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风雨飘摇之际,温霁云临危受命,以太子监国。领兵苦战三月,力挽江山社稷于狂澜之中。梁国却是从根子里已经腐朽,纵然他有起死回天之力,也独木难当大厦崩倾。
燕国暴君的铁骑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累尸无数,兵临梁国都城之下。那一日皇宫火光冲天,先帝悬梁吊死宫中,群臣劝温霁云南渡琼州海岛上避难,以图东山再起。
温霁云深知渡海可保一身之安,但退居一隅之地,却永失大梁疆土,更是弃满城百姓生死于不顾。他选择自缚双手开城投降,任暴君凌迟杀剐,只求不再掳掠梁国百姓。
若能留得一命在,便终有东山再起之日。就算他不幸殒命受尽折磨而死,他已经悄悄让堂弟福王带宗庙牌位潜伏远遁,复国也还有希望。
燕国天牢的多少酷刑折辱,他都领略过,也不肯低头失了傲骨。但暴君偏要打碎他的傲骨,扔在大街上给所有人围观欣赏。
温霁云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藏了眼眸中所有情绪。
他朝着皇宫的方向,默默地屈膝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动作标准虔诚得让人找不出一丝纰漏。
小太监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冷眼旁观着,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一国太子,不可亵渎的帝子皇孙,是怎么跌落尘埃被踩在泥泞里,被折断傲骨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围观皎洁冰雪被染上污泥,明珠白玉被扔在脚下踩碎,九天上的神明被拽下云端玷污,是每一个生于污泥中之人最大的乐趣。若有这个机会,他们还非常愿意伸手拉一把,让落入泥沼的天人君子在污泥之中陷得更深。
看着温霁云跪拜在尘埃里,小太监还觉得意犹未尽,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尖锐的嗓音喊道:
“来来来,大家都好好看看,这可是前大梁朝的皇太子温霁云,金枝玉叶的贵人,闻名天下的绝世美男子。陛下皇恩浩荡,今日让大家都见识见识霁云太子的风姿,哈哈哈哈哈哈。”
这等介绍,就如同在让百姓看猴一般。
温霁云闭着眼睛,头重重磕在地上,一瞬间希望自己就这样撞死过去,永远不用再睁开眼睛面对这一切。
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不甘心,更没有顾着自己去死的资格。
社稷已崩,宗庙已毁,大梁三百年江山,尽皆断送在自己手上。无数忠臣良将为国而死,梁国数十万军民血流成河犹在眼前。
大仇未报,山河破碎。死,自己有什么资格逃避寻死?
温霁云的手掌按在地上,手臂奋力一使劲,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只这第一次下跪,手臂的伤口便已绽裂。雪白的衣袖上,鲜红的血迹隐隐渗出,如同杜鹃啼血,溅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头磕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猩红的血印。
让温霁云三步一叩从城门外一直跪到皇宫里,本就是为了羞辱,小太监既然受了圣命,自然不会让温霁云好过,继续从旁边出言奚落:
“听说咱们这位梁国皇太子殿下,是英勇不屈临危受命。连梁国皇宫里的宫人们都殉国死了,他身为太子却开关投降,为了保命答应做了咱们大燕朝的奴仆。哈哈哈哈,这就是咱们这位霁云太子的气节呢。”
围观百姓窃窃私语,有讥笑之声,也有叹息之声。都传进了温霁云耳中。
温霁云自小习武,五感敏于常人,但这一刻他宁愿自己是个瞎子聋子。
温霁云再次往地上重重一磕,抬起头。
远处层云缭绕之间,无数殿宇巍峨,燕国皇宫华丽高耸的飞檐穿入云层。
亡他国家屠他国人的胜利者,就高坐这殿堂之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他要一路虔诚跪拜,向灭国亡家的仇人卑躬屈膝。
眼前迈出的每一步,都重似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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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皇宫
集英殿前,群臣毕至。趁着皇帝还没到场,各自坐在位置上交头接耳,有说有笑。
其中最受欢迎的话题,莫过于今日宴会上,那位梁国皇太子会被如何处置。历朝历代,让亡国之君跪在地下给胜利者磕头认罪端茶倒水捏肩捶腿,甚至当众脱光衣服表演歌舞助兴,都不足为奇。但一想到这个受尽折辱的人是温霁云,在座的诸位大臣难免更加笑意盈盈,欢喜在心。
那可不是等闲的亡国之主,可是少年时便名震天下,入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出能一剑独当百万雄师的梁国皇太子,曾经所有人心目中高居九天的神仙中人。若非当日梁国出了叛徒内乱,要让早已风雨飘摇外忧内患的梁国亡于他手,恐怕也几无可能。
能观赏到这般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子,一朝被拽下尘埃尽情蹂.躏,是何等畅快之事。
忽然,大殿上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和笑声戛然而止。
只见一袭金丝绣着云龙的衣袍从殿堂后出现。繁复精致的礼服上佩戴的禁步环佩声琳琅作响,十二旒珠玉冠冕后,半掩着一张少年俊美的脸。群臣连忙各自整理好衣冠,正襟危坐。
从后堂走出的少年皇帝,将堂上每一张脸的表情和反应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动声色地在堂上最正中的主座上落座。
阮棠能够感觉到,自从自己一出现,方才还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大臣们,一个个立刻噤若寒蝉,好像都十分畏惧自己。
方才换礼服后,阮棠特意照了照镜子,可以看出原主身量是个半大的少年,估计还不满二十岁,相貌也是清俊少年模样,并无凶猛之处。能让群臣如此敬畏,看来平日里必有雷霆手段巩固权威,与和善二字定然是沾不上边了。
这样也好,总好过被权臣骑在头上的无能幼主,和不受大臣待见的昏君。
阮棠一坐下,群臣都起身行礼,无人不恭恭敬敬。
阮棠努力憋住了自己一到宴会上就会习惯性流露的职业假笑,冷着脸往椅背上一靠,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是大好日子,不必拘礼,众位爱卿吃好喝好。”
从皇帝的发话里,可以判断出小皇帝今日心情不错,群臣的心情便跟着稍微放松了一点,但毕竟不敢如刚才一般随意,纷纷起身给阮棠敬酒,祝贺大燕朝千秋万代。
阮棠也没闲着,对于上前来敬酒的官员,一个个谨慎回应,顺便旁敲侧击,把在座官员的名字和官职几乎都挖了出来,暗暗记在心里。
自己手下这群大臣的名字,阮棠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些名字,怎么都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阮棠在心里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些大臣的名字,不是在那本叫太子谋的小说里看见过吗?目前得知的这些大臣名字和对应官职,和那本小说全都对的上。
此时,阮棠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荒诞的推测。自己是穿越进了那本叫太子谋的书里?!根据目前打探到的信息来看,自己的身份不正是那个最后会被温霁云,被温霁云的爱慕者们阉成太监再千刀万剐的暴君渣攻吗?!
若是果真如此,此时自己举行这庆功宴,简直就是在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啊。
眼前,一时觥筹交错,琉璃酒盏花光果色闪得阮棠有些眼花。
刚应付完这一群大臣,阮棠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安然过关,没引起身边大臣和近侍们的怀疑,就发现了一个更麻烦的问题。真是生活不易,连眼前的珍馐佳肴都觉得不香了,阮棠疲惫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阮棠正考虑着自己下一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耳边一声轻轻的提醒:“陛下,来了。”
是太监独有的尖锐嗓音,语气殷勤按捺着激动,就像在提醒阮棠看一场好戏一样。
阮棠心道“什么来了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抬眸望去,只见所有大臣们的目光都直直盯着殿前的台阶下,便跟着向大殿下看去。
大殿前,一队禁军步伐整齐地跑上台阶,训练有素地向台阶两边分列开。足足有上百人,个个都铁甲佩刀,戒备森严。
阮棠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般阵仗。真实所见与电视里见过的情景到底不同,这么多人高马大全副武装的禁军,隔着大殿阮棠也感觉到了阴森森的压迫感,不觉屏住了呼吸。
大殿前,日光下,禁军分列两旁后,一袭带血色的白衣映入眼帘。
那身穿白衣的人从容地举步走上台阶,不疾不徐,周身自带着一种任凭如何折辱都不可磨灭的矜贵之气。
他的步伐微微有些踉跄,似乎站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但脊背依然如苍松翠柏,挺得笔直。
三步一跪,他做得从容淡漠,不显露一丝落魄和卑微。不像受尽折辱的阶下囚,倒像是舍身为天下苍生背负万千苦难的神仙圣人。
群臣缄默,四座无声。唯有他身上的锁链撞击着地上的石砖,发出一阵阵当啷脆响。
阮棠也望着殿前台阶下的情形,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心中惊叹了三遍“世上怎会有这般好看的人”之后,阮棠暗暗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下是欣赏美色的时候吗?
有些事情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阮棠不能询问边上的公公这是什么状况,也不能流露出惊讶或者慌张之色,只眼睁睁看着那人三步一跪到了眼前。
最后,那人在阮棠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大殿华美的地毯上,留下一路猩红的血迹。
眼前那人,一身白衣染血。却如琼林玉树,光照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