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若!”魏渊一惊,出门去看他。
“我没……呃呕……呕……”叶汀吐的说不出话来,胃里翻腾的一阵厉害一阵,先是吐了几回,进而连开始泛着酸劲的吐,最后便是干呕着什么都吐不出了。
魏渊握住他的手,这才发现他竟是全手冰凉。
叶汀呛的眼尾有些红,一双眸子氤氲着一层水汽似得,瞧着有些盈盈。
“没事。”好不容易止了吐,叶汀重重喘了几下,扶着有些发酸的腰起身,许是蹲久了,一站起来两眼一黑,险些一头栽下去。
魏渊将人揽到臂弯里,擦去他额头的冷汗,有些愠怒:“老实说,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叶汀怕极了魏渊碰他,两个月前留下的阴影,这会儿还是心惊胆战,下意识的想要挣开。
魏渊一手换过他略显清瘦的脊背,一手抄起他腿弯,轻松将人抱起来,往营帐里走。
叶汀倒抽一口冷气,盼着没人瞧见这一幕,不然他大将军的脸往哪搁……
“你当自己还有什么脸?”魏渊冷冷道:“平日里就没个正形,这会儿知道要面子了?”
叶汀眨了眨眼睛,佯装不懂。
跟有读心术一样什么的太讨厌了……
魏渊把他放到榻上,倒了凉茶让他漱口,语气也稍稍放柔和了几分:“我去传军医,你躺会儿。”
叶汀一把拉住他袖子,道:“二哥,真的没什么,就是热的。你瞧瞧这天气,没胃口还不正常?”
“吐成这样就不正常了。”魏渊冷冷道。
叶汀从榻上爬起来,揉了揉额角,道:“早就想吐一场了,也就是赶巧了,吐出来就好了。这会儿好得很,几个军医整天忙得无头苍蝇似得,就让他们喘口气。”
南征北战几年下来,断胳膊断腿都不算大病,只要还有口气在,那都不是事。
因为吃不下饭就叫军医,跟因为被蚊子咬了一口觉得自己中毒了一样,大题小做。
“当真无事?”魏渊坐下,看着他的脸。
叶汀笑着点了点头,一双桃花眼被他弯的跟月牙儿似得,煞是漂亮。
魏渊指尖颤了颤,悄悄捏住袖口,悄然深吸一口气,道:“知道了,我让人把饭菜撤了,给你温一碗清粥,若是饿了就先垫垫。”
叶汀心下也是感动,心里的芥蒂也随之消散了不少,伸手环住魏渊肩头,嘴甜道:“谁家的哥哥啊这是,当真是好的天上有地下无。”
魏渊一愣,随即如遭雷击般猛地站起身,匆匆道了声:“我还有军务要处理,你早些休息……”
叶汀愣愣看着魏渊有些薄红的脸。
“若是不舒服,明日校场也不必去了,好好休息几天。”叮嘱完后,魏渊才有些狼狈的落荒而逃。
叶汀呆坐了半晌,才反思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
疏影摇曳,左翼将军段栎巡逻的时候瞧见林间有人影立在那,凑近一看,正是二殿下魏渊。
“殿下,您怎么在这?”段栎上前见礼。
魏渊身子一僵,随即退了两步,道:“无事,出来透透气,这就回去了。”
段栎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前面的营帐,那是叶大将军的帐子,了然道:“殿下刚从叶将军那里出来?”
魏渊含糊应了声,便要回去。
段栎有些狐疑,总觉得殿下今日有些不同,借着月光仔细一瞧,心下大窘。
直到魏渊走远了,才痛心疾首的跟自己的副将低声道:“军中还有没有呃……清白的美貌战俘或者体贴的姐儿……”
副将十分淡定的点头:“应当是有的,今晚就给将军送去。”
段栎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送我干嘛,还是给殿下送去吧。”
副将大惊:“使不得啊,殿下不好女色又不是一两天了……上次送过去的人,不都原封不动退回来了?作何还要再送一回。”
段栎总不能说夏季衣衫单薄刚刚瞧见殿下的兄弟十分委屈的样子……思量半天只能叹道:“殿下为了军中风纪,真的是牺牲颇大啊……实在叫人佩服。”
副将表示不明所以……
四,
叶家风骨,百年传扬。
自太祖皇帝开国起叶家出了三代帝师,满朝文武谁不敬叶家三分。
每年叶家祭祖之时,王侯将相皆沐浴焚香,对着叶家府邸遥遥一拜以示尊敬。
就连叶家门前的石狮子都被人摸得屁股光滑,据说摸摸叶家的石狮子就能沾点文气,将来读书脑袋都是灵光的。
因为这事,当年叶汀简直要笑的直不起腰。
“要是摸摸石狮子屁股就能沾文气,那我这叶家水土养出来的算什么?”叶汀坐在水榭栏杆上晃晃悠悠,一副随时能掉水里的样子。
“纨绔,废材,庸人,不学无术的败家子……”魏渊面无表情的把众人对叶汀的评价数落一遍。
叶汀也不恼,嘻嘻一笑,歪着脑袋看他:“二哥也这么觉得?”
魏渊没说话,眯着眼睛看了看叶汀。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出落得玉树明珠,偏生又带着叶家特有的文秀,哪怕放浪形骸也有种恰到好处的潇洒不羁。
叶汀仰头笑出声,一双桃花眼宛如月牙儿:“谁说叶家人一定要走封阁拜相的路,我偏不要。”
“你愿作何?”魏渊问。
叶汀比划了一个挽弓的姿势,朗声道:“西北望,射天狼。男儿再世,昭昭朗朗,自是要挥斥方遒,逐鹿天下!”
那时叶汀清隽漂亮的容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柔美,偏偏又耀眼的好似天边骄阳,叫人睁不开眼睛。
魏渊心道,你若为将,我自为王。
逐鹿天下,又如何让你为他人作嫁衣裳……
多年后,叶汀果真是伴着魏渊一路征伐西北,又披旗清君,从西北再度北上,夺一把天下。
叶家唯一的一位武将叶汀叶芜若,成了叶家族谱上最与众不同的一笔。
当年执意从戎之时,叶太傅上家法把叶汀打的三个月下不了床,之后痛心疾首的写了一篇万字的叶哀赋,令读者伤心,诵者落泪,字字泣血,被评为华朝文采最好的词赋,没有之一。
但叶汀那个倔驴脾气,咬紧了牙就是要学武。
“叶家的风骨,不在于诗词间,而在于心间。”叶汀站在朝堂上,面对百官群臣毫不畏惧的大声道:“我心有忠魂,有傲骨,有血性,有气魄,为何不能从戎,为何不能为国效力!”
那年,叶汀才十八岁。
这一番话,让先皇为之动容,亲自劝慰了叶太傅松口。
十八岁,叶汀奉先皇之命,随魏渊平西北。
少年将军,杀伐征战,当真犹如修罗般,在沙场上立起了叶家的风骨。
三年,西北平,正待等候凯旋而归,回京述职时,先皇去了。
三皇子魏昭趁机封了皇城,登基为帝,改了年号,成为了新一代的捡漏王。
群臣皆知先皇属意二皇子魏渊继任大统,可又能如何,魏昭手握先皇加印的遗旨,占据皇城。远在西北的魏渊,鞭长莫及。
自魏渊扯旗杀回上京的那一刻开始,就被拍上了谋反的标签,叶汀身为他手下第一大将,首当其冲的同谋,自是跟他一起担了这罪名。
远在上京的叶太傅一家自然被监禁。
监禁归监禁,叶家百年朝臣,是整个华国的文骨,丹书铁劵,任是谁都碰不得。杀了叶太傅,那等于与天下为敌,毁的不仅仅是一个叶家,更是百年传承的文者忠魂,会招普天之下所有学子之怒。
不能杀,不代表不能辱。
千里轻骑寄来密函的那一刻,上京所有黎民百姓皆身披缟素,叶家一场滔天大火,烧了百年藏书阁。那是叶家先祖世世代代笔笔所书,是华国的文库,是天下学子最为向往之处。
付之一炬。
叶太傅与其夫人葬身火海。
所谓走水不过是幌子,任谁都知道,叶汀为将连夺燕州十六城,新帝痛失大片沃土,一怒之下到了叶府,对叶太傅百般羞辱。
文人的傲气又怎堪折辱,新帝魏昭离去后,叶太傅自焚于藏书阁。
那钟灵毓秀的叶府烧成了断壁残垣,自此上京再无叶家。
魏渊看到书信的一刻脑子一片空白,指尖僵硬到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叶汀正甩着衣裳从校场出来,未曾进门便嚷嚷道:“二哥,我瞧见传信轻骑来了,可是上京那边又传来什么消息?”
魏渊心下一震,下意识的要将书信折起来。
叶汀眼疾手快捞了过去,不满道:“怎么还不准我看了?”
“芜若……你……”魏渊眼睁睁看着叶汀脸色刹那间煞白一片,唇上半分血色也无。
这寂静让人难耐,魏渊心下泛苦,却见叶汀用力闭上眼睛,将书信压至心口处。
若是想哭便哭出来,若是想醉我陪你醉,若是想报仇待我踏碎上京的门,亲手将魏昭交到你手上,可你别在露出那样的眼神,算二哥求你。
这些话哽在魏渊喉咙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书信抖落,里面还夹着一张血书的锦帛,是密探从叶家藏书阁一隅寻到的唯一东西。
叶太傅亲自所书,写给叶汀。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当年叶汀执意离家去西征,叶太傅怒极大斥他不孝,彼时心高气傲的叶汀只抬着下巴丢下一句话:纵九死其尤未悔。
如今,叶太傅临了前,终是将万般寄托仍付与这句话,无论是封阁拜相还是金戈铁马,叶汀永远都是叶太傅心里最不舍的牵挂亦是心里的荣耀。
魏渊伸出手,这一刻只想将叶汀抱在怀里,哪怕不能抚平他心中一分一毫的伤痛,也只想告诉他,还有二哥在。
许久,叶汀朝着上京的方向跪下,重重三拜,起身时一口心头血溅了帐中满帘。
“芜若,芜若!”魏渊抱住昏死过去的叶汀,发疯般的直接跑去军医营中……
……
五,
满室药浓,宋军医在凳子上呆坐了半晌,才缓缓起身。
魏渊忙上前道:“宋老,芜若他怎么样?”
宋军医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医术高超偏一张嘴不饶人,又臭又硬的脾气惹得军中的人避退三舍。
“殿下让人都退下吧。”宋军医难得没有张口就骂人,而是皱着老树皮一样的眉头道。
魏渊心里咯噔一下,忙挥退旁人:“宋老,芜若他可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