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中,谢珉睁开眼,看到陌生的比例失常的巨大茶几和沙发。
一位巨人般的保姆正紧攥着抹布,俯身擦拭光亮的桌面。
谢珉没见过她,也不知这是哪。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周一傍晚,他工作了一天疲惫地从公司开车出发去壁球馆时。
他开到半路,接到父亲的来电。父亲询问他新项目的进展,问起他和哥哥的矛盾。他懒得解释,糊弄了几句。刚挂下电话,一台重型卡车失控般从路口冲了出来。
电光火石间,他心脏骤紧,猛地把刹车踩到底,用力抓着方向盘往左打去,还是没能避开卡车。伴随巨响的撞击力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震碎,白色的安全气囊弹出,痛击他的脸和身体。
而后他失去了意识,隐约感到自己的灵魂在沉睡中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漂流,最后跌跌撞撞恍恍惚惚地出现在了这个大得不像话的房间。
印象派画作棕色真皮沙发白色羊毛地毯法式鱼骨地板,都是谢珉眼熟的家装审美——但他确实没有来过这里,他可以肯定。
在他愣怔与思索间,房里的保姆已麻利地擦完茶几。
她起身靠近谢珉,伸出大手,轻松地抓起他的身体,用湿润的抹布罩住他的头,一顿擦抹后放回桌上。她把谢珉放在电子钟旁,电子钟屏幕可以反光。
谢珉微微凑近,照了照,起先没反应过来,过了两秒,他意识到屏幕里的东西好像不太对劲,又看了一眼,忽而呆立当场。
他脑中警铃大作,不敢动弹,闭起眼睛再睁开,重新看一遍,然后再看一遍,看了无数次,眼前的画面都没有变:反光中,他看到一只粉色玩具小兔。
小兔不是什么写实的毛绒玩具。
它是由光滑的乐高塑料零件拼装而成,大约电子钟一半大小,长着飞翘大眼长睫毛和红鼻头,短短的前肢缩在滚圆而高挺的胸口,后肢傍地,看起来神气而弱小。
玩具设计还算精巧,四肢和头都能动,谢珉晃晃脑袋,兔子便晃晃脑袋,轻动脚趾,兔子也轻动脚趾。
谢珉觉得有些荒谬,看着如动画特效般的兔子肢体动作,一时无法判断自己是梦是醒。因为如果说是梦境,似乎过于真实,但若说是现实,又实在不合常理。
保姆整理完客厅后便离开了房子。
谢珉想来想去,没想出什么结果,他不是喜欢坐以待毙的人,又看了一会儿屏幕,慢慢适应了这具小兔身体之后,他不再满足于小茶几的天地,决定对房间进行一番探索。
四下张望着,谢珉摆动后腿,挪到桌子的边缘,闭眼向下一跃,掉落到地毯上。
羊毛地毯很软,不过毕竟是从一米多的高度摔下,谢珉的左兔腿还是摔得有点松了。他艰难地拖动腿部,从茂密的白色羊毛间穿过,来到木地板上。
谢珉是一只很矮小的乐高兔子,这间房子对他来说太广阔了,像大海一样望不到边际。他往前挪了许久,发现自己来到了房子的门口,路走不通了。
谢珉轻轻一跃,想转向去别的房间,怎想到落地时,方才摔松的兔腿突然“咔哒”一声,弹离了他的身体。谢珉失去平衡,只来得及骂了句“操”,就斜摔在地,变成了一只无法动弹的残疾小兔。
夕阳的余光照在谢珉的身上,他无助地蹬着腿,房间大门忽而朝两边打开,电梯里走出一个衣冠楚楚的庞然大物,是谢珉许久不见的老熟人,隋仰。
谢珉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心重重地一跳,仅剩的兔腿都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隋仰还是跟以前一样目中无人,根本没注意到地上的谢珉,目不斜视往房内走。没走几步,他一脚踩到谢珉掉下来的兔腿,才察觉到异样,低头移开脚,发现了地上的残疾小兔,而后皱起眉头,弯下身,把谢珉捡了起来,用修长的手指夹着谢珉的肚子,仔细查看。
他拿兔子的动作没有什么礼貌,不过借此机会,谢珉也光明正大地观察了他。
隋仰比以前成熟稳重,但没有老,长得依然很英俊,外表依然很能骗人,满脸写着诚实可靠值得信赖,虽然知道这些都是表象,都很假,谢珉还是多看了几眼。
谢珉记性很好所以记得清楚:上一次碰见还是三年前,他们在某个拍卖会场擦身而过。
谢珉和隋仰的交际圈重合度不算高,生活工作一南一北,新朋友没什么交集,而旧友都知道两人性格合不来,社交场合从来有隋仰没谢珉,有谢珉没隋仰。
那场拍卖会相遇纯属意外,他们的座位距离不远,但是像不在同个宇宙,没有对视,也没说话。
谢珉不知道隋仰是不是真的没发现他,反正他自己是装的。
因为如果承认遇见了隋仰,他不免得打个招呼,届时便要装更多。
装惊喜,装客气,装很久不见,装大方。谢珉心直口快,不像隋仰那么擅长装腔作势。
连他现在看着手中玩具乐高小兔的表情,仿佛都带着一丝虚情假意。
隋仰睫毛微微下垂,大概是由于不明白这只乐高兔子为何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玄关的地板上,眼神稍显疑惑。
谢珉难以说清原由——可能出于想报复和恐吓的心理,也可能在极端情况下重遇隋仰导致情绪失控,他冲动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隋仰。”
兔子的声音从腹部发出。
在谢珉听来,自己的音色和做人时没有变化。
隋仰英俊的面孔几乎瞬间就白了,瞳孔扩大。虽然没能维持几秒,谢珉心中还是升起了类似大仇得报的满足感,接着用阴森的语气吓唬隋仰:“你知道我是谁吗?”
隋仰又是一愣,怔怔看了谢珉一会儿,突然开始左右张望,不知在寻找什么,沉声问:“谢珉?你在哪里?”
谢珉倒是没想到隋仰马上就听出是他的声音,暂停了恶作剧。
“谢珉?”隋仰抓着谢珉,往房里走。
谢珉被他抓得很牢,感觉零件都要被抓散开,且离他的断肢越来越远,谢珉觉得不舒服,有种失魂落魄被牵扯着的感觉,只好又叫隋仰的名字:“我在你手里!你别走了!隋仰。”
隋仰闻言停下脚步,又转着头,确认了客厅没人,才无法接受一般低下头,展开手掌,看被他捏得姿势扭曲的乐高兔子。
“谢珉?”隋仰看上去迷惘而困惑,像怀疑自己疯了。
“嗯,好久不见,隋仰,”谢珉说,“那个,我的腿刚才掉在地板上,被你踩到了,你能不能去捡起来帮我装好?”
隋仰又看了谢珉一会儿,以极其微妙的表情,很慢地走回去,低头搜寻着,找到并捡起了地上的兔子腿,替谢珉按了回去。
谢珉礼貌地感谢了隋仰,但隋仰置若罔闻,把谢珉放在了茶几上,逃难一般离开了客厅。
谢珉在后面叫他,他理也不理。
客厅恢复了安静,谢珉觉得无聊,在像宽阔得像海一样的茶几上走动。
隋仰把他的腿安得很牢固,谢珉一蹦一蹦,塑料脚掌敲在茶几的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跳了几圈,谢珉忽然又听见从走廊方向传来声音,转过身去看。
隋仰洗了个澡,身上穿着浴袍,他的头发在滴水,急匆匆地走回茶几旁边,重新把谢珉拿起来。
他的手是湿的,脸也半湿不干。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快要消失的橙色夕阳的光,把隋仰的轮廓照得很深邃。
谢珉在夕阳里安安静静地在他手里待了一会儿,认为悬在空中很没有安全感,动了动短小的前腿,扒拉了一下隋仰的手指。
隋仰微微一震,嘴唇张合,用自己也像觉得很荒谬的语气,低声试探着问:“谢珉?你在兔子里吗?”
他内心挣扎的样子让谢珉忍不住笑了:“昂,是的,不行啊?”