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治七年九月,重阳节,秋高气爽,北京城弥漫着菊花和茱萸的香气。
皇帝带着皇后太子宗室群臣奉太上皇皇太后登万岁山。
户部尚书王承裕也在其中,看着朝班中的很多新面孔,想想自己中第,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日子真快。
这三十年来,他进过翰林院,外放过永和省,父亲去世,守满起复后任太常寺卿太仆寺卿礼部左侍郎,直到四年前升了户部尚书。
到家已经不早,看着草木葳蕤,发出了一声叹息。
Q子高氏已经去世多年,三个儿子都算出息,相继出仕,远赴地方,诺大的院子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空旷。
次日是休浴日,难得休息,承裕骑马去香山走走,看看红叶。香山原来以杏花出名,弘治初年的一个秋天,汪太后来这里,看到没有枫树,很是扫兴,于是孝宗皇帝派人植树。
她老人家没看到香山枫叶成片就去见了世宗皇帝,不过三十年来,这里的枫林规模已经很不小,是海nei颇有名气的赏枫胜地,太上皇和皇帝每年都要前去。
平时工作太忙,军费河工俸禄宗室宣慰使来京朝觐都是钱,好在进项也多,田赋工商税国企红利盐税茶税烟草特产税,还有分封宗室和宣慰使的贡赋等等,好在太上皇和皇帝都还算节俭,没有什么大兴土木修_F_子之类的额外支出,每年还是能够结余不少。
因此工作虽然忙,压力还不算大。
不过前年打海盗,劳师动众,用钱跟流水一般的现在水军改海军,新设立衙门要不了几个钱,但是船只配备修缮,武器的增加人员配备都是钱兵部一直吵着给兵士Zhang钱,现在外头日子好过,军士们月钱多年不Zhang,将士们确实有怨言尤其前些年丢了开罗,南方各省土司都在蠢蠢yu动,还要准备打仗的银子。
承裕在心里正在默默盘算着朝廷每年的收支,看能不能再Zhang一点——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真给军士们Zhang了钱吏部估计会要求给官员Zhang钱,礼部要求给学生Zhang钱,工部——现在项目都是外包给公司的,倒是不用担心,不过难免又要说这里该修那里改补,也是钱宗人府到时候估计也要闹。
想想就头疼。
刚出门不远,碰到几个同僚,有都察院左督御史马中锡礼部左侍郎李梦阳翰林院学士康海吏部员外郎何景明等人,都是如今有名的才子,互相招呼了一声:“去哪里?”
马中锡笑道:“难得秋高气爽,准备去香山看看枫叶。”
承裕正想说:“我也想去,要不咱们同行如何?”
哪知道李梦阳压低了声音:“王公这是去伦府吧?”
承裕一怔:“何出此言?”
李梦阳笑道:“听说伦夫人快不行了,您不去瞧瞧?”
他的笑容很是暧昧,承裕喉咙仿佛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马中锡皱了皱眉头:“空同,莫要戏言。”
承裕尴尬的一笑,就此别过。
只是再也没有心情出游,怏怏的回家了。
次日不是常朝的日子,皇帝只点了阁臣和九卿御前议事,正说着话,突然nei官来,附耳如此,皇帝点头:“朕知道了,这便去。”
他看了一眼承裕,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说,起驾走了,群臣也只能散了。
承裕走在中间,隐隐_gan觉到众人暧昧的目光。
回到部里,听外头喧闹纷纷,说是帝后起驾出宫了果然,临近午时,消息传来:伦夫人去世。
承裕正在写字的手顿了一下。
伦夫人的后事颇为隆重。
建极以来,重臣陪葬配享,已成惯例。弘治初年,章纶去世后,当时的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shen为痛惜,让他陪葬,但是国朝以来,除非皇后先亡,否则帝王没有身前营造陵寝,都是死后挖坟。为此,皇帝下令礼部和工部提前在聚宝山下为自己选定陵寝,称作裕陵,修建了外罗城,然后选定陪葬墓的区域,以嫔妃重臣依次陪葬。
如今皇帝即位,也沿用了这种方式,提前在天寿山阳翠岭南麓选定了陵区,称作永陵,完成前期外围建设。这些年来,很多大臣的家眷亡故,都暂时停灵僧_F_,就是指望丈夫陪葬,自己也能够一起He葬。
伦夫人的丈夫伦文叙生前是nei阁学士,自然拿到了陪葬的资格如今家属和礼部官员送伦夫人去和丈夫He葬。
帝后都出席了,自然各衙门的官员都露了个脸。
伦夫人程月华,祖父程信官至刑部尚书,外祖父李贤是文华殿大学士,父亲程敏政是建极殿大学士集贤院大学士,M_亲李莹则是文林馆待诏,丈夫伦文叙是弘义阁大学士,自己又是国朝第一位nv举人文林馆待诏,三个儿子俱是才俊,长子以谅是今年进士,次子以训三年前会试第一,殿试第二三子以诜同样才气B人,下笔数千言立就,赋诗一韵百余首,号称“三凤”。
山川灵秀,萃于一门。
当然,伦夫人后事如此隆重,说到底还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妹妹。程皇后与皇帝夫Q恩爱,专宠后宫,别无嫔妃如今皇太子年将十三,朝野归心,所以老爷死了,太太的棺材照样压断路。
承裕告了病假,没有参加伦夫人的丧礼。
隔天上朝的时候,难免被同僚问起:“怎么昨儿没见到你?”
承裕打了个哈哈:“这几日body不适,告了病假。”
李梦阳笑得有些暧昧:“前儿是伦夫人的丧礼,你不去送她最后一程?”
承裕有点不是滋味:“我跟伦学士,交情不shen。”
李梦阳笑道:“我是说伦夫人,听说你们交情不浅?”
承裕道:“哪有此事?年轻的时候,有过数面之缘。”
李梦阳似乎有点不依不饶:“到底是几面之缘?”
承裕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老了,记不清了。”
他自嘲的一笑:“老来多健忘。”
李梦阳哦了一声,朝他笑:“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
承裕没有说话。
回到家,看着桌上放着的饮水集。
承裕想到唐朝裴休那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是去年才刊印的伦夫人一部著述,大致是自己的生平经历,重点是她和父M_姊妹丈夫儿nv的唱和其中又以和丈夫唱和联句对联最多,占据一大半。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书里夹着一方素色丝帕。
拿出丝帕,He上书,shenshen地叹了口气。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年的自己再勇敢一点,或许今天这书里的很多联句,就会出自自己。
可惜,没有回头路可走。
似乎,即便重来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除非,没有相遇。
和程月华,一共有四面之缘。
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弘治元年的会试考场外。
尽管早就知道本科会试,有两个nv人拿到了资格,参加会试的举子们还是愤怒了:开科取士,乃是朝廷第一要紧事,怎么能让nv人进来呢!
牝_chicken_司晨,国将不国!
尽管两个nv子都穿着普通的儒_fu,但nv人和男人仍然是不一样的尤其进考场之前要专门验身,所以朝廷提前给她们安排了特殊的通道,让稳婆进行验身。
等到两个nv子验完正身出来,士子们终于愤怒了,大声斥责她们。其中一个nv子胆小,躲在后面前面的nv孩儿年纪不大,不施脂粉,但已经极为美貌。被这么多人骂得狠了,显然也怒了:“你辈诗书君子,怎可如此欺凌一个nv子?朝廷允许妇nv参考,乃是开门进贤之举,不在考场争个长短,却如此以多欺少,这是哪位圣人的教诲?”
然而这样的斥责很快淹没在众人的口水中。
承裕皱了皱眉头,他也觉得nv人进科场实在太荒唐,但这是朝廷的问题,应该去向皇帝进谏,欺负两个nv人也不算事再说,都堵在门口进不去,耽搁了时辰怎么办?
于是,他站出来说了一句:“堂堂七尺男儿,难道不能在考场上胜过nv流,只能威胁恐吓,令其不得入场吗?”
这话很不动听,也有知道他身份的,嘀咕了几句,这才鱼贯而入。
承裕的父亲王恕是名满天下的直臣,官居文渊阁大学士。
看着前面终于通了,承裕整顿_yi冠,准备入场,听见有人说:“多谢公子。”
王承裕回头一看,正是刚才被围攻的nv子。
王承裕只想着考试,无心多想,随口说了句:“就事论事,当不得一个谢字。”便转身走了。
可惜他没能金榜题名,没法证明男人在考场上就一定胜过nv人。
好在,两个nv举人同样名落孙山。
父M_没有怪罪他,毕竟才十七岁,能够进考场就很不容易了听着M_亲跟他说着如今科考的不易,想到那天出了考场,正准备回家,突然听见有人“诶”了一声,回头一看,正是那个nv举人。
对方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我叫程月华。”
承裕想起来,好像是听说礼部程尚书的nv儿也参加了本次会试。
父亲对程家父nv确切地说程家三代人都极为不满,没少在家里叫骂但是此刻,面对这个明眸善睐的少nv,承裕心里一动,终究拱手道:“在下王承裕,字天宇。”
程月华哦了一声,听到不远处有人喊“月华!”
她举起手:“娘,我在这里!”
她快步走过去,只是经过承裕身边时,突然回头对他一笑,然后就跑了。
一方丝帕从她手里滑了下来。
承裕捡起丝帕,上面什么都没有,废话,能进考场,肯定没什么字迹抬头往前看,正看到前面马车里伸出一个头来。
程月华。
那天晚上,承裕把关雎翻出来读了一遍,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但他不敢向父M_开口。
父亲的脾气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娶“*臣”之nv,何况这个nv孩儿在他眼里和父亲沆瀣一气同流He污。
但听父M_开始议论他的婚事,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我想娶程月华。”
“你说什么?谁?”
父亲倏地站起,目光灼灼,B视着他。
承裕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想娶程月华。”
但是父亲_geng本没有听他说完,就开始咆哮:“程敏政以破坏祖宗法度为事,和丘浚李东阳倪岳结党营私他的老婆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不好好相夫教子居然写什么小说,下三滥的东西!nv儿更是离经叛道,居然跑去考科举!怎能入我家门!”
这么多年来,承裕从没见过父亲发这样的大火,对着自己。
承裕从小就有神童之誉,七岁就名满京城,是父M_的骄傲。
但是王恕盛怒之下,居然*起板子,朝他身上打过来:“混账东西!”
多亏M_亲张夫人拦住,王恕下令把他关到书_F_,闭门思过。
承裕敷了药,趴在罗汉_On the bed_,听着隔壁父亲摔杯子的声音。
除了父亲的叫骂,还有M_亲的眼泪,以及兄弟们的劝说。
“父亲和程尚书政见不和,又shen恨程小姐离经叛道,即便勉强让她进门,怕也不是什么好姻缘再说,听说程尚书对这个小姐极为宠爱,人家未必愿意把nv儿嫁进我家。”
“你不要冒失。程尚书是朝廷重臣,他岂不知道nv人参加科举,大悖伦常?听说程小姐才貌双全,怕是另有用意。你不要自作多情,以后上头怪罪下来,反倒是你的不是。”
“对呐,程敏政多年来被斥为名教罪人,如今圣上春秋正盛,他有这么个nv儿,怕不是想献给圣上,图谋后路。”
承裕_gan觉眼睛有点涩,终究低了头,闭了眼。
父M_含辛茹苦养育他这么些年,一定不能让父M_失望。
父慈子孝,身为圣人门徒,怎么能因为一个nv人,沦为自己最不耻的逆子?
很快,父亲为他定下了婚事,是同僚之nv高氏,容貌端庄,x格贤淑。
新娘子很快进门,确实秀外慧中,循规蹈矩,夫Q恩爱。
但似乎觉得缺少一点什么。
已经考取了举人,可以直接入监读书。
闲暇的时候听人议论:“礼部程尚书的小姐要对联招婿了。”
“就是那个nv待诏?”
“是呐,那可真是天鹅r一块。她爹是朝廷重臣,模样也不错,还是个举人,真要是娶到手,那可算扬名了。”
声音渐渐远了。
承裕看着上联,确实不容易对。
但也不是对不出来。
可是,对出来又能怎样?别说自己已经娶Q,程尚书怎么肯把nv儿许给自己为妾便是没有娶Q,父亲难道会让她进门?闹开了,反倒是两家都没脸。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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