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早上八点,闻喜之去教务处办理最后一道入学手续。
也因此,见到了闻珩口中时常念叨的加勒比海盗——
教务处主任沈一加。
长得其实不像什么海盗。
微胖,一寸长的短发,胡子刮得很干净,看上去很利落。
也不知道这外号从何而来。
沈一加拿着她年年第一的成绩单看了又看,笑得两只小眼睛眯起来:“真好真好,不愧是闻珩的双胞胎姐姐,优秀!”
一点儿都不会夸人。
闻喜之默默在心底叹气。
等沈一加欣赏成绩单的间隙,她转过头,看向教务处办公室的窗外。
九月中旬的南华还没入秋,但前几天接连下了几场雨,酷暑已褪去燥热。
此刻办公室里连空调都没开,只开着窗户。外面起了风,绿油油的梧桐叶不停翻飞着,发出“唰唰唰”的响声。
在远处碧绿如洗的天空映衬下,梧桐叶越发青绿,仿佛这还不是夏天的尾声。
转瞬,树叶翻动的响声变得剧烈,窗玻璃被吹得“啪”一下打在墙上,凉风猛地钻进来,带着点儿草叶香气。
闻喜之飞快闭眼,偏头躲风。
沈一加见状,起身将窗户关上:“南华这天气就这样,不是吹风就是下雨的,走吧,也快上课了,我带你去教室。”
从教务处办公室出来,闻喜之跟在沈一加身后往高二19班的方向走,无聊地打量他的背影。
衬衫没有褶皱,下摆扎进黑色裤子里,虽然身材有些发福,脊背却挺得笔直。
看着就是那种严厉到可怕疯狂抢占学生自由活动时间让人闻风丧胆的师长。
一路走过去,学生们见到他都窜得飞快,活像见到了阎王。
这么看起来,倒还真挺像海盗的。
到达高二19班教室门口时,距离上课还有几分钟。
沈一加在新班主任的面前将闻喜之好一顿夸,诸如“天才少女”“乖巧学霸”“西州一中次次年级第一”“来抢你们班第一宝座”等标签张口就来,顺利地将她托付出去。
新班主任吴悠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闻喜之站在讲台上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他指着最后一排靠教室后门的空座位说:“暂时就坐那儿吧。”
又问:“课本领到没有?”
“领了一部分,有些科目课本没有多的,沈主任叫我过两天再去拿。”
“行,没有的课本就先用你同桌的,反正他一天天也不来上课。”
不来上课?
闻喜之下意识看向最后一排的空座位。
两人座,都空着。
这么看着,新同桌很拽。
她没再说什么,在全班的注视下,默默走到最后一排。
两张课桌,靠墙的那张塞满了书,凌乱中又透出些秩序感。
暗淡的光影在桌面折射,隐约照出枫木黄的桌板上堆积的一层灰。
看得出,确实是不来上课的。
闻喜之掏出纸,擦干净另一张空置的课桌椅坐下,正式开启她在南华一中的学习生涯。
南华一中作为南华市最好的重点中学,师资力量极其雄厚,都是毕业自各所名校教学经验丰富个人风格独特的老师。
即便初来乍到听第一节课,闻喜之也迅速感受到班主任吴悠作为化学老师的授课魅力。
幽默风趣,知识点讲解透彻,令人能够很快地进入学习状态,丝毫不会觉得上课乏味。
前桌是个留着及颈短发的圆圆脸女生,短短一节课,回头偷看闻喜之不下五次。
下课铃响起,闻喜之放下笔,等她回头。
果不其然,短发女生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来,笑得露出两个小酒窝:“你成绩怎么样?”
“……?”
没想到,要和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么个问题。
闻喜之想了想:“还行。”
“啧,谦虚。”女生一副看穿的眼神,“刚刚加勒比海盗送你过来的时候我们可都听见了,他说你是来抢我们班第一宝座的。”
“……”
短发女生没揪着这个不放,很爽快地做自我介绍:“我叫钱多多,闻喜之同学,以后我罩着你啊。”
“……”
闻喜之看了看她的细胳膊细腿,很友善地问:“谢谢,那我需要做点什么?”
钱多多凑近,压低声音:“给我抄作业。”
“……”
好直白。
南华一中跟西州一中一样,上大课,每科都是两节课连上,前两节化学课结束后,后两节课是生物。
闻喜之翻了翻书包,没发现生物课本,才想起还没有领到。
吴悠早上说,让她没有的课本就看同桌的。
这么想着,闻喜之下意识看向旁边塞满书的课桌。
虽然这位素昧谋面的同桌看上去暂时不会回来,但没经过别人允许就动别人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闻喜之犹豫了两秒,听见生物老师说让大家翻到第多少页,教室里瞬时响起一片整齐的书页翻动声。
她自我开解:既然班主任都那么说,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闻喜之弯腰,从同桌课桌里那堆书中翻出来崭新的生物课本。
她做了换位思考,想得很简单——
只要她好好爱护这本书,不在上面乱写乱画,用完就尽快还回去,这位同桌应该也不会太生气……吧?
却没想到。
下课后,钱多多转身和她说话,发现她用的居然是旁边这位的书,顿时一脸惊恐。
“你居然用陈绥的课本!这人很凶残很不好惹的,你赶紧还回去,我给你用我的!”
她一副大祸临头的严肃表情,闻喜之看着很不解:“我都没在上面写过一个字,他真的至于那么生气吗?”
而且,还是班主任让她用的。
如果真有那么恐怖,想来班主任应该不会那么说才对。
“怎么不至于!”钱多多一激动,声音拔高,又心虚地缩着脖子往教室后门外面看了眼,“他就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一个魔鬼!”
“……”
会不会太夸张了。
钱多多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添油加醋地讲从前听到的那些关于陈绥的恐怖传闻。
闻喜之本来没想听,但钱多多实在讲得绘声绘色太精彩,像小时候广播里的故事会,让人挪不开耳朵。
直到上课铃响起,钱多多暂停八卦,飞快地把她自己的生物课本递过来,小声叮嘱:“快把陈绥的放回去。”
闻喜之犹豫了下,点头:“好。”
脑海里又回想起刚刚钱多多讲的那些传闻——
“他打篮球,把人手腕都打脱臼。”
“他踢足球,踢得别人小腿骨裂。”
“放学时太拥挤,有人不小心踩到他的脚,他直接把人按在地上打得门牙掉了一颗。”
……
还有很多。
总之,钱多多口中的陈绥就像个喜怒无常暴戾恣睢心狠手辣的恶魔。
作为一个散打七段的青龙选手,闻喜之不害怕大多数的男生。
但是,这个传闻中的恶魔,听起来实在有点太过强劲,她没交过手,不知道他的真正实力,还是有点儿害怕的。
也不知道,如果让他发现自己偷偷用过他的生物课本,会不会断掉她一只手。
闻喜之胡乱想着,合上那本崭新的生物书,打算还回去。
恰在此时。
一阵风从开着的后门钻进来,将封面吹开一个角。
扉页右下角露出遒劲的两个字——
【陈绥】
闻喜之晃眼一瞥,愣了下,将封面翻开,仔细看这两个字。
原来是,“顺颂时绥”的“绥”。
平安的意思。
笔锋遒劲有力,像蛟龙过海,透露出写字人的张狂不羁。
应该是从小练过的。
没想到,传闻中的恶魔,写得这样一手好字。
真叫人好奇。
一整个白天,加上晚自习,所有的课余时间,闻喜之被迫听了陈绥的百八十条恐怖传闻。
她也不明白,如果陈绥真有那么十恶不赦,为什么没有被退学。
晚上九点半,晚自习结束,闻喜之拿上书包准备回家。
刚走出校门,手机传来震动,是母亲孟佩之的电话,说闻珩又翘课跑去校外的台球厅打球,叫她顺便把人抓回去。
闻喜之在地图导航里输入孟佩之发过来的台球厅的名字“极光”,才发现居然不远,就几百米。
按照导航一路走过去,拐进一条很旧的小巷。
两旁房屋低矮破旧,围墙墙面光影斑驳,间或爬有藤蔓类植物,路灯灯光是昏黄的。
很有古惑仔电影的味道。
可是,却又跟古惑仔电影截然不同。
一路上不仅没有找事的混混,连只野狗都没见着。
不知是哪位大侠的地盘,这么干净。
寂静的夜里,突兀地响起手机导航提示:“您已到达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
机械的女声,毫无感情,公式化的语气。
闻喜之回过神。
一抬眼,看见个乌发少年。
后来的很多年,她总是难以自控地回想起这画面——
旧居民区改造的台球厅,院子一圈红砖旧围墙,爬满绿色爬山虎。
双扇大铁门敞开着,顶上一张拱形灯牌,霓虹闪烁,绚烂夺目的两个字——
【极光】
光线频闪,照亮门口墙边倚着的俊朗少年。
少年穿蓝白色的宽松校服,身姿高大挺拔,宽肩窄腰,衬得校服像时装。
像是刚打过一架,靠墙弯腰站着,双手分别撑在两边膝盖上,微喘。听见脚步声,侧抬头瞥她。
昏暗灯光下,眼下嘴角带血迹的伤口显得有些狰狞,看上去浑身戾气,开口时语气很凶:“找谁?”
这道话音刚落,狂风骤起。
闻喜之微偏头躲了下,还是被那一瞬间的风钻进眼睛里,酸酸凉凉的。
一眨眼,晶莹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
霓虹灯光照亮小巧精致的侧脸,那滴泪都像泛着光似的晃眼。
“得,吓哭了。”
少年像是对这种事习以为常,拖着吊儿郎当的嗓音,低头从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个黑色口罩,似乎感觉不到疼,没对伤口做任何处理,修长的手指勾着口罩两边的细带往耳朵上挂。
即便灯光晦暗,也看得出他皮肤很白,手指弯曲时,指关节上浸血的伤口格外明显。
口罩遮住狰狞伤口,露出浅短额发下光洁饱满的额头。
眉骨轮廓英挺,鼻梁高而挺直,眼窝深凹。
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翘,双眼皮褶皱很窄。
脸部线条刚硬凌厉,像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冰冷张狂拽酷,却又从微翘的眼尾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痞气。
可能是累极了,往后仰靠在红砖墙上,下颌微扬,露出修长的脖颈,那双锐利又漂亮的凤眸却朝下,半敛着朝她看来。
这么瞧着,戾气散去大半,浪荡的痞气尽显,开口时尾音上扬:“找谁啊妹妹?”
藏了磁似的勾人,低沉又挠心发痒的一把动听嗓音。
被他这声喊拉回神,闻喜之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一直边流泪边盯着他看。
她没说话,尴尬地低头在牛仔裤口袋里摸纸。
用完了,口袋是空的。
“喂。”
那道带着点儿懒劲儿的男声再度响起。
闻喜之抬头。
他丢了半包纸过来。
闻喜之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
也在这时,看见他校服胸口上的姓名牌——
【高2012级19班】
【陈绥】
居然,是她那个旷课的恶魔同桌。
闻喜之微愣。
钱多多没有告诉她,他长得这么好看。
是那种,危险又迷人的好看。
回想起这一天听到的传闻,闻喜之下意识抓紧书包带,害怕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再看一眼他的脸。
小心翼翼地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夜里格外清澈的眼。
像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岁月雕刻出的一汪湖泊。
明明透明,却深不见底,藏匿着危险的气息。
闻喜之呼吸一滞。
在这个瞬间,脑海里莫名地好奇——
他长得这么好看又带感,真的会是传闻中那样的恶魔吗?
也许,可以大胆地试探。
闻喜之垂眼,视线重新落到他校服胸口的姓名牌。
认真将他的名字看过好几遍,再度抬头对上他的眼。
冒着可能会被打死的风险。
略顿两秒,轻启薄唇。
语气听得出真诚,却像个文盲:“谢谢你,陈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