英祈皱了皱眉。
一个大字不识的木匠,粗鄙不堪的乡下哥儿,怎么能如此大胆,自认为配得起他。
……
日上三竿,吴老太太也醒了。
和吴英祈遭遇到的相似,一觉醒来,房间里洗脸的井水漱口的温茶整齐的衣物什么都没有。吴老太太不乐意了,她高声叫唤多次,都没把卢瑥安叫过来,便骂骂咧咧的,气势如虹地冲到卢瑥安的房间。
空无一人,被窝整整齐齐的,温度冷却,显然人离开很久了。
吴老太太心里一突,人呢?
想到卢瑥安说过今早会去寺庙还神,她的怒气才平复了一些,不过还是很气,早上去拜神,就能什么都不做了吗?
没人使唤,吴老太太只得自己打水洗漱。又没人做早点,只得自己去做。好久都没做过早点了,又是刚买的新院子,吴老太太转了几个圈,差点没找到厨房在哪。
等吴老太太一脚踏入厨房,见到厨房的乱象,她就更气了。火气上涌到肺腑,堵得她吸不过气来。
以往卢瑥安一直乖顺,都不用她检查责骂,就自动把一切全都做好,吃完饭收拾碗筷是必然会做到的。她以为今天卢瑥安只是没做早点而已,昨晚的碗筷必定是洗了个干净的,厨房也应该非常洁净才对。
可今天是怎么回事!卢瑥安居然连昨晚的碗筷都没洗,把烂摊子丢给她就走了?
不过,吴老太太才不洗碗呢。
她想,等卢瑥安回家之后,骂一顿踢几脚出口气,再让他洗就好了。
……
被吴老太太心心念念埋怨着的卢瑥安,早已出了门。
拿着从吴老太太手里好不容易取回来的几两银子,带上收拾好的包袱,带上原身留下的22个桃核雕精品,以及昨晚连夜画的构件三视图,卢瑥安出门了。
离开了那个口是心非拿他当草把一切付出当做是理所当然又毫不尊重他的“家”。
拖着大包小包,出门买了个包子当早餐,又花两文钱买了碗豆浆,卢瑥安坐在豆浆铺子门前,填饱肚子,顿感神清气爽。
随他们懊恼去吧!他才不愿意留在吴家出钱出力,把吸他血的人服侍得妥妥帖帖。
如果不离开,卢瑥安知道,吴老太太会在吴英祈的示意之下,会干出什么幺蛾子事。
为了让原身自愿离开,吴老太太首先找了三个流氓地痞,试图污辱原身,让原身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