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与诧异地瞥一眼黄煜,却见他还看着广告,好像那是什么价值千金的名画艺术品似的,顺口问,“你没事吧?”
“有点事。”黄煜说。
这就不太符合客套寒暄的礼仪了,许青与不打算追问,敷衍地说:“早日康复。”
黄煜发出一声鼻音,算是应答。
进家门后,许青与说:“等一下。”
他把黄煜晾在门口,自顾自进了房间,拿着一条叠好的毛巾出来。
他出来时,黄煜裤脚上滴落的水已经在门廊处聚出一个小水坑,许青与把毛巾递给他:“没用过。”
“谢谢。”黄煜接过,先把脖子上的水擦干后,开始揉头发,牵扯到伤口皱了皱眉,顺口问,“有衣服吗?”
“……你应该穿不了。”许青与没有保留前男友衣物的习惯。
黄煜还没开口,就先打了个喷嚏,他揉下鼻子:“抱歉。”
许青与无语又无奈地看他一眼,黄煜鼻尖有点红,看起来要感冒,身上病号服皱巴巴地黏在皮肤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碰到伤口,雨水可不干净。
许青与心中人道主义和关我屁事打了一架,人道主义浅浅胜出,他再进房间费劲翻出一条宽松的短裤,和一件买大的衬衫,顺便从洗手间拿出吹风筒,回客厅递给黄煜。
“你先穿这个。”许青与说,“可以吹一下头发衣服。”
“好的,谢谢。”黄煜很听话地说。
黄煜换好衣服,衬衫还是太小了,扣子扣上会崩,他只能敞开穿着,找个插座靠着吹头发。许青与在打电话之余瞥一眼,发现他劲瘦的腰上也有不少瘀伤和血痕。
在黄煜回看过来之前,许青与移开眼,到窗边打电话去了。
黄家人的联系方式,许青与从未主动添加过,但几年前那伙人隔三岔五发消息骚扰,甚至分手后都不消停,许青与受到不小困扰,来一个拖一个进黑名单,现在倒是方便联系了。
他随手把一个号码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发消息过去,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黄煜在自己家的事,并编辑了地址发过去。
对方很快给出答复。许青与确认其知晓后,又把账号拖回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许青与觉得肚子有点饿,他忽略黄煜三番四次看向这侧的目光,进厨房拿出盒牛奶一口气灌完,在拿面包时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只取了自己的份。
吹风机还在客厅里嗡嗡响着,许青与不想与黄煜共处一室,靠着冰箱撕开包装,慢吞吞开始一天的晚餐。
吃到一半,电话响了,许青与想黄家人效率真高,他咬住面包低头看一眼。
来电人显示许静。
许青与顿一下,把面包塞进嘴里后接通:“妈。”
“吃饭了吗?”
“刚吃。”
“今天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挺好的,很顺利。”许青与说,“你怎么样?”
“我也挺好的。”许静说,“都好就行,过两天是你爸的忌日了,记得去看看。”
许青与咀嚼的动作一停,酒瓶碎裂的声响和许静的尖叫哭泣声在脑内一闪而过,随后是男人暴怒的吼叫,他后背倏地一幻痛,一闪过去了。
许青与顿了下说:“最近工作比较忙,没时间。”
许静在那侧也安静片刻,说:“我知道你不想去,但血缘上他怎么都是你爸,你不去要被说闲话的,而且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见一面少一面,你就当去拜访老人,去一回吧。”
许青与沉默地继续咀嚼,他咽下涩得卡喉咙的面包块,说:“好。”
许静再说几句,挂了电话,许青与也吃完了面包。他的心情落到谷底,从厨房出去时脸色都不好看了些。
黄煜已经吹干了病号服上衣,许青与出来时他正换回去。肩膀和胸口一闪而过,也都带着不少伤口。
黄煜放下衣服,见许青与看过这边,举下手上捏成一团的衬衫解释:“小了。”
许青与哦一声,手机此刻收到一条陌生人的信息,黄家人到了,他走到窗边往下看,一辆漆黑的商务车停在路灯旁。
不愧是有钱人,来接个病号都是宾利。
不知道这辆有排面的商务车上配备急救设备没。
许青与皱下眉,黄煜这浑身是伤的情况比起豪车显然救护车更合适,黄家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傲慢且不近人情。
但他什么也没抱怨,转身说:“接你的人来了,下去吧。”
黄煜扯下嘴角,想笑但又扯到伤口,吃痛皱起眉头,说:“谢谢。”
他把头发撩上去,眼睑的泪痣露出来,下面勾着一道暗色的伤痕。
像在眼尾刻了个独眼的笑脸。
许青与不合时宜地想到。
他说:“不用。”
许青与没有下楼的打算,黄煜走到门边,要出去时回头:“不送我吗?”
许青与说,“下去,不用刷卡。”
“我不想一个人坐电梯。”黄煜说。
许青与知道他有一些幽闭恐惧症,于是说:“你可以,走楼梯,出门右转。”
说完他不动声色地咬下舌头,不妙地察觉自己的语言器官久违地又迟钝起来,说话开始卡壳了,这不是个令人喜悦的现象。
黄煜靠在门边看他,半响说:“好。”
许青与回看回去,发出逐客令:“再见。”
他说着垂下眸,往厨房走,今天话说多了,喉咙太干。一杯囫囵吞枣的牛奶也没有起到什么有效的缓解效果。
然而他走到一半,却被截住,在转进厨房的拐角,黄煜忽然上去一步,握住他手腕,许青与条件反射地挣了一下,动作很大,黄煜的手被直接甩开,咚一下撞在柜子上,听着不轻。
这一下敲破了两人之间的诡异的平衡,许青与想后退又生生刹住,道歉和质问都抢着出口,又都刹车堵在喉咙里,谁也没能出来。
黄煜抬手看一下,撞红了,他揉揉指节道:“你很讨厌我。”
这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问题,许青与没忍住抽下嘴角,抬眼不解地上下打量黄煜,更确信他是撞坏了脑袋,这才会偷跑出医院被高中生打劫还没头没尾对着分手三年的前男友问出“你讨厌我吗?”这种奇怪问题。
不过也不只是黄煜的问题,许青与必须承认自己也有责任,把分手三年的前男友捡回家就是一件昏头到底的事,他们居然还平静地相处了大半个小时,真是不可思议,要想三年前两人可算不上和平分手,最后送给彼此的尖酸话语把成年人间的体面戳得支离破碎。
他们闹得很难看,双方都该默认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
但现在却又离奇地又相见了,因为黄煜可能被撞坏了脑袋,而这伤势可能会随空气传染。
许青与觉得自己真的是脑子进水了,他抬手揉下太阳穴,似乎想把脑子里的水和一些没必要的情绪都给倒出来,他没有回答黄煜的问题,说:
“你该……走了,再见。”
他进了厨房,关门声在身后一秒后响起。许青与在厨房又喝了半瓶水,再出门时,黄煜已经走了,吹风机歪七八扭地放在茶几上,许青与过去把线卷好,路过窗户时往下看,路边空空荡荡,宾利也不见了。
大概是久违地见了前男友,又被提示父亲忌日的事,那天晚上许青与睡得不安稳,昏沉地在梦境里回看到父亲刚去世那日。
许青与的父亲是车祸去世的,自从大半年前他把家里东西砸了个遍又夺门而出后,许青与和许静都不太想和他见面,但两人都没想到,再见居然就在太平间,隔着一张白布,也隔着生死了。
许青与对那日的开头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一位老太太靠着门边哭得声嘶力竭,大概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许青与哭不出来,比起悲伤他更多是恐惧,即便那个男人已经躺在白布下,无法再站起来给他一耳光或者抓着他的头发把他往墙上撞,但许青与还是恐惧,14虚岁的少年对距离太远的死亡没什么概念,但对近在咫尺的暴力却很熟悉,陪同的医生低声问要不要见最后一面,可能有点吓人......许青与迅速地摇了摇头,但即便隔着生死,那层白布下透出男人肥硕的躯体轮廓还是让他不住牙齿打颤,不愿也不敢面对。
门口的老人还哭得肝肠寸断,许青与有点想吐,他为自己哭不出来感到些许羞耻。他最终夺门而出,像做错事了一样低着头溜到不远处的凳子上坐下缩起来,许静担心地递过来半包纸巾,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叮嘱他在走廊的长椅上歇着后,去处理手续了。
许静走后不久,肇事的司机带着家属找过了来了,一见面,那人就猛然跪到许青与面前,把本就不安的许青与吓了个哆嗦。
“对不起......”凑过来的人比许青与想像中年轻,他满脸愧疚,眼睛里甚至有泪水,他单膝跪在椅前,不管不顾地抓住惊呆的许青与的手,“你父亲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造成这样的后果全是我的错,那天我被谈了七年的女朋友甩了,实在太痛苦所以没注意车速,那条路上又暗,你父亲从路边冲出来,我一下没反应来,所以才......”
他说着痛苦地闭上眼,趴在自己膝盖上啜泣起来,他身后的女人见状也两眼一红,抹着眼泪说:“小辉,不是你的错啊。”
许青与有点懵,又有点手足无措,他对这样的场景本能抗拒,喉咙里的血腥气越发浓重,他不自觉地往后面缩,脖子都贴上墙壁,被冰得打了个哆嗦。他想推开男人抓着他的手,但是那人力气很大,这种反抗不了的禁锢感让许青与联想到躺在隔壁房间盖着白布的父亲,以及他做过的一些暴力事迹,这便让许青与更害怕也更反胃了,他在应激下很用力地挣扎起来,努力扭开男人的手,捂着嘴弯腰,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干呕声。
这一下被恶心到的呕吐打断了男人涕泗横流的忏悔,被甩开的手僵在空中,他尴尬地看着弯腰的许青与,脸色变了又变,眼中也闪过一丝阴沉,而他身后抹眼泪的女人也戛然顿住,不知所措地捻两下根本没汗的鼻翼。
气氛诡异又窒息,所幸很快被打破。
跪倒的男人,假惺惺的女人背后,目睹一场大戏的第四人不加掩饰地发出一声嘲弄的“啧”。
这一下实在太突兀,连许青与都惊愕地抬起头,看向在场的第四人。
那人很年轻,看起来和许青与差不多年纪,是个半大的少年,他插着兜,一副局外人的模样冷眼旁观眼前闹剧,女人听见嘲笑,很快回头,尖锐地斥责他,勒令他道歉。那少年却不在意地转眸,对上呆呆看来的许青与的视线。他轻快地挑下眉尖,毫不在意地笑一下,说:“对不起。”
然而那笑却并不如他言语那般抱歉,一颗泪痣明晃晃地亮在下弯的眼尾里,不合时宜地让许青与联想到从偶然从同桌漫画书里一瞥而见的小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