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从邸报上得到消息,月华的妹妹月仙被册封为太子妃。
太子虽然已经成年,显然皇帝还不放心,想要给他加码,确保将来亲政之路顺利,不仅没有批准程敏政的辞呈,反而让文叙去了詹事府任少詹事。
程敏政的三个儿子不算出色,最优秀的次子程圻也不过是个举人,在其他地方还可以称一声“老爷”,在公卿遍地走进士贱如狗的北京城,连只小猫都说不上李东阳膝下也只有兆先一个儿子,虽然相当聪明,但对科举没什么兴趣,反而喜欢研究星星。
这些都和承裕无关,他在四年后回京述职。刚到北京就得到消息,皇太子妃程氏诞下嫡子!
承裕刚刚拿到太仆寺卿的任命,回家就得到父亲王恕的讣告。
王恕享年九十三岁,朝廷追赠太师,谥号“端毅”,陪葬裕陵。
生荣死哀,没什么遗憾此前承裕不是没有担心:父亲一年年更老,自己却不在身边,怕是不能送终了。
好在老天垂怜,终究让自己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已经须发全白的王恕,豪迈不减当年,吃饭比旁人都多,直到去世的那天才稍微少了一点拉着儿子的手:“回来就好,就怕再也见不到你。”
他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还记着程家那个小妮子,她丈夫官居三品,妹妹又是太子妃,别想了。你Xi妇去世这么些年,你也敢续娶了,家里总得有个管事的。”
承裕坠下泪来:“父亲不必担心,儿子明白。”
王恕点头,瞑目而逝。
办完父亲的后事,承裕老实在家守孝,辅导儿子功课。
程敏政自呈老病,去了集贤院,同时主持四库全书的编纂李东阳接替了他的职位,文叙也升了詹事。
守满起复,先在太常寺干了三年,又去太仆寺干了两年,然后去礼部担任左侍郎,然后才担任户部尚书。
期间程敏政李东阳先后过世,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又开始了。
在正三品的任上,除去守孝的三年,差不多十五年,比别人要长不少,按照他的考绩,显然是不同寻常的早在太常寺任满,吏部就推荐他作礼部尚书,彼时皇帝刚刚继位,没有同意。
直到四年前弘义阁大学士伦文叙去世,临终前推荐了王承裕。
文叙不仅和皇帝有亲,而且随驾多年,shen得信赖入阁四年,虽然因为前面员额已满,没能进位,但是其他能给的加封都给了凡是文叙所提,皇帝无不欣然采纳如今去世,追谥文忠,极尽哀荣。
在文叙的葬礼上,承裕见到了程月华,她身形憔悴,弱不禁风,早没了昔日的风采。
作为礼部侍郎,承裕奉旨送伦夫人前往永陵。伦家父M_都已经去世,三个D_D文敬文敷文彻原先在家务农,兄长及第后随父M_入京读书,却是一直踟蹰科场他的三个儿子却是一个赛一个的灵秀,四个nv儿也个个才貌双全。以训会试第一,殿试第二,一时朝野称颂,当然也有不少指责皇帝徇私的声音,直到赏花会后才稍微收敛。
一路无话,直到后事办完,承裕松了口气,趁着月色正好,出来走走。
天寿山是帝王陵寝,建筑高大,守卫森严,晚上走着也不会觉得害怕,只是走到山头,看到一个人影,白_yi飘飘,在这夜里显得分外清冷。
承裕本能的问了句:“什么人?”
那人转过身来,是个nv人。
承裕退后两步:“伦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程月华的嗓子有点沙哑:“明早就要走了,想过来再看看他。”
承裕道:“逝者已逝,夫人节哀顺变。”
程月华点头,准备回_F_承裕到底问了句:“这些年,你还好吗?”月华突然停住,回望永陵:“我很好,他对我很好,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她挤出一个笑:“遇到他,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她看着王承裕:“今儿该是最后一面了,以后都不会再见了。不怕说句实话,当年我嫁给他,其实是为报复你。”
承裕一怔。
在讲究男nv大防的时代,当承裕捡起了那方丝帕,程月华也就将一腔少nv心交给了他,不顾没有父M_之命甚至双方并没有海誓山盟的现实,一厢情愿的认定了他。当承裕成婚的消息传来,她毅然决然选择了悬梁自尽。
承裕并不知道有这一茬,睁大了眼睛。
程月华垂下了眼睑:“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件事连他都不知道——得亏不知,否则又要恼了。”
承裕问:“你们——还好吗?”
因为M_亲的斥责,月华没有再轻生,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以谩骂王家父子为事,一再撰文,含沙j影,肆意攻击。
京城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即便有些是天知地知,也难保有心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
考场外,王承裕为程月华解围并不是什么秘密,在场的考生都看到了王恕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再说,nv举人实在太显眼,大家都想整点新闻,于是很快传出是程月华想嫁王家不得,因爱生恨,于是故意报复。
因为和事实相差不远,王夫人张氏也相信了,跑到程家劝M_亲李莹早点让nv儿成婚。
李莹打发走了客人,却要来劝nv儿甚至连祖M_都惊动了。
程月华知道,自己必须给个说法了。
尚书府外并不缺求婚的人,但是月华向来以才貌自诩,如今又碰到这样的事,不找个压过王承裕的才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当满城议论程小姐对联招亲的时候,月华不是没有期待:如果承裕能来呢?
没有等到承裕,等来了伦文叙。
文叙出身寒微,相貌也说不上英俊,月华对他说不上满意,但他用才学通过了父亲的考核,当父亲吩咐晚膳的时候,月华知道,此生已定。
李莹对nv儿说:“伦公子才学横溢,并不亚于王承裕再说,你父亲有言在先。”
月华很明白父M_的意思,低了头:“全凭父M_安排。”
但是直到步入洞_F_,月华也不是完全死心的甚至在文叙踏进洞_F_准备揭盖头的时候,还冒出一句:“月朗晴空,今夜必然无雨”
那一刻,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考验,还真就是这样想的。
好在文叙有急智,马上对出了下联:“风寒露冷,明早必定成霜。”
但他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有点犹豫:“十七年前未谋面”
月华听出了他话里的试探,摩挲着手指,挤出一个笑,对出下联:“二三更后便知心。”
眼睛有点涩,但是很快眼前一亮。
喝过交杯酒,众人退去,文叙这才试探着摸她的手。
月华能_gan觉到,文叙的手抖得厉害。
他小心翼翼,带着讨好:“我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nv子。”
月华强迫自己露出微笑。
新婚燕尔,月华不让自己去想其他尤其文叙幼年贫寒,和自己的生活习惯大不相同,她尽量避免自己流露出轻视和不满。
好在文叙已经入监,白天回监里读书,晚上才回家继续攻读,说不了一会儿话便歇下了难得休沐日还被父亲唤过去考察学问。
闲的没事,月华还是_gan觉到意难平,忍不住奋笔疾书,骂人。
文叙不知道这些,只会称赞她的文笔,小心翼翼的说着你看这个情节是不是这样更好,那个词是不是可以考虑用另一个?
李莹一再提醒她,月华也提醒自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只有把日子过好,才能让别人的笑话成为笑话。
好在很快她怀孕生子,那段时间文叙一边是读书,一边悉心照顾她。他还有三个D_D,长兄如父,还是有点经验的,只是这点经验在程小姐眼里都不靠谱,只是看着他忙前忙后左支右拙的样子实在滑稽,月华笑出来:“傻气。”
但还是要给点鼓励:“辛苦你了。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了。”
文叙握住她的手在脸上摩挲:“娘子怀胎十月,才是辛苦。”
他摸摸月华的肚子:“儿子,你娘怀你很辛苦,一定要听话。”
月华笑:“这话说得,若是个nv儿,便不辛苦可以不听话了?”
文叙有点急眼:“娘子说什么呢?不过男孩nv孩,都是咱们的孩子,都好。”
儿子出生次年,文叙高中探花,众人都来道贺,月华在心里悄悄说_fu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酒尽人散,又说起家里的事,从前夫Q俩寄居在程府东厢_F_,连婚礼伦家都没能参加,彩礼什么的也无从措办。文叙托人寄了家书报喜,月华作为Xi妇,从妆奁里取了五十两银子寄给二老文叙红了眼睛:“娘子高义,学生_gan激不尽。”
如今伦家父M_年事已高,有这么个出色的儿子,还在老家务农并不妥当下面三个D_D,当大哥的也挂念。
尽管知道生活习惯不同,月华还是表态:“既然如此,就把爹娘和D_D们接到北京来,也好膝前尽孝D_D们也好读书上进,谋个前程。”
文叙大喜,起身shenshen一礼:“娘子高义,下官没齿不忘。”
这么多人,不可能全寄居程府,也住不下文叙的本意是出去租_F_子,好多同僚都是这样做的,好在这么些年来月华笔耕不辍,加上陪嫁,攒了三百多两银子,除去家人的路费,还可以买处三进的四He院子,当然地段不会太好。
文叙激动地无以复加,抱着她又亲又啃,赌天发誓。
次年,伦家老小进京。对于程月华,二老自然是欢喜得紧,尽管口音不同,不大能够听懂他们的话,但是太孺人牵着她的手抹泪,伦显也捻着胡须笑,尤其抱着孙子,都是喜极而泣:“没想到我家居然有今天!”
程月华去厨_F_安排,留下他们一家老小说话果然回来的时候,知道是月华出钱买了宅子,也是她一力赞成接家人到京,都是一脸_gan激,太孺人抹着眼泪说:“我家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Xi妇。”
因为心存_gan激,不止文叙,月华明显能够_gan到整个伦家都在围着她转。别说立规矩这些,伦家老小都是广东人,她是河间人,倒是长在北京,口味不同,连口音都不同,但二老总是尽量迁就她比如看家里种满了花花草草,尤其还有带刺的,觉得不妥当,还是种些菜蔬瓜果更好,结果一听,多是从宫里出来的,有赏花会得的赏,也有亲朋故旧家得的赏,扦ca成功的,甚至还有一株以程月华的名字命名的月季,是文叙赴西苑赏花时凭借诗文拿到的冠名权,结果皇帝一见他,就笑出来:“你Xi妇是我朝第一个nv举人,就用她的名字吧。”
二老恭恭敬敬的赏花,连施肥浇水除草都要亲力亲为。
尤其很快她怀了老二,太孺人亲自伺候月子,比起M_亲,似乎也不差。
文叙的父亲伦显虽然撑过船摆过渡,但其实会读书,文叙进私塾前,是他教儿子念书。他对月华写书其实不那么赞成,更希望Xi妇留在家里相夫教子。但是听儿子说月华的职务是皇帝和太后亲自定的,立刻不说话了太孺人也夸奖Xi妇有才华,写得好。
伦显和程敏政谈经论道说不了太多,确实水平有差距,但是对改革的_gan受很shen,敏政也愿意听他说起从前。月华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只是没想到那年重阳节,两家老人带着去潭柘寺上香,他们夫Q先出来安排车马,没想到遇到了承裕父子。
晚上歇息的时候,文叙注意到月华若有所思,笑着问她在想什么,月华看着他,突然说了句:“其实,我曾经喜欢过他。”
文叙一怔:“什么?”
他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说王承裕?你是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月华闭了眼睛,没有说话。
文叙在国子监,并不是聋子瞎子。即便没有当场看到,士子们口耳相传,其实多多少少都听说了,只是耳听为虚,当时既然通过对联成婚,Q子不说,他也就不问。
不是没有问过:“为什么要写白娘子?”
但是月华说:“听人家讲了个故事,觉得有意思,就写了。”
“叹息桥呢?”
“当然来自孔雀东南飞,没看出来A?”
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耳鬓厮磨:“月华,有你真好。”
但是那天亲耳听到这话,他几乎五雷轰顶:“你喜欢他?”
月华没有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过当时见了一面,一时动心,我都快把他忘了。”
文叙B视着她:“你真的把他忘了吗?你文里的那些老夫子,是不是王学士,那些或是负心的或是殉情的,是不是都是他?——你没忘,你一直记着他!那我算什么?孩子们算什么?”
宅子太小,怕吵到爹娘孩子,文叙压低了声音,眼泪掉了下来:“我真傻,我骗了自己这么多年,我早该知道,你是不得已才嫁了我!这么多年,却还对他念念不忘。”
月华_gan觉百口莫辩:“我跟他就一面之缘。”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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