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以后,方友松筹集了一笔钱,准备好好地埋葬大小秀姐妹。往废园去的路上,他遇见了一对陌生的青年男女,两个人都风神俊逸,神光湛湛,好像图画中的神仙眷侣一般。因为他们非常出众,方友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女子就问他说:“你一定是荆州城里以才气过人而著称的方友松吧!”方友松觉得很诧异,也有心结交,于是互相行礼通报了姓名,青年男子叫香传,女子叫香丰。初初相识,居然很是投缘,二人问方友松准备去哪里,方友松就据实说了,香氏兄妹互相看了一眼,请求方友松允许与他同行。方友松支支吾吾地说:“刚刚认识就带你们去见识死人的尸体,似乎是很不知礼节的举动呀!”香丰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都是不拘小节的人。”
到达废园的时候天色已经是薄暮,方友松惊讶地发现园中摆放的尸体竟然消失了,正在惶惑不安时,却在废园一座被题名为“忘机亭”的亭子里看到一个女子,瘦削高挑的身子笼着一层黑纱,脸庞就像芙蓉花一样皎洁美丽,神色冷漠,脸色苍白。方友松回头对香丰叹息说:“我先前说错了,误以为你就是画中神仙,其实真正比天仙还要让人惊艳的,就是眼前这位美人啊!”双眼痴痴地望着那女子一动不动。那女子很生气地说:“你真是一个鲁莽轻率的男人啊!本来我听闻了姐妹的死讯,已经心如刀割般地难受了,现在更为大秀和小秀感到不值。你既然对她们毫无情意,也就算了,还要勾结所谓的正道来伤害她们的性命,身为结拜姐妹的我,怎么能放过你呢!”
方友松想要解释,却听见香氏兄妹哈哈大笑着说:“你就是传说中将要执掌湘西巫教的鬼女子吧,对世间的妖邪一定要斩草除根,我们正好在等待你的出现呀!”
方友松这才知道香氏兄妹竟然是杀害大小秀的凶手,感到百口莫辩,便闭上眼睛等待鬼女子杀死自己,而且很安详地说:“我从她们姐妹口中听闻过你的名字,一直非常倾慕,现在让我死在你的手下,我觉得很高兴。”香传很不高兴地对他说:“愚蠢的书生啊,你不知道这样的死法是很没有意义的吗?我不会让她杀害你的。”说完就拔出剑来攻击鬼女子,香丰也在一旁协助。这兄妹二人的道术非常高强,剑法灵活多变,四周顿时风声大作。方友松远远避到角落里,看见鬼女子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啸声,身子就好像一缕烟雾似的散了又聚,令人无从捉摸她移动的方向。她衣袖里有一只摄魂铃,不住地发出丁丁冬冬的响声,节奏怪异紊乱,仿佛能够控制人的呼吸似的。
看了一会儿,方友松觉得眼睛酸疼无比,急忙把视线移开,发现草丛中用许多法器摆放成一个阵势,想必这就是用来镇杀大小秀姐妹时施展“降妖斩魂阵”所需要的布置了,就趁着三人没留意,把一只小鼎掀翻了。
被方友松一直关注的鬼女子,袖中不断冒出森森的雾气,随着咒语的持续,那股雾气愈来愈浓,到后来竟然笼罩了很大一片地方,根本看不清人影。只听见香传说:“这个妖孽大约是想要逃走了!”话还没有说完,一道玄光就冲上了天空,香丰急忙跑到布阵的角落里,看到掀翻的小鼎,脸上变色说:“你做错了事情呀!”香传也很惋惜地说:“这次我们是借助着师门秘传的法宝,准备妥当了才能够和她对抗的,结果仍然让她逃走了,湘西巫教神出鬼没,日后一定会遭到她的报复,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后果啊!”但是方友松一点也没有悔过的意思。
因为鬼女子的事情,周太守也对方友松失望极了,说:“我原以为你即使不求取功名利禄,至少还能够凭借着读书人对于是非的分辨能力来为人处事,谁知道你果真是一个不堪雕琢的人呀!”从此与他断绝了来往。
方友松独自一人住在废园里,突然转了性子似的,再也不在勾栏烟花之地出没了,很认真地读书,希望从中得知人世间的黑白是非。某天夜里,他忽然在忘机亭的一根石柱下发现地道机关,掌烛进去,意外地获得了李前溪一次返乡藏留的一本剑谱,上面详细述说了上乘剑术的演练修习方法,方友松借着这本秘笈修炼了三年。
剑术修炼成功的那一天,方友松离开了废园,背着剑去寻找离空洞的具体位置,找了大约六个月,忽然在路上遇见香氏兄妹,双方言语不合,动起手来,方友松居然很轻松就取得了胜利。天下剑主李前溪的秘笈果真是不凡啊。
香氏兄妹自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道方友松却淡淡地说:“比别人强劲却又不压制打杀,这才是万物得以集生在同一个世界的道理啊!”把剑收回鞘中,扬长而去。
后来有人曾在湘西辰州附近见过方友松,他正在四处寻找当地巫教的祭祀地点,想必是为了和鬼女子见上一面吧,不知道有没有如愿以偿。正道人士都说,这样一个有天分的书生,又获得了惊人的剑术,已经算是上天眷顾,为什么却想要堕入魔道呢?真是太不知自重了。
『江湖异闻录』人物之十鬼女子
湘西巫术本是魔教的一个旁支,风格诡异,平常人不敢接近。就连当地的百姓,谈论到巫教的种种奇异之事,脸上也不由浮现出敬畏的神情。
荆州书生方友松到了辰州以后,四处打听鬼女子的行踪,却没有收获。他所寓居的客栈的老板听说了他的事情,惶惶不安地对他说:“请客人你停止这个不明智的举动吧!像方先生这样才貌非凡的读书人,本来应该在城市的花园里,倚着栏杆一边喝酒一边写诗,为什么要跑到这样的穷山恶水吃苦受罪呢?”
方友松哑然失笑说:“你所说的,难道不是我以前的生活吗?事实上,人生由于际遇的变化,心态也会发生转化,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像这样的变化并非自身所能控制的,所以你就不要管我的事了。”
客栈主人听不懂他所说的道理,忧心忡忡地叹息着摇头离开了。但方友松觉得他的神色异常,追上去询问究竟,却遭到了拒绝。他认为客栈主人是为了谋取某些利益,便趁夜买了上好的肉和糕点登门求教,客栈主人却把礼物扔了出去,隔着窗子说:“我虽然只是粗莽的山野之人,没有办法利用腹中诗书来求取功名利禄,但论到做人的道理,我还是略微明白的。我现在生气的不是因为你的礼物太轻贱,也不是因为你轻视了我这个人,而是因为你这样轻贱自己啊!”
方友松听到这一番话,内心觉得既惆怅又愧疚,但满腹的相思却促使他根本无意于其他的事情,寻找鬼女子的心思一如往常般的坚定。
但为了达到目的,他佯装回心转意,每天和辰州有名的读书人交往答谢,吟诗作赋,畅意于山水之间,仿佛领略和享受着当地风物的乐趣。并且有意地收拾行李,显示出离开此地的意思。
临行前的夜里,方友松约了客栈老板在后园里喝酒,借着酒意说:“我在此地借住期间,承蒙你给予很好的照顾,心中的感激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这次离别,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够重逢,依我平日的观察,先生恐怕也不是常人啊。”
客栈主人已经有了醉意,含糊地点点头,说:“既然你已经决定离开了,我就索性告诉你吧,其实我当年也是巫教中人啊。你所要寻找的鬼女子,是与我源出一脉的同门师妹,她的为人非常清倔高傲,纵使先生这样的良材美玉,也未必能看在她眼里,我是担心公子你深陷其中,才希望你速速拔身的。”
方友松故意惊讶地说:“原来她竟是这样的女子!早前我曾见过她一面,美貌的容颜使我满心倾慕,现在知道了没有结果,我也就死心了。”
客栈主人微笑着说:“这才是理智的举动啊!其实鬼女子修习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巫术,她是湘西巫教未来将要执掌门户的弟子,日后或许成仙或许入魔,根本不可能与凡人通婚交好,你能够醒悟抽身,再好不过了。”方友松很有兴趣地说:“我来到湘西,接触了许多平常难以见识到的风物,才知道世界上原来有太多从书本上不能获知的事情,这样的游历将会使我的人生丰富许多,不如先生多给我讲一些吧!”
客栈主人酒后也有兴致,便大略说起了巫教的种种逸事。说到意气飞扬处,禁不住解开衣襟,给方友松看,方友松这才发现客栈主人胸口居然有一个透明的巨洞,恰好在心脏的位置,不由大惊失色。客栈主人苦笑着说:“像我这样的无心之人,想必见多识广的方公子也是第一次见到吧?这是十年前我在一位仇人布下的陷阱中受到的巨创,当时已经死去了,如果不是鬼女子的回天之术,我怎么还会有机会回返人间呢?只是可惜了我这一身功夫,从此不能再施展了。”
方友松这才明白客栈主人在维护自己的同时,也藏着保护鬼女子的私心,怕自己情之所至,做出有碍鬼女子修行的事情来。他暗暗一笑便告辞了。
离开辰州后,方友松并没有出湘西,而是与一队贩卖茶叶和盐的商人混迹一处,进入深山老林,餐风宿露,过上了苦不堪言的山野生活。打听到了巫教的某个祭坛的位置后,他就趁着半夜悄然前去探听消息。苗族的巫术对于外来气息有很灵异的感应,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行踪,结果方友松大施神通,居然以一支青钢剑连伤了十七人,从容逸去。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终于引起了巫教的怒火。当时执掌巫教的正好是鬼女子的师傅,江湖上称做“伤夫人”的,据说这个女子已经修成半仙之体,练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功法,贞烈霸道,一旦出手,若不伤人,必定伤己,决无转圜余地。由于具有一往无前与敌偕亡的气势,江湖上少有人敢与之对抗,就连当时在魔教中名盛一时的青木教主谢中天,也对湘西巫教推崇备至,私下对别人说:“如果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不要和伤夫人扯上干系的好。”后来他的门下出了个杰出的弟子半尺罗,魔教各个支派都纷纷传说将来真正能够扛起魔教大旗的莫过于青木教了,但谢中天却摇头说:“我这个弟子虽然终将得道,走的却并非魔教的道路啊,而且以他的功力,又怎么有机会胜得过得到湘西巫教真传的鬼女子?伤夫人二十六年后将遇刺而死,接替她掌管巫教的,将是鬼女子啊!”
鬼女子得到如此高的评价,令魔教中人大为意外,从此深具戒心,果然尽量避让三分,鬼女子的声名也因此更盛于前。
得知了方友松的消息,鬼女子若无其事地对伤夫人说:“这个人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他与大小秀姊妹有过一段情缘纠缠,如果让我出手杀了他,恐怕对我有所不便。”伤夫人知道她与大小秀姊妹自小情谊就十分深厚,于是欣然笑着说:“我杀了他,可以吗?”
鬼女子拍拍巴掌说:“您的决定很正确。”
伤夫人满意地说:“我本来是担心这个人会牵动你的情愫,让你误了向道之心,让巫教后继无人。现在的结果让我放心了。”
鬼女子走后不久,恰好方友松听说了一些传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遇上了伤夫人。他那传自李前溪剑谱的绝世剑法,一向所向披靡,神奇莫测,伤敌无数,在伤夫人手下却好似积雪向火,尽数被制。高手相争,棋差一着便缚手缚脚,方友松每发一剑,便遭到伤夫人雷厉风行的回击,不仅伤敌未成,反而在身上多留一道剑痕。他挣扎着激战了百余招,全身上下已是千疮百孔血流如注,远远看去倒似疯了一般。就连心肠坚硬如铁的伤夫人,也不由得收手喟叹说:“你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明明是没有胜算的,为什么还不退缩呢?”
方友松毅然决然地说:“我对鬼女子的倾慕之心,是死亡不能阻止的。”
伤夫人冷笑着说:“现在我看到你的一片诚意了,可是你难道不知道鬼女子根本无意于你么?”
方友松淡淡地笑着说:“我只管交付我自己的真心真意,她那方面怎么想,并不是我所要考虑的,所以你也不必为我可惜。”
伤夫人冷漠地说:“天下大多数的可怜女子,终生所追求向往的,不正是你这样的痴情人么!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有机会得到深厚的爱恋,就一定要飞蛾扑火般回报,那对于女子来说,是更可悲的事情。所以你对鬼女子的感情,一点儿价值也没有。”说着就要动手杀死方友松。
此时方友松由于身体受到一次次剑创而失血过多,奄奄一息,但他临终前忽然神志清醒,明白如果自己就此死去,恐怕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空。脑海里顿时记起李前溪剑谱的末页曾记载着一项很奇异的功夫,叫做“悲徘徊”,一时间福至心忽开,身体就像一只受伤离群的大雁般扭了几扭,竟然诡异地从伤夫人眼前消失了。
其实这种逃生之法,乃是“天下剑主”李前溪当年背井离乡众叛亲离之际,万念俱灰仍存一线斗志时,禅修灵悟,兴之所至而独创的术法,与世间所能接触到的各门各派隐身逃逸术法有完全不同的方式,所以就连身为巫教教主的伤夫人竟然也无从追溯。有趣的是,李前溪昔年创造这种逃生术时,虽然心中所存留的意愿与方友松大相径庭,但生死险恶的境况与绝处求生的心意却不谋而合,才使得方友松能够顺利而完整地把术法施展出来。
方友松逃离伤夫人的巫术诛杀后,一路潜踪匿形,躲在深山中不敢现身。他伤势过重,在连夜的倾盆暴雨之下虚弱之极。这一夜跌跌撞撞在深山里冒雨行走,远远望见前面一星灯光,似是座寺庙,惊喜之下拔足飞奔。等到他湿淋淋地摸黑连滚带爬挣扎着跑上前,才发现那是一座非常古怪的客栈,屋檐下高高挑着一盏气死风灯,鲜红的灯光在雨中呈现出一团圆光,洞开的客栈大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更奇怪的是门口既然有灯光,客栈的大堂却黑咕隆咚的,就像一只张嘴的怪兽,阴阴惨惨。方友松打了个寒噤,由于雨势过大,只好抬脚进了门。
这一路奔跑使他耗费了所有的气力,进门便靠在朱红的门板上大口喘息着。时值秋深,草木凋零,风寒雨凉,方友松只觉得遍体有如火炙般滚烫难受,教穿堂风一吹,身子更是有如筛糠一般,呼吸一窒,差点儿晕了过去。幸好他得自李前溪真传的炼气法门帮助他守住了一口丹田之气,勉强能提起精神去掩门避风。
刚刚把半扇门合上,黑暗中就有呼呼的风声扑了过来。如果是平时,方友松只须身子略向前趋便可闪开,但这会儿他浑身发软四肢无力,竟然给那硬邦邦的物体砸个正着,顿时跌倒在地,紧张之中,倒也生出不少气力,攥着那物体逃出门外。定睛细看那东西却是一具尸体,脑门上贴着一张朱砂符,尸体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板心连同耳鼻口都点着朱砂,这是以巫术镇其七魄三魂。方友松在湘西待的时间不短,顿时明白这是苗族巫教著名的赶尸,那么这间古怪的客栈自然也是专为赶尸人所设的赶尸客栈了。
为免生事端,方友松准备离开,正在此时,他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到悠悠醒转,眼前却立着一个青气绕体的玉人儿,不是鬼女子又是谁呢?
方友松又惊又喜,顿时生出气力,握住鬼女子轻灵瘦削的手腕,流着泪说:“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也许要误会像我这样的一个书生,既然与大小秀有了床笫之欢,见到更俏丽的仙姿便移情别恋,真是个不可靠的浪子!事实上,在遇上你之前,我怎么会知道自己所要找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感情的归宿,请求你允许我陪伴在你左右吧。”
说着就抱住鬼女子不松手。
正在纠缠的时候,伤夫人忽然闯了进来,指着方友松愤怒地说:“你这个蠢笨的书生,既然有了一线生机,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偏偏还要逗留在此地等待死亡的来临?莫非这一切都是天意么!”说着就从袖子里飞出一条银线,直取方友松的喉咙。
方友松自知必死,引颈闭目,听得耳畔一声脆响,睁开眼睛,却看见鬼女子用束发的一只玉钗刺中了伤夫人所发的暗器,那是一块薄如手帕约有巴掌大小的银制物件,仿佛是个活物一般,被串在玉钗上,仍旧挣扎乱跳。
伤夫人不满地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鬼女子微微笑着说:“这个人既然愿意陪伴在我的左右,我就成全他好了。”说着就朝手中的玉钗吹了一口气,伤夫人所发的银帕居然受到她的控制,飞速旋出,割断了方友松的喉管。方友松气绝之前,用手扶住喉头的伤口,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打了个手势,脸上露出解脱的表情。
伤夫人刚刚满意地点点头,那块银帕忽然从方友松鲜血飞溅的喉管处飞出来,同样也割断了她的喉管。
鬼女子站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说:“师父,这个人是我所喜欢的,就像他所说的道理一样,在遇上他之前,我是预先不知道自己会有爱情这么一回事。既然你一定要我杀他,为了遵从师命,我只好亲自下手。但是请恕我要为他报仇。”
被割断喉管的伤夫人,一直站在原地,喉头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看上去仿佛完全没有受伤似的。等到鬼女子把话说完,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就在点头的瞬间,喉头的鲜血有如飞箭一般射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死去。此时距青木教主谢中天当年预言她遇刺身亡之时,正好过了二十六个年头。
那以后鬼女子正式执掌了湘西巫教。令人讶异的是她终年怀揣着一盒朱砂,驱赶着两具尸体,一具是方友松,一具是伤夫人,好像这两个人一直活在她身边,一直陪伴着她似的。
某年,方友松曾投宿过的辰州客栈的主人在春日郊游时远远见着一抹黑影掠过去,疑心是鬼女子,急忙大声招呼,那抹黑影从半空中降落下来,果真是她,容颜比先前更加苍白,身体也愈发显得弱不禁风,浑身上下不断涌生着阴森森的黑气,想必是巫术已有了大成。客栈主人叹息着说:“你既然能够把我这样的无心之人救活,为什么不救活你最亲爱的两个人呢?”
鬼女子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站在原地不说话,但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密,仿佛厚厚的屏障似的,没过多久,那场突如其来的弥天大雾就阻隔开了她和客栈主人。过后人们发现湘西巫教换了主人,鬼女子已不知所终。有人传说她已经悟得了阴阳变化之道,去到阴间与方友松重续前缘了。但这说法过于无稽,难以令人信服。
最奇妙的是湘西巫教新的掌门人蛮香姑,虽然年约十六岁,但性情直烈,道心坚定,所修炼的恰恰正是伤夫人昔年不留余地与敌偕亡的巫术,甚至眉目也神似伤夫人年轻的时候,令人疑心是伤夫人借着某种契机重生了。
据说湘西巫术中有“借阳”的法术,可以用活人的性命抵扣死者的短寿,但由于阴阳之道太过于玄秘莫测,法术施展开来太凶险,这种法术早就已经失传了,那些精于巫术的高手私下猜测,也不知道是不是鬼女子以余生的阳寿换取了伤夫人的返生呢?
『江湖异闻录』人物之十一醉流霞
流霞是杭州郊外一座庵堂的尼姑。她不是本地人氏,出生在甘肃。幼年时家境贫穷,有七个哥哥和三个姐姐。父母养不活,刚刚生下她就到处托亲友把她送到别家去寄养。但是很奇怪,每隔半年左右,愿意收养她的人家就会把这个女婴退回去,却又支支吾吾不愿意说明理由。
她的父母很奇怪,向委托寻找收养女儿的亲戚打听原因,亲戚摇头说:“你们还是放弃她吧,因为有人抱着她去非常灵验的软红庵占卜,结果庵中说这个孩子命理不好,加上又是羊年出生,现在养活虽然不难,但以后恐怕很难嫁出去呀!”
她的父母流泪说:“难道命运果真是不能改变的吗?我们已经是命运多舛饱受苦难的人了,正因为如此才想让她有机会得到良好的生存机会,现在连能够解救世人的佛堂都下了这样的结论,我们还怎么敢反抗呢?”
说完就准备把年幼的小女儿掐死,那个亲戚慌忙阻止。虽然一时阻止,但临别时,发现这对夫妻眼中的绝望愤懑仍然没有消除。他觉得很是不安,想出一个办法,回过头来说:“这样的话是从软红庵传出来的,为什么不试着把她送到那个地方去呢?以后就当做她不在人世好了。”
流霞的父亲觉得很有理,就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夜晚,把女儿扔在了庵堂门口。
在庵堂长到十六岁,流霞已经出落得丰姿冶丽,琼颜花貌。远近的人们都知道庵堂里有这样一个并没有举行落发仪式的美女。尤其是那些身份矜贵的公子王孙,看腻了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勾栏女子,对流霞更有浓厚的兴趣,常常借着各种祝祷的机会跑到庵堂去,找借口逗留,希望能够多看她一眼。这些公子哥儿风度翩翩,出手阔绰,向庵中捐了大笔的金银,为的就是引起流霞的注意。甚至有人向庵主许诺说,如果能把流霞交出来,愿意拿出巨额的财产扩大庵堂的规模,修筑面积庞大的佛院园林,割让出百亩良地养活庵堂众尼。
当时的庵堂住持静如拒绝了这些无稽的要求。尼姑们私下里谈论这些话题,认为静如师太非常宠爱器重流霞。却不料流霞掩嘴笑着回答:“她这样做是正确的。谁会因为夏天的梨子清甜可口,就去砍掉那棵树呢?”她的表情是如此率真自然,根本看不出言语里究竟是讥讽还是感激。
当时城里有一个公子,名叫黎隐商,年少多金,见到流霞后非常渴慕,一心一意想要娶她为妻。父母因为门户不当,认为从尼姑庵替儿子娶回一个媳妇的事情很荒唐,就把他赶出了家门。这个公子长年流连在庵外,隔着墙壁吟诗说,庵外的梅花到了苦寒的冬天,是一定会守诺盛开的,而流霞对他的感情,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开放呢?还有一首诗说,回想起旧日见到流霞时,那凝丽的容颜仿佛比佛堂的菩萨还要端庄慈悲,这是一种比领悟佛经还要简单明了的点化啊。
恰好流霞当时经过,听见墙外这样的诗句,竟然大胆地搭了梯子,爬到墙头去看他,并且笑着说:“您对我的夸奖,我听了感到很高兴。我将在半夜出来和你相会,以慰你的相思之情。”可惜还没有爬下梯子,就有多嘴的尼姑告知了静如师太。静如师太派人召她过去,却并不责怪,反而说:“发自内心地表达自己对人和事的喜爱,并不因为对方的财势强弱而有所犹豫,这是真正的性情,你做得很好。不过,你究竟对这个少年有没有爱慕的意思呢?你的资质非常高,如果还能够克制内心的情感波澜,我打算把你送到青灯神尼那里去学习仙家法术。”
流霞随即说:“我很愿意去侍奉青灯神尼。”
从师太的禅房里出来,有多嘴的尼姑问她:“那墙外为你吟诗流连的公子又该怎么办呢?”
流霞淡淡地说:“世间人的力量是如此平凡渺小,能够偶尔掌控自己的命运,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事情了,没有道理要由我来安排旁人的命运。”
流霞走了以后,软红庵的香火果然如同人们所预料的,变得冷冷清清。而且有些不信佛的人取笑静如师太说:“原来青楼和庵堂是没有区别的,如果失去了头牌小姐,一定会生意大减。”这种难听的话传到静如师太耳中,她笑着说:“这话并没有说错,在心怀慈悲的人眼里,人并没有卑贱与高贵,肮脏与清洁的区别!”她的弟子们听了都暗地里吐舌头。
大约过了三年,据说钱塘江有个水怪兴风作浪,喜欢在江面上布下有毒的瘴雾,过往的船只稍有不慎,就会迷迷糊糊地连船带人消失踪影,再过几天被人发现时,都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尸骨。一时间人心惶惶,官府张榜四处征求具有大神通的高人前来斩妖除魔。却没想到揭榜的竟然是一个年轻女子,容颜艳美,穿着印绘着精美花纹的五色夹缬花罗裙,佩戴着上等的玉器,身材纤细,举止柔弱,看上去就像出身大户人家有教养的小姐。
执政的官员认为这是在开玩笑,准备派人把她送回家去,谁知道半路上她忽然失踪了。
当天夜里,钱塘江忽然涌出了大潮。有居住在水边的人家目睹了这罕见的奇景,但按照节令气候屈指一算,此时并不是涨潮的时间。还没有望见潮涌,已经听到轰隆隆打雷般的震耳声响,就好像有人在天空擂起了无数的战鼓。不一会儿,本来风平浪静的江面好像横置了一条雪白的锁链,这锁链势如破竹地迅速向西移动。场景之壮观,让观潮的人都不禁咋舌。
再靠近水岸,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线白墙是一堵约有半丈高低的水墙,而更令人诧异的是,在那水墙之上,竟然站着一个身穿道袍的年轻道人,他的身体随着潮水而晃悠不止,但又没有被吞噬的迹象。他手中持着一支长剑,凌空飞舞,仿佛在和什么搏击。而江水中偶尔会探出一只巨大的角,偶尔又甩出形如蒲扇的尾巴,潮水也应和着那怪物的踪迹,忽高忽低,有时候水花乱溅,仿佛冬天的飞雪从地面浮升到天空,有时又水势高扬,仿佛千军万马在整装待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年轻道士持着的长剑忽然脱手飞出,变成一条游龙,伴随着清啸,迎面向凌厉的水柱贯穿而去。没有等人看清楚,那条水柱已经散为水雾,只是颜色由雪白变成鲜红,就像一匹朦胧的纱布,无边无际。从纱布里,一只巨大的怪物直冲向天空,有六只角,三条腿,浑身的鳞片闪闪发光,口中吐出一道道光芒攻击道士。那道士已经跃上了天空,踩在一朵浮云之上,驾驭着云朵,身子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退后,一会儿浮高,一会儿降低,无法确定他的方向。但是因为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失去,仿佛再也没有能耐击杀水怪了。
激战中,水怪忽然脑袋昂起,头上的一只巨角化为巨斧,疾风般地砍在道士身上。由于这一斧来得十分突然,速度也很快,道士竟然没有闪避的余地,岸上观看的人都忍不住惊叫出声。就在这危急的瞬间,人群中忽然有一道光芒蓦地腾空而起,宛如一条铺设在水面与天空的彩虹,五彩缤纷。等到彩虹消失,人们才发现道士已经被一个穿着华美霓裳的女子带开。水怪全力的一击扑了个空,咆哮如雷,转首向着岸上观战的人们喷出一股水流,但又被少女手掌间飞出的一匹五彩布兜住。那块布散发着五彩荧光,慢慢扩大,起先是兜住水怪所喷射的水流和水汽,紧接着又试图化作一只袋子套住它的脑袋。水怪很不甘心地将剩余的五只角全部变成巨大利斧,想要把那块软绵绵的霞光所织成的布匹划出裂痕,但没有达到效果。
将水怪收服以后,流霞带着青年道士离开了杭州。那个道士就是当时在江湖上颇负盛名的雪道人,据说天资之高,足可比肩于方丈仙山的卓无尘。流霞对他非常爱慕,笑着说:“如果不是您把怪物的锐气全部激发出来,慢慢费尽了它的体力,恐怕很难收服它。”雪道人很坦然地说:“是这样。”并没有因为流霞出手降服了水怪而有失落感。
他的态度让流霞更加倾慕了,说:“让我把水怪送到青灯神尼那里去守卫宝藏,然后我就来追随你。”雪道人居然应承下来。
青灯神尼知道了流霞的意思,问她原因,流霞高高兴兴地回答说:“我准备嫁给他。”
流霞离开以后,有人跟青灯神尼说:“您本来是准备让流霞来继承您的衣钵,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放弃,让她去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呢?”
青灯神尼反问:“她并没有犯下什么罪孽,我为什么要制止呢?”
跟随雪道人过了半年,他们一直隐居在秦岭的一座古洞里。忽然某天有尼姑找上门来,说是受青灯神尼的委托,看看流霞的情况怎么样。流霞说:“我很好。”她穿着褴褛的粗布旧衣裳,正在洗衣做饭,看上去和平常的世间女子没有不同,完全失去了当年那种明媚倾城的颜色。探望她的尼姑感到很心酸,就留下了一些银两离开了。雪道人回来以后,流霞说:“青灯神尼希望你能够还俗和我结婚。”
雪道人干脆地拒绝了,说:“你和我初识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个修道之人,你也知道我这一生唯一的目标就是能够彻悟天机,成为真正的仙人,任何力量都不能阻碍我的这个志向。”话虽然这样说,但他仍然喜欢流连于俗世的享受。美丽的妓院女子上等可口的菜肴陈年好酒他都不愿错过,甚至一些盛大的年节聚会他也喜欢参与。流霞很喜欢他这俗世的嗜好,并不因为没有成婚而放弃追随。
后来有人在杭州郊外的一座庵堂里见到一个尼姑,神态眉目都和流霞一模一样,疑心她就是流霞,好奇地问询,她也很痛快地承认了,说:“雪道人正在努力修行可以窥测天机的道术,他并没有辜负我。”
但奇怪的是出资修建这座庵堂的商人,竟然是当年为了她而在软红庵外流连不舍的黎隐商。人们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时候能够看到他站在禅房外的花木间与流霞聊天,两个人都显得既坦然又平静。这件事情就更让人奇怪了,如果说流霞是因为感情失落才落发出家,为什么还要与从前倾慕自己的人纠缠不清呢?
这些流言蜚语传到青灯神尼的耳朵里,她淡淡地笑着说:“流霞一定会解释说因为这样她会很高兴。”后来流霞果真这样回答过。
大约过了十年,江湖上传说雪道人竟然还俗,娶了蓟州一个中年女子为妻,开起了酒铺。那个女人又丑又凶,身体肥胖,是当地一个富商的后代,家里有很多钱财,所以养成了暴戾的性格,喜欢颐指气使,动不动就吆喝打骂,偏偏雪道人能够逆来顺受。流霞听说了这个消息,在庵堂里流着泪说:“他的修道之梦终于破灭了!”就坐在禅房门口,对着一院的萧瑟花木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而黎隐商则因为有顾忌,只能坐在院外,隔着一堵墙,也陪她喝得不省人事。
后来人们发现在两人相隔的墙头,居然长出一种叶色鲜红的草,形状和兰草相似,但却散发着浓郁的酒香,醺人欲醉。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植物,人们为它取名“醉流霞”,有大夫尝试着用它入药,发现对于治疗眩晕和心绞痛有奇效。
这之后流霞就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某一年,甘肃软红庵的静如师太圆寂前,留下一封信,决定让流霞来继任庵主的职位。当时软红庵里的其他尼姑都很惊诧地认为她老糊涂了。谁知道过了半个月,静如师太的尸体被埋葬以后,流霞果真出现在庵堂。
但她并没有按照静如师太的遗言留在庵中,只是静坐了一夜就离开了。
庵中的尼姑愤愤地说:“你这样的举止,难道不是辜负了师太吗?”
流霞微笑着说:“我这一生,是只听从内心的喜欢悲伤来决定行动的。”
旁人回想起来,果然是这样。跑去问青灯神尼,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她准备做些什么事情呢?她的行为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呢?”青灯神尼颂唱着佛号,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江湖异闻录』人物之十二马牧之
湘西有一种植物,长在悬崖的石头上,根茎直接伸入坚硬的岩石,不像别的花草要借助石缝的泥土存活。它的枝干仿佛竹子,但一节黑一节白地交替生长,叶子又好像熊掌,肥厚多汁。每隔三百年就会开一次花,花朵就像一只倒立的酒盅,而且颜色也如青铜器一般呈灰绿色,最奇妙的是花瓣上竟然能够看到隐隐约约的纹路,有的镂刻着字迹,另外又有方格纹麻布纹叶脉纹水波纹和云雷纹等等,一下子没有办法完全描述。这种植物叫做“盗魂草”,再用它配合适当的法术,能够在迢迢千里之外盗取人的魂魄,夺走人的性命。但是世间凡人没有看见过。
湖北人马牧之,擅长设坛作法,捉鬼降妖。曾经有人见过他在半夜出没于乱葬岗,收取死人的魂魄祭炼法器。他的袖子里藏着一种白色的飞虫,用来寻找鬼魂的方位,十分有效,如果有人宅中闹鬼,请了他来,飞虫能够准确地探知鬼魂下落。这种飞虫飞行的样子和普通的虫子不同,人们都很愿意相信其种不同。其实马牧之所养的飞虫只不过是普通的蜜蜂,经过特殊的方法染成了白色。大约如果有人请他捉鬼,他就会事先在其家的某个地方点一点蜂蜜,甜蜜的气味能够诱使蜜蜂,使它的飞行显得不那么盲目。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大多数都挂着茅山教的招牌,靠装神弄鬼骗饭吃,而且往往三五人成群,有的负责在别人家里模仿鬼魂出没,有的上门游说,有的故作正经要受到礼貌的邀请才出手,各种工作的布置都显得很玄虚。
马牧之的记忆力很惊人,所见所闻就如同镌刻在脑海里,很少遗忘。甚至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经过若干年以后他还能够很准确详细地描述出来,仿佛仍然身临现场,当事人往往瞠目结舌,啧啧称奇。
有一年经过市集,遇见一个穿着黄色道袍的年轻道士,马牧之非常惊讶地说:“我曾经见过他。”并且向身旁的人解释说,十五年前的某个秋夜,那个道士正好从江西一座荒山经过,当时穿的也是现在这一身道袍,手里抓着一柄拂尘,身子轻盈得好像没有重量,走路的时候脚并不沾着地面,而是凭借着虚空中的一股法气在移动。听到这番话的人都嘲笑他,因为眼前的道士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并不具有想象中的仙风道骨。马牧之涨红了脸分辩说,道士的胸前应该有一块葫芦形的金牌,因为曾经在月夜里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让他记忆犹新。嘲笑他的人果然发现小道士的脖子上系着红绳子,但是因为坠子藏在道袍里,根本看不见。有好事的人就跑上前去试图拉住小道士察看究竟,但是还没有真正触到道士的身体,就不由自主摔了一跤,似乎受到了虚空中某种力量的牵绊。再一细看时,小道士的踪影已经消失了。人们这才相信这个小道士有着奇异的来历。
往回走的路上,马牧之又遇见了那个小道士,正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一直尾随着,直到出了市集,到了野外,四周渐渐开阔,再也没有旁人,便急急忙忙快步跑上前去,跪下来磕头说:“我认为这是自己求得真正道术的机会,请您传授我一点入门的基础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