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骄阳,手掌一样的梧桐叶子有气无力地卷起了一道边,就连偶尔拂过的微风都带着一股热乎软绵的气息。
一点二十分,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晋林将车缓缓停在了公司门口,保安早就看见了他的车牌,知道副总过来有事,所以没拦。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黑色石英表,和他心中预计到达的时间相差无几。
本来他是能直接去A市谈项目的,只是董事长的小公子临近毕业,董事长有意让他参与公司管理,便叫晋林此去带着他,正好也能学习学习。
晋林不习惯带新人,嫌麻烦。
但是乔董对他有知遇之恩,不能不报,就是有再大的麻烦,他也得担着。
他正欲给那位小公子打个电话,手指还在号码簿里翻找,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两道清脆的扣窗声。
晋林回过头,正好望见窗外一张活泼又年轻的脸。
少年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声音隐隐约约透过车窗,传了进来,听起来很害羞,“你好……这是晋先生的车吗?”
这就是董事长的那个儿子——乔田?
不是说已经大学毕业了吗?怎么长得这么小?像个高中生。
晋林点了点头,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地打开了车门锁。
乔田冲他腼腆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猫着腰钻进了副驾驶位,自动自觉地系上了安全带。
呼。
乔田感觉一阵莫名的紧张,他手上还握着一瓶可乐,忍不住呼了一口气。
他上了车才发现,驾驶座的男人并不是自己以为的司机——男人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也是一丝不苟,坐在那里宛若一座雕塑,不像是开车,像在公司开会。
银色的商务车绕过高楼大厦,低调地穿过闹市和人群,远离了喧嚣的中心区,最后驶向了通往A市的高速公路。
乔田粉扑扑的半张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上面的细软绒毛清晰可见。
他捏了捏手中喝了一半的可乐,想了想,还是把它放下了——可乐好喝是好喝,可是如果喝得太饱不小心在晋先生面前打了一个可乐味的嗝,那可就尴尬啦。
不过虽然晋先生看上去不太好相处,但是今天他却亲自开车过来,之前他去打招呼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心想公司里什么时候招了一个这么帅气的司机……
乔田转过头,注意到了晋林英俊冷漠的侧脸,虽然年轻但却带着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黑西装白衬衫是职场标配,而墨蓝色的领带上又别着一枚简约精巧的领扣,不会显得太过沉闷。
和它配套的袖扣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袖子的领口,随着打方向盘时手腕的移动,一块安静的石英表悄悄地露出了头。
乔田从不穿这些太过正式的衣服,嫌它太过单调,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多瞄了两眼左手边的人。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有过交流,甚至连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晋林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开车,目不斜视,仿佛真的是个严格执行程序的机器人。
乔田鼓足了勇气,声音像是被冬天太阳晒过的被子,暖乎乎又软绵绵的,“晋先生,你开车累吗?”
晋林有些诧异。
乔田上了车后就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不过刚才又看他和助理聊得很好,晋林便想当然地以为这小公子是被自己吓到,没想到不过一会儿,他就敢向自己搭讪了……
他不由地看了乔田一眼,简略地回答道,“还好。”
小公子听到答复,脸上明显得露出了开心的神色,“一个人开车容易疲劳驾驶,很危险的。要是爸爸忘记给您配司机了,那我回头提醒他一下。”
“不用了,是我自己不习惯带司机。”
晋林简略地回答道,“太麻烦了。短途的我自己开车,距离远的我会坐飞机。”
对于一般人来说,不用自己开车是享受,但对于晋林来说,却是一种折磨。
他本就话少,比起和别人交流,他更愿意闭着眼睛琢磨今天的财务报表。而司机往往耐不住旅途的寂寞,总要找个机会同他说说话,如此一来,晋林的思路总要被打断。久而久之,晋林便干脆辞了司机,自己上路。
乔田却不知道他的那些心路历程,只觉得晋先生聪明勤奋不说,还自在潇洒,心里不禁多了点羡慕的小情绪:
他连驾照还没有拿到呢,从小到大,上学或是平常出门他都有自己的司机专程接送若是出门旅游,也是有爸妈或者姐姐陪着,他几乎没怎么遇到过一个人出远门的情景……
乔田发着呆,没说话,车厢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车厢里没有音乐,也没有说话声,刚刚还热闹了一点的气氛很快就落入了沉寂,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微弱的风声和轮胎在地上摩擦滚动过的声音。
现在正是大下午,一天中太阳最烈的时候。高速上又堵得很,一辆辆的小轿车像是观景箱里的小乌龟,爬一点就停下来想些自己的心事。
灼热的阳光透过玻璃撒进了每个人的车里,这光芒明艳又温暖,像是正在工作中的烤箱,把人们烘得暖洋洋软绵绵,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歪过头去好好睡上一觉。
乔田的眼皮子也有些撑不住了,他靠在车窗上,打了个哈欠。
晋林看他睡意沉沉,便把空调温度打高了些,“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那您等下喝点水,这天气太好了,容易叫人睡过去。”
乔田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然后打开了手机闹钟:就睡十五分钟,万一晋先生等下也困了呢?我得提醒他,不能睡多。
他心满意足地把闹铃设置好,手机都没来得及放下,头就已经歪了过去,陷进了梦编织的羽毛毯子里。
“砰!!!”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起,紧跟着是汽车剧烈地晃了晃——乔田的脑袋正好搁在车窗上,这一晃直接把他给撞醒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还没彻底清醒,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晋先生……怎么了?”
“前面连环追尾。”
晋林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手背上甚至浮现出了一条条的青筋,他脸色难看得要命,“有车在冒烟……它要炸了!”
“追尾……”
这两个字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乔田头顶,一股难言的惊寒感油然而生,从他的脚心一直窜到了头发丝,惊得他头皮发麻。
偏偏是连环追尾,偏偏车祸地点发生在高速上……
他下意识地往四周望去,前后左右的车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像是一排排的多米诺骨牌。
若是爆炸了的话……
乔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许多年后,当他再次回想到这一段经历的时候,仍旧清晰地记得那天壮观的场景:
前面出了事故的车不断吐出滚滚浓烟,像是吸烟过多的老人,弯着腰剧烈地咳嗽。下一秒,一声尖锐的爆炸响刺破天际,火光高温和黑烟借着爆炸的威力,汹涌地向四面八方涌了过去,饕餮吞食一般地吞掉了半边明媚的天——
爆炸的余威席卷了他们这辆小小的商务车,汽车前后挤压碰撞,最后像一只滑稽的王八一样翻倒在地。他们被困在这狭小的车厢中。
乔田感觉有什么东西重击到了自己的内脏,他剧烈地咳嗽着,鼻子和嘴唇一起呼吸,空气里夹杂着浓烈呛鼻的烟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他没坚持多久,就彻底晕了过去。
乔田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就感觉到浑身腰酸背痛得很,手指和脚趾一开始完全没有什么反应,整个人简直就像是被拆解了的废旧机器。
乔田还以为自己是在家里睡了个懒觉,下意识地撒娇,“水……”
没一会儿,真的有只手就端着碗茶凑到了他的嘴边。乔田什么都没看清,凭着直觉咕嘟咕嘟地把水给大口吞进了肚子里。
那只端着茶碗的手看见他喝完了,便细心地用手指帮他擦了擦嘴角。
乔田躺着躺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拇指粗粝得很,像是砂纸一般,上面带着他并不熟悉的纹路。
他费劲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戴着老旧头巾皮肤黝黑的老太太含着泪看着自己,伸出一双瘦弱的胳膊抱住了乔田,哭道,“我的宝儿啊,你终于醒了,可吓死奶奶了……”
宝儿?
奶奶?
宝儿是谁??我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奶奶??
“你是——咳咳。”
乔田睁大了浑圆的眼睛,他想要问她是谁,可是嗓子里却是又干又涩,像是被锋利的草叶刮过一样,疼地他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从小娇养到大,哪里吃过这种苦?当下眼角就已经有点湿了。
“别说话了。”
老太太看了愈发心疼,抚摸着乔田的头,语气温和,“奶奶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林子是不是?放心放心,你看他,还在那儿好好的呢,过会儿就醒了。”
林子?
这又是谁?
乔田糊里糊涂的,顺着老太太的手指望过去,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身在一个破破烂烂的瓦房里,四周墙面皆是用泥土堆砌,窗户则是纸糊的,有一扇窗户纸上还露出了明显修补过的痕迹,显得极为寒酸。
而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在他的身边,还摆了一张木床,一个长发如墨的男人躺在正中央,昏迷不醒。
乔田只看一眼他的侧脸,就惊住了——
咦。
这不是……晋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