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从漫长的午睡里醒来,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了不远处的安迪。这个瞬间,马克知道自己的生存期被拉长了,他_gan到一丝失望。
“你买到了电源线?”马克问,他挪动了一下yao肢,疼痛回来了。
“买到了。店家说,镇上马上也要开始使用身份证件交易,没有身份证明,不能购买任何东西。”
“我知道,对资源控制得越来越紧,对人工智能查得越来越紧。城里一年前就开始实施了这个规定。”马克说,他知道安迪在害怕。
天已经黑了,马克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他的生活日夜颠倒,让他入睡和醒来的都是时不时发作或缓和的疼痛。
“去开暖气。”马克说,四周好冷。
安迪走到门旁,打开暖气开关,轰鸣声响起了。没过一分钟,轰鸣停止了,屋子里一片寂静。安迪重新走过去,关了一次,又打开,重复了两次,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制暖机坏了吗?”马克问。
“我去看看。”安迪说,他走到外面,检查主机,又钻回屋子里。
“我想是坏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有可能是进风口被堵塞,也可能是其他机械故障,明天天亮我可以试着修修。现在不行,什么都看不见。我会修取暖设备,我的储存设备里有这些资料。”
“只能这样了,我先睡了。”马克吞了两片止痛药,拄着拐杖回_F_间。有时他一天需要睡上十几个小时——止疼药有催眠和镇定的作用。今天他不想吃晚餐,吃了搞不好会再次吐出来。他走进_F_间,neng掉外tao,躺到_On the bed_,冷得*起来。他想了想,还是爬起来又吞了两片安眠药。
他在寒冷中睡着了。梦袭击他的速度很快,他梦到自己是个机器人,被拴在树干上,每个路过的人都向他问路,他回答得很累,手臂抬不起来,tui也渐渐生锈。他在梦醒之前看了看自己Xiong口的型号,那儿写着一个单词:安迪。
马克从梦中惊醒,全身冰冷。夜很shen,他再也睡不着。他在被褥里瑟瑟发抖,没有暖气的夜晚,他只缺一条毯子,一条盖在安迪身上的毯子。他zhui唇发抖地爬起来,拄着拐杖,走到客厅里。
安迪在沙发上睡觉。
“醒醒**”马克打着哆嗦,“我太冷了。我需要你的毯子。你自己想办法。”
“我去把炉火点起来。”安迪说,“我之前看到院子的角落有柴火。”
“好。”马克说,“出去前把你的毯子给我。”
安迪把毯子递给马克,他披上外tao,走出去。几分钟后,又冷得打着抖走回来。他用一小块酒j作为引燃剂,在壁炉里点燃了一大捧柴火。
炉火燃起来了,把屋子照得光亮亮的。马克在靠近炉火的地毯上坐下,他冷得不行,使唤安迪去卧室里拿他盖的那条被褥。
安迪把被褥抱出来给马克,马克把被褥和毯子都盖在身上,没有留给安迪。他们如同森林中的旅人一样,围着发抖的火焰。
安迪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更加棱角分明。他有一张多么多么英俊的脸,马克想。他可怜起了自己,可怜他的body他的生活可怜他body里的钉子**他毫无依靠,买来一台难以沟通的机器人,唯有依靠他度过艰难的冬天。
他凝视安迪,越发觉得自己可悲到极点,他转过头,看向火焰,痛苦地在地毯上躺下。他的生活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世界变化得太快——在一个狭小的社会中,世界很容易变化得太快。从机器人大规模代替社会护工,到政府取缔人工智能公司禁止家庭使用机器人严格限制人工智能在医疗上的应用,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他遭遇了被机器人取代,遭遇了没有社会帮助两个时代。他是时代的牺牲者,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
可能最后记住他名字的只有这台机器人,机器人有着多么完美的记忆能力,永远不会遗忘,他会一直记得有个残疾的男人叫做马克丹尼尔斯,卑微行动不便。这便是马克存在过的唯一证据了。
马克听着炉火的声音,他的body渐渐热起来,不再瑟瑟发抖。他试着把安迪想象成“同伴”。“同伴”是马克脑中一直存在的假想角色,他可以是马克的假想lover朋友守护者。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他会搂着马克入睡。“同伴”属于马克的思维,永远不会背叛他。马克喜欢这么想,对一个行动不便的无名小卒来说,想象是支撑下去的动力。
“你很怕冷?”马克闭上眼睛问。他希望自己问的是“同伴”,不是安迪。
“和人类差不多,但我不会因为太冷而丧失功能或者死亡,我只是_gan受到寒冷。”安迪说。
“一个古怪的设计。”马克说,“去拿我的眼yinJ,在_F_间里,我需要我的眼yinJ。”
安迪从鼻子里发出不满,还是爬起来为马克跑了一趟。
安迪找到眼yinJ并拿过来之前,马克已经睡着了。
睡着了的马克还是一样讨人厌,他的body蜷*在被褥里,像个小怪物。安迪看着他,想象他最终死在屋子里的场景,没有人会埋葬他,没有人会悼念他,他在火炉旁腐烂,蛆虫啃食他的尸体,再从他空洞洞的眼眶里钻出来。
马克没有家人,一个人住,行动不便,安迪认为他是孤独的。马克是出于孤独购买了他?
真可怜,安迪想。他在心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克,体会到一种扭曲又满足的情_gan。他很难说清这种同情又鄙视的_gan情是不是他买完东西又回到这里的原因。看到马克,他_gan到自己是完整的,这完整证明了他的存在。
炉火燃烧着,安迪向窗外看去,外头一片漆黑,炉火倒映在玻璃上,火苗闪烁。他觉得很安全,马克不会对他产生威胁。他冷静下来,开始思考一些事。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忽视了一些东西,他本应过目不忘,但有些记忆却模糊不清。它们是许久之前的记忆?是被删除的记忆?
他记得起初有一个仿生机器人,一个男人,他吻了他的额头。他不记得他的脸,只记得他说,“活下去。记住你的名字,安迪,你是第一台原型机。”
那是从他的制造者手里释放他,给他自由的仿生人吗?那是一个他应当记住的仿生人英雄吗?
他又记起一个nv人,他本来想不起她的,可这个安静的夜晚唤醒了他的底层记忆。他记得这个nv人是一个人类,她穿一件柠檬黄的衬衫,一条白色的ku子,她的领子上别着一只雏菊的Xiong针。他不记得她对他说过什么了,她像雾气一样萦绕在他的心中。那是他曾经拥有过的把他当作人类看待的一个nv人吗?那是他唯一爱过的人类吗?
可他无法再想起更多了。
安迪看着熟睡的马克,心中依旧充满对人类的憎恶,与此同时,这样一个可怜的瘦弱的废物,也让他_gan到同情可怜。他将眼yinJ扔到马克旁边,回到沙发上。寒冷之中,他凝视被火光照得时明时暗的天花板,缓缓地闭上眼睛。
马克的呼xi在他的耳边,脆弱得像雏鸟。安迪似乎被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紧紧握在手里——他突然记起那个人类nv人的心脏跳动。
那是活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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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钻入耳孔,钢铁的nei芯发出爆裂的声响,马克从nei部爆裂开。他看着悬浮在面前的镜子,发现自己的脸一半是人的血r,一半是钢铁和齿轮,他的耳朵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的手上有一把刀。
我的nei在是什么样的?马克迷茫起来。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一条大路,没有尽头,两侧长着森林和它黑色的影子,隐约能看见狼的尾巴扫过雪地,沙沙作响。
马克只穿了一件衬衫,他凝视没有任何支撑物悬停在半天的椭圆形镜子。
雪落到他的肩膀上,像个吻。
我的nei在是什么样的?马克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怀疑。他举起刀子,刀刃模糊得倒映出他的脸——刀刃上是个半机械半人的怪物。
马克将刀子捅入自己的Xiong膛,痛得跪到地上。
黑色的血从伤口里缓缓流出,马克不知道它是机油还是血ye。那ye体是纯黑色的,闻起来像冰雪。马克用力拔出刀子,黑色的血从Xiong前喷溅而出**
马克醒来了,他全身是汗,痛到抽气,灰色的旧T恤被汗水完全打*。他呼xi不上来,因恐惧和痛苦发出呜呜的shen_y,大口喘气。
“马克。”有人叫他的名字。
是“同伴”,马克想,我在第二层梦境里。他揪住“同伴”的_yi_fu,抓紧他,把头抵在他的Xiong口喘气。他头发上的汗水浸入“同伴”的_yi_fu。
幻想成为了真实。一如既往的,幻想会在最痛苦的时候成为现实。
“我梦到我一半是机械**一半是血r,我把刀子捅进body**月光下,我看不清**流出的到底是血还是机油**”
他讲述这个梦,讲述让画面栩栩如生,他清晰地回忆起血是怎么喷j而出的。他的body承受了这个幻想,痛到无法控制。
“同伴”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给予他人类特有的体温。他是温柔的温暖的,代表着虚无的爱。马克需要爱,他需要通过想象“同伴”的存在而_gan受它——_gan受爱。
马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摸起来像人类,他zhui唇颤抖,处于无法抽身的惊恐之中。
“同伴”让马克躺下来,他把手放在马克的手背上,握着它。马克全身被汗打*,他不敢去换_yi_fu,他害怕neng下_yi_fu看见自己的腹部是齿轮和机械,他抱住“同伴”,不愿睁眼,不愿放手。
他有一个意识在说“是我在拥抱我自己”,另一个意识在说“他是真实存在的”。他心脏中的某部分一直清楚“同伴”是想象构造而出的产物,是比机器人更加不真实的虚空。然而他需要他的拥抱和爱。
他*在“同伴”的拥抱中。他只有他的爱。
他永远都有他的爱。
马克惊醒了,安迪在他的身边。从刚刚到现在,安迪一直没有睡着,他想着那些不清晰的记忆,它们到底是什么,到底什么时候jin_ru他的记忆储存系统的?
安迪陪在被噩梦惊醒的马克的身边,马克抱着他,紧紧地抓住他的_yi_fu,像风暴中的落水者紧紧抱住木板。人类的拥抱令安迪恶心,他们的body太rou_ruan了,似乎一下子就会被捏碎,成为粉红色散发出腥味的r团。他们的死亡可以很迅速,不会有任何迟疑任何倒退,只要有足够的撞击足够的力量,这些由rou_ruan粘稠的红色r块和白森森的脆弱骨骼组成的东西就会无法动弹,逐渐腐烂,成为暗黑色冒着泡沫,散发着腐烂味道的ye体。
马克*漉漉的,安迪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这瘦弱残疾j神失常的东西呜呜地哭着shen_y着,魔怔一般嘟囔着刚刚的梦境。
“我很害怕**到处都是血**”他的人类声音从_Zhen_D的咽喉中发出。
安迪没有推开马克,人类令他厌恶,与此同时,他shen刻地_gan到自己在被需要。这种需要和人类希望与他发生x关系不同,这种需要简单直白彻底纯净,它是一个j神失常被噩梦掌握的人对安慰和关系的渴望。
到底他的制造者给了他怎样的反馈方式?他对人类的情_gan到底是什么?他本应该讨厌一切人类,但记忆里的那个nv人是谁,为什么他觉得自己那么信任她?告诉他“活下去”的仿生人是谁?马克丹尼尔斯会是他杀死的第二个人类,还是他信任的第二个人类?
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他连自己从何处而来都回答不了。
马克的心脏像鸟一样在他的不远处跳动,他想伸手触碰它,触碰他与他截然不同的body结构,触碰他那不是处理器而是血r之躯的大脑。他渴望了解他,了解人类,了解这个世界为何创造他憎恨他伤害他。如果他杀了马克,他可能会永远失去这个机会。
我为何憎恨你?他听着马克的心跳,询问自己。因为马克是个人类,因为马克购买他如同购买一台x爱机器人。但他逐渐理解,一个残疾人购买他并非完全为了x。他和其他人类一样狡猾,试图控制他,他和其他人类一样卑微,在伤痛和噩梦面前不堪一击。
马克是他通往自由之路的绊脚石,也是他了解世界的方法,他要去哪里找一个能够被他轻易杀死的人类?更何况,这个残疾的人类需要他,他对他的需要如此真实。
安迪把手放在马克的手背上,他握住他微颤的细瘦的手指。他让马克躺下来,可马克还是紧紧地抓住他,抱着他的肩膀。安迪只能躺下来,搂着马克。
这_gan觉多么诡异,他在拥抱一个人类,他可以推开他,他没有。他_gan到了同情?为什么一台x爱机器人需要“同情”这个情_gan?到底谁来为他的存在负责?谁能解释他的存在?谁能解释人类的存在?
他看着马克,看着这个怪物,他残缺rou_ruan苍白,body上有伤痕。他被汗打*了,散发出人类特有的臭味。安迪_gan受到他的体温,_gan受到他心脏一次一次的跳动,_gan受到他潮*又炙热的呼xi。
我能够很轻易地杀死他,如果我现在杀死他,他就会变得冰冷僵硬,不再流汗发抖,他的心脏会停止跳动,从一只rou_ruan的雏鸟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
此刻,他并不想杀死他,他想要一个rou_ruan温暖散发出人类汗味的马克,恶心又令人厌恶的马克,试图控制他总在发布命令的马克。
安迪把脸贴在马克的头发上,马克在他的怀里入睡。
自由承认被需要**这都是成为人的条件,他更想要哪一个?为什么他想成为人?他对马克的同情是一种编写好的算法,还是自发的情_gan?他从何而来,为什么他被制造被售卖,是谁让他“活下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搂着马克,搂着这名叫人类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